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歸
云南是個容易讓人上癮的好地方,對很多文學青年或小資男女來說,大理和麗江,沒去的人都想去,去了的人還想去,并且回來不斷蠱惑身邊的人,跟人聚會的時候有意無意丟出—句:“真想念河邊小院里的空氣和茶……”
假如你不想節假日去大理和麗江趕集數人頭,那么滇西南是—個很好的選擇,既有風花雪月的人文風物,又有雄川大澤的險秀河山,勇猛彪悍的少數民族浪漫到用鮮花入撰,溫柔山水里火山熱海沸騰,還有從容緩散的生活背后,掩藏著的曾經風起云涌的光榮戰史……
從大理順320國道往南,在云南高遠淡定的藍天下,沿途一切風光景物都仿佛在PS里加了對比和銳利效果的照片,說不出的明亮清麗,如果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明媚。在龍陵告別滇緬公路,向西北方向拐個彎,就踏上了史迪威公路的北線,這條二戰時跟駝峰航線齊名的公路,總是伴隨著戰火出現在人們的印象里,盡管重修時有現代化的建筑機械,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但是依然左彎右曲,上起下伏,險峻非常,車行其中顯得渺小如蟻,讓人覺得面對自然偉力,談什么征服都是徒勞的。
汽車進入怒江西岸,便是高黎貢山國家自然保護區,保護區內林木郁蔥、霧氣縈繞,山嶺拔峻、滿目綠意,空氣清新宜人,仿佛度假勝地,路邊不時掠過少數民族的村莊和佛塔,仿佛舒緩流淌的月光下的鳳尾竹。
翻過高黎貢山主脈,經過狹長的壩子,就到了騰沖,從GOOGLE衛星地圖上看,騰沖仿佛是藏匿在一條條南北走向的隆起樹根凹陷處的甲蟲。
住在騰沖西南郊外的和順鎮,《中國國家地理》評選的十大最美古鎮。因著地方偏遠,又有高黎貢山的阻隔,游人未把這里當集市來趕,所以鎮上的青年旅館憑著會員證,可以有每天15元的床供應,還有免費使用的無線網絡,美中不足的是游客稀少,想找結伴出行的人選不多。
和順是個好地方,明代的“著名驢子”徐霞客在游記中稱之“河上屯”,后易名“和順”,有“云涌吉祥,風吹和順”之意。村子依山環水,面對著一片平展展的田野,楊柳依依,荷蓮田田,白鷺飛飛;村里街巷縱橫起伏,地上是黑色帶氣泡孔的火山巖鋪成的道路,路邊墻老泥作磚,石灰粉白,青瓦飛檐,粉墻連綿,小獸猙獰,仙人清秀……
走在路上會碰到趕鴨的老婦,挑擔賣餌絲的漢子,門洞里編藤椅的老人……陽光和煦,空氣明凈,恍如世外桃源。
巷陌交錯處有月臺可休憩,河道池塘邊建亭以遮風雨——那是外出“走夷方”掙錢謀生的男人表達對常年留守家園的女人的感激,讓她們取水、洗衣“有瓦遮頭”。作為僑鄉,和順有男人一成年就外出闖蕩撈世界的傳統,一半的人口是歸僑或僑眷。
村口正中不是祠堂,不供土地,而是奉文曲星的文昌宮。旁邊是和順圖書館,1924年建成,至今仍正常使用,是全國藏書最多的鄉村級圖書館。牌坊、祠廟、合院、楹聯、詩詞都是村中隨處可見的元素;修路、建橋、辦校……都會在“功德碑”上得到尊重和為世代銘記。
越是偏遠之地,越重教化之功。
二
以和順為根據地,可以夜伏晝出,上火山,下熱海,參觀中國最密集的火山群遺址和地熱溫泉、熱海大滾鍋沸水翻騰、湖中浮草載人可作舟……景物固是奇觀,只是占地為王的商販和收錢的管理者,恨不得把空氣也包裝起來按呼吸次數收費的心態讓人不爽,仿佛精美誘人的哈根達斯冰淇淋,被裝進一次性發泡快餐盒一樣暴殄天物。
我習慣于尋找不為人知的優美寧靜所在,可以是山,可以是河,或者為鎮,或者為村……不會有太多繁華喧囂,人們還保留著傳統生活方式,游客沒有多到改變這個地方的生活結構,最好還能遇到美味的食物和好玩的人物,那是旅行中除風光景物之外的驚喜發現。
比如這個叫董官村的地方。
村子大門用黑色的火山巖和灰色大理石砌成,門額上刻著“高節林立”,門扇包裹鐵皮,門墻有射擊孔,門楣有防火水槽,依稀可見當年烽火遺跡。進入寨子,地面是火山巖鋪成的大路,沿著大路前行,路邊粉墻灰落,但飛檐高翹,彩繪褪色而木雕精美,門痕深磨,銅扣斑駁,可見當年確為繁華所居。村里規劃齊整,院落有序,排水系統完善良好,不時可見暗洞槍眼,皆為當年巷戰之準備。路上行人稀少,所見非老即幼,青壯年都外出打工,變成過節回家的候鳥,有的再也不飛回來了。
