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莊偉杰
摘要:在現代化尤其全球化的進程中,世界各地華文文學中“異”的文化特質、中華文化的共通性的相傳承以及融合某些世界性話語等特點,仿若中國文化走向世界的晴雨表。因而,對華文文學書寫或稱華語語系文學的追溯與再認識,對海外作家自身文化的比較參照和審視解讀,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意義。如果說,在海外書寫的華文文學(作品)可理解為跨疆越域的“邊緣性”的華文文學,那么,從華文作家的寫作立場和精神姿態來看,則應是一種躊文化語境的“自主性寫作”(現象),即由作家個體甘愿主動承載的一種生命方式。華文文學中的自主性寫作是相對于意識形態、政治話語和權力資本而言的。作為一個特殊的文化空間,海外華文文學具有多重的意味,既體現出文化資源上的多質性,又存在著形態上的多元性。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華文文學的多樣性和世界性乃至全球性文化特征。
關鍵詞:海外華文文學;創作與研究;跨文化語境;自主性寫作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09)6-0024-05
“華文文學”這個帶有整合性的概念,被學術界認為是一個尚未被充分重視和發掘的有價值的問題。盡管“華文文學”在中國大陸的命名,有著長達十余年的學術背景。重新命名之后的“世界華文文學”研究,實際上并未脫離原先的“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的研究框架和軌跡,無論觀察與分析的對象、視角或方法,皆未能產生具有突破性意義的改變。其實,對漂離母土的華人及其族裔文學的關注和討論,在海外很早就開始。但大都是對于具體作家創作的批評和介紹,還不是今日我們所說的帶有整合性意義的“華文文學”研究。引人關注的是,從1989年新加坡舉行的“華文文學大同世界國際會議”,到蟬聯兩屆在美國柏克萊大學亞裔系舉辦的以“開花結果在海外”為主題的華人文學國際研討會,直至2006年春由王德威主導的哈佛大學東亞系舉行的題意深遠的“華語語系文學研討會”,都從另外一個視角,與中國大陸的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展開對話,并提出了諸多新的理論闡釋。
在現代化尤其全球化的進程中,世界各地華文文學中“異”的文化特質、中華文化的共通性的相傳承以及融合某些世界性話語等特點,仿若中國文化走向世界的晴雨表。因而,對華文文學書寫或稱華語語系文學的追溯與再認識,對海外作家自身文化的比較參照和審視解讀,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意義。倘若對這一跨文化現象缺乏深入系統的研究,那么我們關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宏觀把握和對中西文化交流的具體分析是乏善可陳的,也會影響到一些相關的重要課題的深入和拓展。于是,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伴隨“流散”現象而來的新移民潮日益加劇,華文文學研究在國內外已成為全球化時代后殖民和文化研究的熱門話題。盡管華文文學研究在大陸已有近30多年的歷史,但也遭遇和引起一系列的學術難點以及有待厘清與探討的學術問題。
顯然的,站在不同的視角和聚焦點來透視、理解和界定存在于海外的“華文文學”所具有的特殊的形態、質地或蘊涵,獲得的觀點和見解也不盡相同。譬如,從語言屬性切人,有人認為應屬于“語種的華文文學”,因為文學說到底是語言的藝術,而且語言是存在者的家園(海德格爾如是說),這更是漢語言文字(母語)優美的標志;從文化歸屬觀照,有人以為應屬于“文化的華文文學”,因為在特定的語境中,華文文學是一種特殊的文化景觀,是一種獨立自足的(文化)存在,“是海外華人生活的以生命之自由本性為最后依據的自我表達方式”的文化學現象;從族群層面考慮,有人認為應是“族性的華文文學”,因為一個離散族群在域外貫串和延續的血脈,仍是華族意識(文化身份)在海外的擴展,這與提倡把華文文學研究擴大到華人文學的視野相呼應,并在域外獲得某種學理層面的支援;從主體性角度看,有人認為應是“個人化的華文文學”,理由是文學寫作本身乃是一種私人性的活動,或者說是個體生命的一種體驗方式或表現方式。如此等等,莫衷一是。
