陳 亮
重讀《棋王》,我想起了另一部似乎相距甚遠的小說——王小波的《革命時期的愛情》。從行文風格、內(nèi)容、旨趣看,這兩部小說都大相徑庭。然而,這兩部小說卻都描繪了一幅個人與時代疏離的圖景?!陡锩鼤r期的愛情》講的是革命時期王二荒誕的情愛,《棋王》講的是革命時期王一生對象棋的癡迷。在這兩部小說中,革命作為一個背景,基本上是被懸置的,是抽象和模糊的,并不對個人施加過多的影響。個人與時代的關(guān)系不是共謀,也不是對抗,而是疏離和隔膜。如是,《棋王》也可改名字叫《革命時期的象棋》。
作為“尋根派”的扛鼎之作,《棋王》常被評論家指稱為有“道家”風范之作?!镀逋酢肥欠裢耆珵樵忈尅暗馈倍鴮懽鳎挛臅蟹治?。而單單就“疏離感”而言,這部小說確實有道家的意味。
小說的開頭描述知青在火車站作別親人下鄉(xiāng)的情景。這很容易叫人聯(lián)想到食指的詩歌《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然而一路讀下來,調(diào)調(diào)卻完全不同。食指描述了離家的隱痛——“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只風箏,/風箏的線繩就在媽媽手中”,被拋棄的絕望——“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然后對她大聲地叫喊:/永遠記著我,媽媽啊,北京!/終于抓住了什么東西,/管他是誰的手,不能松,因為這是我的北京,/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而《棋王》中的“我”卻全然沒有這種情緒:“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幾元工資,我便很向往,爭了要去,居然就批了?!覡幍眠@個信任和權(quán)利,歡喜是不用說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幾元,一個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沒人來送,就有些不耐煩,于是先鉆進車廂,想找個地方坐下,任憑站臺上千萬人話別?!雹俅酥杏械闹皇菑娜?、淡定,甚至是“歡喜”,家國之痛——這種形而上的情感——被置換了。
就在這樣的氛圍中,“棋王”王一生出場了:
我走動著找我的座位號,卻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精瘦的學生孤坐著,手籠在袖管兒里,隔窗望著車站南邊兒的空車皮。
除了這里,小說中還有兩處對王一生的外貌描寫,一處是王一生到農(nóng)場看“我”:
我見他背上的汗浸出衣衫,頭發(fā)已是一綹一綹的,一臉的塵土,只有眼睛和牙齒放光,嘴上也是一層土,干得起皺……
另一處是王一生離開農(nóng)場,我送他出山溝:
王一生整了整書包帶兒,就急急地順公路走了,腳下?lián)P起細土,衣裳晃來晃去,褲管兒前后蕩著,像是沒有屁股。
這種描寫不是寫生,而更像簡筆畫,粗粗勾勒幾筆,形未盡出而神盡出。這叫人想起了魯迅的筆法。魯迅這樣描寫孔乙己: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
而祥林嫂是這樣的:
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會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
如果用西方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細節(jié)真實”的準則來要求,這樣的簡筆絕對是不合格的。不用說巴爾扎克對伏蓋公寓長達幾頁的描寫,看看托爾斯泰在《復活》中是如何讓瑪絲洛娃出場的,就可看出魯迅和阿城的惜吝筆墨了:
過了兩分鐘光景,一個個兒不高、胸部豐滿的年輕女人,身穿白衣白裙,外面套著一件灰色囚袍,大踏步走出牢房,敏捷地轉(zhuǎn)過身子,在看守長旁邊站住。這個女人腳穿麻布襪,外套囚犯穿的棉鞋,頭上扎著一塊白頭巾,顯然有意讓幾綹烏黑的鬈發(fā)從頭巾里露出來。她的臉色異常蒼白,仿佛儲存在地窖里的土豆的新芽。那是長期坐牢的人的通病。她那雙短而闊的手和從囚袍寬大領口里露出來的豐滿脖子,也是那樣蒼白。她那雙眼睛,在蒼白無光的臉龐襯托下,顯得格外烏黑發(fā)亮,雖然有點浮腫,但十分靈活。其中一只眼睛稍微有點斜視。她挺直身子站著,豐滿的胸部高高地隆起。②
要比較出兩種寫法的高下,無疑是愚蠢的。只能說一個是西方的“寫真”,一個是東方的“寫意”。阿城的“但求神似不求形肖”,正是他得道家韻味的地方,就如老子所說“大音希聲”,或莊子所說“得意忘言”。其實,阿城本就不像19世紀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們,追求反映歷史,追求絕對真實。他的小說不是照相,更像一幅前景清晰而背景模糊的中國山水畫。整部小說只有“我”、王一生和腳卵有比較清晰的形象,其他的全都是模糊的群像,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只是“一個同學”“大家”“山上的人”“書記”“畫家”。