路過一個普通的院門,如果不是門上寫著“大覺寺”,我會以為它就是一戶人家:格局甚小,兩進三間,正殿偏房帶后院。一個戴著眼鏡的小和尚見我進來,很殷勤地拿出西瓜招待,他說他從縣里的寺廟分來這里,師父幾年前圓寂,這個廟只剩下他一個人,平時只有村里的老年善信來幫忙,難得有人來跟他聊天。
我懷著惡作劇般的想法,開玩笑問:“那你耐得住寂寞嗎?”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青春難耐時。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著長出短發的青青頭皮說,寂寞就看經書,看電視,或者上縣城找師兄弟們聊天。
西瓜吃完了,又送上芒果,我不好意思,怕吃完了芒果就要交香火錢,趕忙謝絕。他堅持說不用客氣,菩薩那里還有很多,這是村民們拿來供奉的。我卻之不恭,只有享用,那芒果不大,卻沉甸甸地壓手,跟街上賣的很不一樣,味道甘甜多汁遠勝尋常,吃得我酣暢淋漓,告辭時他熱情挽留,說多來找他聊天,并無化緣之意,這讓我為自己的市儈深感慚愧。這世界,畢竟還是有凈土。
出來隨處走動拍照,這寺廟應該是附近村莊居民紅白喜事的重要場所,燒紙的鐵塔漆黑,抬棺的龍杠森然,仿佛見證著這個村莊的人生悲歡流轉。
忽然隔壁響起書聲,轉過一看,原來這就是董氏祠堂,抗戰時日軍行政長官田島邀請騰沖縣長張問德聚會誘降的地方,但是為張問德以《答田島書》所斥:“由于道德及正義之壓力,將使閣下及其同僚終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騰沖人民之前,故余謝絕閣下所要求……余關切于閣下及其同僚即將到來之悲慘末日命運,特敢要求閣下作縝密之長思。”錦繡辭章,書生意氣,卻不失丈夫氣節,真英雄也。
變成學校的祠堂格局未改,開闊的前廳就是教室,高處標語是“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還有“董官村三通慶典會議”,下面幾張粗陋的桌椅橫列,壁上黑板寫著幼兒體粉筆字“陽光校園慶六一”。
二戰中,董官村是盟國顧問團和空軍偵察機場所在。
三
和順盤桓數日,繼續順著盈水河往南前行,過了銅壁關便有邊防的武警上車檢查,原來這已經是邊境地界了。銅壁關上的公路蜿蜒曲折,穿過繁茂雨林,一路過去有時陽光遍灑,過不遠處又是陣雨暴降,花了半天時間到了那邦鎮,群山環繞,森林掩遮,遠離喧囂繁華。
住在那邦的一家招待所,走到樓頂就可以俯瞰小河對面緬甸的房子,扔塊石頭過去就算“武力入侵”。一百多米外的上游,當地居民正提著褲子趟水過河,因為這個鎮被小河分成兩半,一邊屬中國,一邊屬緬甸,唯一的一座關口橋梁要繞很遠才能過去。這應該算“偷渡”,但是村民的習慣已成自然,仿佛走親戚串門或者出門打醬油。
邊境小鎮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冷清,路邊停著緬甸車牌的摩托和四輪驅動的載重卡車,有的車上滿載木料,據說那些都是紅木,一車至少20萬元。在一個纏著藍色印花布直筒裙的姑娘的店里吃米粉,這米粉很奇怪,叫“戶撤過手米線”,米線粉紅色,用當地紅米制作而成,用手抓起來放在掌心,拌上豬肉和豬皮以及香草等其他當地調料,然后用手塞入口中,粉絲清爽宜口,蘸料鮮香入味,食用的方式卻讓你感覺去到印度或者回到幼兒時期,充滿別樣樂趣。
了解每一個陌生的地方,除了風光山水之外,還需從味蕾著手,否則你無法深入,就如初戀不懂愛情一樣,光是情書或短信,不足以了解一個人,只有經歷人事,才可識得人心。這個邊境上的小鎮,就是能讓你滿足新奇感覺的地方,米粉自是家常,市場里很多你見所未見的奇怪食物原料出售,從根莖到樹皮到鮮花到野蜂蟲蛹……種種奇怪的物產琳瑯滿目,仿佛“天行者”來到非法行星市場。
那邦最美的時候是清晨,霧氣彌漫而來,滿眼的深青淺翠林木和紅墻藍瓦建筑間披上一片輕紗,飄著淡淡的森林的味道,清新透涼的空氣,讓你忘了菜市場,忘了蟲子,忘了米粉的滋味……甚至連快門都忘了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