如果根據筆者旅居海外多年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以及個人在創作與研究方面的雙重切身體驗,更愿意或主張把在海外書寫的華文文學(作品)理解成跨疆越域的“邊緣性”的華文文學;從華文作家的寫作立場和姿態來看,則認為應稱之為跨文化語境的“自主性寫作”(現象)。究其源在于,一方面海外華文文學始終處于一種流動性乃至不確定性的狀態,是流散在世界各地的跨文化現象,無論如何都處于多重的邊緣。對母(語)國來說,儼然是從域外傳來的邊緣的聲音;對所在國主流文化而言,也是一種邊緣的文化(現象);從族群種屬來分,是屬于“外來人”的少數民族文學,即“他者”的聲音;從寫作者自身來說,文化身份的曖昧與含混也是一種邊緣;從文學本身的處境來看,在高度商業化時代,文學已逐漸走向邊緣。總之,無論從語種、從文化、從族性、從個體乃至文學本體等諸方面來考察和觀照,海外華文文學都逃不出“邊緣”這個空間,并且總是在邊緣處“沿”著自身的路線在尋夢中“圓”夢,在行走中流散和遍布在世界各地。另一方面主要是從作家自身的生存處境、創作心態、精神姿態等方面作為出發點來加以思考的。眾所周知,在海外謀生,或學習或經商或從事其他活動,首先面臨的第一要素是生存,然后才是生活。無法生存,無從立足,一切都談不上,誠如馬克思曾說的,只有吃穿住解決了才能談文學藝術(大意),更甭說從事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倘若說華文作家的海外書寫不是“自主性寫作”,而是一種自覺或自在性寫作狀態,又不盡然。因為客觀條件不具備,主觀上也受到種種來自于生存的現實困擾,創作主體很難進入自覺舒適的狀態,難以靜下心來從事寫作,尤其是第一代移民者;若說是自由寫作,在法律健全的社會里又得自律;若說是自然寫作,可能與“自然主義”創作手法相含混;假如說是自為或者自發,似乎又欠準確貼切。在某種程度上,筆者更傾向于理解為出于自愿的,即身在邊緣,依然心甘情愿由內而外生發的一種既體現獨立自主、又常常不由自主的用文字(母語)書寫來撫慰和安頓自己漂泊靈魂的生命方式?;蛘哒f,寫作對于華文作家來說,只是一種需求、一種娛樂、一種趨于精神上的審美活動。它沒有任務或指標,也無須把它當作某種任務和指標。因為在海外寫作是難以獲得任何物質回報的,就像玩游戲,玩好了,固然愉快。玩不好了還可以重來,相對沒有壓力。好比與朋友聊天,想聊時一通電話,不想聊時在內心想念也很快樂。在這里,人的自主意識最為關鍵,其所體現的是一種主觀能動性,即自我認同的主人翁姿態。一如自主婚姻,你看上了就自我選擇,自己做主。又如人在他鄉,必須獨立自主的道理一樣,無論是物質上或精神上。如果喪失了這種自主,或并不具備這樣的精神姿態和良好心態,是不可能產生寫作沖動和欲望而進入寫作狀態的。從“跨國”視角或跨文化視野來說,現實中的很多現象已經超出民族國家和國與國
關系的框架,而且具有它們自身的自主性和特點,因此,站在人本主義的視角和作為創作主體的角度來加以觀察和分析,我們完全可以把在海外書寫的華文文學,看成是由作家個體甘愿主動承載的一種生命方式,姑且稱之為跨文化語境中的“自主性寫作”。
由于海外華文文學作為一個特殊的文化空間,具有多重的意味,尤其是進入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的新移民文學潮,既體現出文化資源上具有的多質性,又存在著形態上具有的多元性。因此,海外華文作家作品中呈現出來的跨文化性,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全球化語境下華文文學的多樣性和世界性乃至全球性文化特征。立足于跨文化視野來思考和探尋海外華文文學的創作與研究,無疑有助于我們理解和把握其實質,同時有助于我們從中思考中國與世界的關系。那么,何謂“跨文化”呢?