在主敘述之外,作者用了三次插敘,補述了王一生的身世、經(jīng)歷。第一次是王一生在火車上被人認出,“我”開始回憶他的傳奇經(jīng)歷:王一生串連時曾因為下棋好被人利用盜竊,回到京城后偶遇一拾破爛老頭,窺得棋道,下遍京城無對手。在這一次插敘中,一個棋呆子的形象被粗略勾勒了出來。與第一次不同,第二次和第三次插敘都由王一生親自講出,分別詳細講述了他向拾破爛老頭學得“棋道”的經(jīng)歷以及他的家世,媽媽對他的期許和愛。三次插敘由表及里,由遠及近,如剝洋蔥般完整地交待了王一生的過去,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間棋王”。在結(jié)構(gòu)上,這三次插敘同主敘述圓融無間,安排得非常高妙。
在語言上,《棋王》也很得“大音希聲”“大巧若拙”的真味。敘述語言顯得古拙、樸素、簡練。整部小說很少長句,多是十字左右或十字以下的短句;很少復句,多是簡單句。如第二章開頭這段:
這個農(nóng)場在大山林里,活計就是砍樹,燒山,挖坑,再栽樹。不栽樹的時候,就種點兒糧食。交通不便,運輸不夠,常常就買不到煤油點燈。晚上黑燈瞎火,大家湊在一起臭聊,天南地北。又因為常割資本主義尾巴,生活就清苦得很,常常一個月每人只有五錢油,吃飯鐘一敲,大家就疾跑如飛。大鍋菜是先煮后擱油,油又少,只在湯上浮幾個大花兒。
整一段都是簡單句,幾乎沒有形容詞,句子也只有主、謂、賓而很少狀、補等修飾成分,非常樸素自然。
不僅敘述人語言如此,人物語言也如此。作者并不追求人物語言的生動、形象。無論是“我”還是王一生乃至腳卵的話語,都沒有性格特征和情感特征,而是同樣的樸實、平淡。應該說這同小說整體的敘述氛圍是吻合的。
值得注意的是,這部小說除了描述似乎很高蹈的精神生活的“棋”,還著重描述了很塵世的物質(zhì)生活的“吃”。王一生迷“棋”,也迷“吃”。形而上的追求和形而下的渴望在王一生身上得到了很巧妙的統(tǒng)一。其實對于王一生而言,“棋”和“吃”對于他都是最基本的生活需求——精神生活和物質(zhì)生活的最低和最必要的需求,而不是享受。王一生迷棋,可并不奢望更多、更高的精神生活。第二章中“我”抱怨農(nóng)場“沒什么玩的,沒書,沒電影兒”。王一生則說:“你們這些人哪!沒法兒說,想的盡是錦上添花?!睍。娪鞍?,在他看來“實在是超出基準線之上的東西”。王一生迷吃,可并不好吃,并不貪口腹之欲,他要求的僅僅是飽。他不喜歡邦斯舅舅的故事,因為那是個饞的故事,不是個吃的故事。王一生對“棋”和“吃”的癡迷,是在一個精神和物質(zhì)生活都極度匱乏的年代,人對一丁點的精神和物質(zhì)滿足的非常態(tài)的渴望和追求。
在對物質(zhì)和生理基本滿足的追求中,人種得以延續(xù);在對精神和靈魂滿足的追求中,文化得以延續(xù)。王一生棋中的“道”,以及他生活態(tài)度中體現(xiàn)的“道”,實際上是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王一生對“道”的追尋,正象征著文化的傳承和堅守。第四章中,在描寫王一生車輪大戰(zhàn)九棋手時,作者這樣寫道:
我心里忽然有一種很古的東西涌上來,喉嚨緊緊地往上走。讀過的書,有的近了,有的遠了,模糊了。平時十分佩服的項羽、劉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橫遍野的那些黑臉士兵,從地下爬起來,啞了喉嚨,慢慢移動。一個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見了呆子的母親,用一雙弱手一張一張地折書頁。
這無疑是一段象征意味很濃的文字。我們的民族之根,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堅韌地傳承和生長著。這個根,這個民族心底最深處的無意識,是很難被一時一代的意識形態(tài)所改變的。時代風云際會,這個根卻兀自生長。再荒蕪的原野,這個根也在地下默默汲取水分,默默抽枝發(fā)芽。
這大概就是以《棋王》為代表的尋根小說的用意所在吧。在一個貧乏的時代之后,我們該往哪里尋找我們的精神家園?《棋王》給出的答案就是:在貧瘠的土地之下,我們的文化之根并未枯萎。生長在民間的民族精神,就是我們的希望所在。
故在我看來,《棋王》不見得是寫道家。如阿城自己所說:“其實道家解決不了小說的問題,不過寫小書倒有點像儒家。做藝術(shù)者有點像儒家,儒家重具體關(guān)系,要解決的也是具體關(guān)系?!薄镀逋酢吩谒囆g(shù)上頗有道家風范:古拙、圓融、自然、天成,主人公王一生的生活態(tài)度也暗合道家思想。然而從整體上看,小說講的還是“堅守”,或者說,小說講的是以道家守拙、柔韌、自足的精神,來堅守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堅守”的態(tài)度是“道”的,對象卻是模糊的,它指向整個文化。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陳 亮,首都師范大學詩歌研究中心2006級博士生。
① 本文引用《棋王》內(nèi)容出自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棋王》,不再一一說明。
② 草嬰譯:《復活》,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