作為一個外來術語,其籠統的漢語名稱同時表示三個復合語詞:Cmss-culrural、Intcr-cuhural、Trans-cultural,其隱含的三種基本形態應是:穿越式溝通、互動式交叉、會通式超越。對海外華文文學而言,無論是創作或研究,從某種意義上說,更趨向于穿越式溝通,確切地說,它實際上是屬于“主體性文化”(Subjective Cullure),也屬于文化的“內在結構”(Intcrnal Struclure)。這種特點不僅涉及主體的文化身份(Cul rural Identity)和主觀判斷,而且涉及構成觀念文化的諸多元素,尤其是內在決定人類外顯行為的各種視界、情感、信仰、欲望、價值關懷、時空意識、思維觀念等。如果說,“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無不受到文化的影響,并隨著文化的變化而變化。或者說,文化決定人的存在,包括自我表達的方式以及情感流露的方式、思維方式、行為方式、解決問題的方式等”。那么,跨文化中的“跨”的對象所指向的應是“文化”,所“跨”的方式從本質上說即比較,所“跨”的目的盡管出于不同的需要,卻明顯地體現出異質文化之間的相互碰撞與交融、溝通與理解??梢?,對于華文文學創作的研究,重要的不是作平面式的隔岸觀火,而是不斷追問、揭示、批評和澄明的運態程序。一旦缺乏真正的對話意識,即缺乏穿越式的溝通,將有可能陷入某種自設的或民族文化中心論的泥潭,自然談不上抵達站在跨文化語境中進行比較研究可能出現的理想效果。無論是“究天人之際”,還是“通古今之變”,都應在自由出入、暢通開放的審視觀照過程中進行有效的對話?;蛟S只有這樣,才有可能為華文文學研究帶來更多、更廣闊的學術生長(空間)點。對此,著名學者饒芃子從比較文學意義的視角切入,頗有見地地指出:首先,海外華文文學的興起為比較文學提供了一個極富創造性的探討對象和新的學術空間。其次,還為比較文學提供了一系列新的視閾、新的對話模式、新的融合和超越的機緣。再者,海外華文文學為比較文學的國別、地域比較,特別是理論研究和拓展學科“邊界”,提供了新的內容和視點。
受西方后現代理論的影響,或基于血緣和文化等方面的天然親近感,當下有些學者似乎趨向于接受種族的維度,或受德勒茲“少數文學”理論、受詹母遜(詹明信)“民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理論的啟發,認為作為邊緣化的少數文學的海外華文(人)文學,是邊緣族群與主流社會之間的對抗敘事。這種文化研究范式,作為一種整體性的批評視角,關注點乃是作為集體的“民族性”身份再現。正如斯圖亞特·霍爾所言,這種文化身份是“一種共有的文化”,集體的“一個真正的自我”。“在迄今出現的對邊緣化民族的諸多再現形式中,它繼續發揮一種強大的創造性力量?!比欢A文文學的發展歷程在海外各地區的呈現是有所區別的,無論是文學主題的嬗變和文化互動,無論是身份認同與文學書寫之間存在的相互聯系,也無論是地緣性因素所帶來的多樣化形態,尤其是具體到單個作家身上,個體意義上的自我書寫常常會因此而產生游離。作為現實中的個體,在理論上常常存在著多重的社會身份,諸如語言(Language)、性別(gcnder)、階級(class)、宗教(religion)、民族(nation)、種族(Face)、族群(ethnicity)等多重認同。但不管是從屬于何種身份,在轉換成具體敘事身份的過程中,主要取決于作為個體的作家的自主選擇。盡管身處多元文化語境中的寫作主體,在書寫中有時可能會突顯出某種身份,或者不斷地逃離潛在的文化身份,或迷醉于后現代書寫,但這只能看作是藝術追求呈現的分流或差異。況且,個體認同的多元化所帶來的是文學書寫的多樣化形態。如此說來,海外華文作家的“自主性寫作”就顯而易見了。
至于有些學者所提出的“唐人街文學”、“唐人街作家”、“唐人街寫作”或“知識分子寫作”的說法,竊以為欠妥貼,值得商榷。如果我們僅停留于用大陸的眼光來打量,或用大陸慣用的理論術語來框定海外華文文學/作家,由是所帶來的偏差就難以更準確到位地對其進行解讀和加以闡釋。這些可能只是一種預設的理論(命名),用來探討或許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只要不出現過度的闡釋或誤讀的偏離。其實,海外作家的寫作(文化)身份是不具有固定的本質性,而是流散式的往往具有多重元素的混雜性。正因為如此,我們這里所說的“自主性寫作”作為一種穿越式溝通的跨文化現象,如果改稱為“唐人街寫作”,則顯得過于自閉或局囿;如果直接稱之為“流散寫作”,則包含了某種西方殖民主義的文化霸權(culLure hegemony)意識。文學畢竟是人學(是寫人的也由人來寫),這并非是唯一的真理,卻具有相當的說服力。從某種程度上來理解,既然是由作為主體的人書寫的文學敘事,無論是用母語表達,哪怕是用所謂的國際流行語——英文從事寫作,只要是定居在海外的華人,在客觀上無疑的都起到了在全球傳播中國文化的效果。像早年林語堂的雙語寫作,還有張愛玲乃至近年來移民海外的華人作家或文化人,他(她)們自動自主地借助于文學這個媒介來表達自身的生命訴求、情感經歷和故國想象,等等。正是這種帶有自主性的寫作,在無形中組合成了當代世界文學進程中一道獨特的文學景觀。
由于海外華人寫作與近代以來大規模的海外華人移民現象緊密相關。因此,借助“流散”研究以及對流散文學現象的研究便成為全球化時代的后殖民和文化研究的熱門課題,這的確是值得重視的一種批評研究范式。但是,用“唐人街寫作”或“唐人街文學”這樣的命名來定位或闡釋寫作主體的身份方式與文學場中的海外華文書寫或華語語系文學,在實際上是有失偏頗的,也未能為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提供更為合理性的依據,盡管這只能視為一種“后設的理論概括”。依筆者淺見,如果我們稱之為“唐人街情結”,可能會更為合理和妥當些。因為“唐人街是海外華人遷徙歷史的見證者。很多人離開了,更多的人正在進來?;蛟S,
唐人街最終的盛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文化意義上的存在”。唐人街的出現首先是中國海外貿易發展的結果。華人聚集唐人街,首先是由于移民在異國他鄉時能守望相助、互通鄉情,也是當地政府為了管理方便的順勢安排。然而,唐人街的生命力如同中華民族的生命力一樣,總是能劫后重生。唐人街的生命力為何如此頑強?因為它是海外的中國文化“飛地”。從這個意義上說,不管你來自何處何方,不管你帶著何種身份和角色,只要是龍的傳人,一旦流落于異國他鄉,唐人街這塊“飛地”可能就是你暫時的棲身地或庇護所,可能就是你用來溝通心靈的場所,可能也是你與故土聯系的紐帶,正因為擁有某些揮之不去的“情結”,是故,作為一種跨域性的“自主性寫作”,往往既充滿了流浪的游子對故土的一份眷戀或精神寄托,同時又在字里行間洋溢著濃郁的異國情調。如果說唐人街乃是中華文化在海外的隱喻或象征,那么,作為“自主性寫作”的根性意識(情結)就有可能為自身帶來更為廣闊的思考空間。
盡管華文文學在海外遍地生長,如雜樹生花,順乎自然,形成了同中有異、異同互見的多元格局,但應自覺擺脫過度自戀情結,更無須急于為自己“涂脂抹粉”,而是要勇于正視華文文學是否能可持續發展以及面臨的諸多難題。因此,對于從事華文文學研究者而言,關鍵的是要以理性和寬容的姿態為華文文學在海外的發展出謀獻策,讓創作與研究在呼應互動中,驅使華文文學走向更加理想境界的新天地。不可忽視的是,自主性與共同性之間的關系,同樣是華文文學必須清醒地面對的問題。其實,華文文學中的自主性寫作是相對于意識形態、政治話語和權力資本而言的,是置身于邊緣的一種具有獨立自主的寫作立場和精神姿態,但必須警惕自我封閉或畫地為牢。而華文文學的共同性應是對其多樣性形態的肯定,但不能因此而丟棄華文文學本身存在的差異性。唯其如此,我們才能更好地觀照和透視作為自主性寫作的華文文學最核心的詩學追求。
誠然,“隨著主體視角和參照系的改變,客觀世界也呈現著不同面貌。甚至主體對本身的新的認識也要依靠從‘他者的重新認識和互動來把握”。因此,對于海外華文文學創作與研究來說,重要的是如何在現有的基礎上不斷地尋求更新的思維方式來突破固有的樊籬,在跨文化語境和全球多元文化背景下,充分發揮自身的文化優勢,在進行現代性轉換的進程中,主動而自覺地參與到世界多元文化的新的理論建構之中。或許,這正是我們亟需探討的價值意義之所在。
(責任編輯:翁奕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