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娟
關鍵詞:《冥祥記》;《魯迅輯錄古籍叢編》;《法苑珠林》;《古小說鉤沉》
摘要:《冥祥記》原書十卷,現已亡佚,目前僅見魯迅輯錄本。作為南北朝時期重要的“釋氏輔教之書”,它具有很高的語料價值,不過也存在標點斷句有誤、文字形近致訛、摻雜衍文、不明詞義而誤等等一些訛誤和疏漏,亟待對其進行校勘。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9)05-0011-04
《冥祥記》,南齊王琰著,原書十卷,現已亡佚。魯迅據《高僧傳》、《法苑珠林》(以下簡稱《珠林》)、《太平廣記》、《太平御覽》、《辨正論》、《三寶感通錄》、《文房四譜》等書輯錄出131則,實則130則,因為“竺長舒”錄有兩則,內容相同,文字略有不同。除此之外,目前尚未見到更新的校錄本。
《冥祥記》作為南北朝時期重要的“釋氏輔教之書”,它的“史料價值較高,其中涉及的歷史事件的時代,往往記載得比較精確”。實際上,它也具有很高的語料價值,是漢語史研究的重要參考語料。但目前從語言學角度關注該書的文章尚不多見,本文以199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為研究版本,參照1997年齊魯書社出版的《古小說鉤沉》,對文中的訛誤和疏漏略作校勘,希望能對后來研究者有些許幫助。
1,衡心念言,此井自然。井邊有人謂日:“不自然者,何得成井?”雖見法柱,故倚望之。(321頁)①
按:“雖見法柱,故倚望之”,于文意不通。中華本《珠林》(卷7,259頁)文字與此相同。大正藏本《珠林》此處作“唯見法柱”,不過,其校勘記云:宋本、元本、明本、宮本均作“雖”(雎)。結合上下文可知,當從大正藏本《珠林》作“唯”,“雖”(雎)乃“唯”形近訛字。
2,郵中有病,輒請吉讀經,所救多愈。同縣何晃者,亦奉法士也。咸和中,卒得山毒之病,守困。晃兄惶遽,馳往請吉。
按:“守困”義為“安于貧困”,查檢文獻,最早書證在唐代《寒山詩》之一三二:“丈夫莫守困,無錢須經紀,養得一檸牛,生得五犢子。”這個意思在此處則文意不通。我們認為“守困”一詞有誤。
中華本《珠林》(卷18,591頁)文字與此相同。《太平廣記》卷112《報應·董吉》無“守”字,其文如下:“同縣何晃,亦奉法。卒得山毒之病,困,晃兄惶遽,馳往請吉。”“困”下夾注云:“困,原作因,據明鈔本改。”據此,則“守”為衍文。“困”同“篤”,表示病重、病勢沉重。只一“困”字,文意足矣。
3,清入至尸前,聞其尸臭,自念悔還。但外人逼突。不覺入尸時,于是而活。
按:中華本《珠林》(卷95,2751頁)標點與此相同。我們認為“時”在此處很難理解,當屬下,表示“當時”的意思。全句應該標點為:“但外人逼突,不覺入尸,時于是而活。”查考大正藏本《珠林》,“時”正是屬下,當從。同樣為魯迅輯錄整理的《述異記》有文如下:“舉家尋覓經日,乃于冢側叢棘下得之,繩猶在。時瘧遂獲痊。”此處“時”屬下,可參證。
4,嘗頻亡二男,悼惜過甚,哭泣累年,若居至艱。
按:“若居”文意晦澀,中華本《珠林》(卷33,1059頁)文字與此相同。我們認為此處“若”當為“苦”,二者形近致訛。
梁孝元帝《金樓子》中有文如下:“頻喪五男,銜悲恍惚,心地荼苦,居則常若尸存,行則不知所適,有時覺神在形外,不復附身。”這段文字描寫的事件和心情與文中極為相似,正好形象地解釋了此處“苦居”的意思。文獻中因為“苦”、“若”形近訛誤的情況很多。比如西晉皇甫謐《高士傳》卷下《龐公》云:“表指而問日:‘先生苦居畎畝而不肯官祿,后世何以遺子孫乎?”《襄陽耆舊記》卷一、《后漢書·逸民列傳》等都作“苦居”;而《施注蘇詩》卷二十三《贈袁陟》注云:“《后漢·逸民傳》劉表謂龐公日:‘先生若居畎畝而不肯官祿,何以遺子孫乎?”④《東坡詩集注》、《續后漢書》等從之,作“若居”。
5,惠后為廷尉,預西堂聽訟,未及就列,然煩悶,不識人,半日乃愈。
按:“煩悶”指心情郁悶不暢快,這個意思沿用至今。但是,“煩悶”用在此處則很不恰當,如果按照“煩悶”來理解,這段話的意思就是:突然心情郁悶不暢快,不認識人了,過了半日才好。這于情理和邏輯均不通,不可能因為心情不好,就不認識人了。因此我們懷疑“煩悶”一詞有誤。
查考中華本《珠林》(卷55,1680頁),此處作“頓悶”。《漢語大詞典》未收“頓悶”一詞,《方言》卷十:“頓愍,恬也。謂迷昏也。楚揚謂之惃,或謂之愂。江湘之間謂之頓愍,頓愍猶頓悶也。或謂之氐惆。丁弟丁牢二反。南楚飲毒藥懣謂之氐惆,亦謂之頓愍,猶中齊言眠眩也”。
“頓悶”在佛典文獻和中土文獻中的用例不是很多,共約十例左右。例如:
(1)路口時行路一人見富如此,因問其故。富雖復頓悶,口猶能言,乃具答以事。(梁·慧皎《高僧傳》卷十二)
(2)惋嘆感傷,嘟咿咨嗟,諸根悲塞,頓悶斷絕,宛轉于地,舉身戰栗。(隋·闍那崛多《四童子三昧經》卷一,12/930/b)
(3)其日即馳信報休若日:“吾與驃騎南山射雉,驃騎馬驚,與直閣夏文秀馬相踏,文秀墮地,驃騎失鞋,馬驚,觸松樹墮地,落硎中,時頓悶,不識人,故馳報弟。”(《宋書·休祐傳》)
根據《方言校箋》的解釋和文獻用例,我們可以得知:“頓悶”就是“悶絕”、“昏迷”、“神志不清”的意思,大概與“迷悶”差不多。既如此,此處當從中華本《珠林》作“頓悶”,“頓”與“煩”因為形近而致訛。“突然昏迷、神志不清,不認得人了,過了半日才好”,文通理順。
6,晉元興中,起寺行墻。至蘭上買材,路經湖道。材主是婦人,而應共至材所,準許價直。遂與同船俱行。
按:中華本《珠林》(卷17,558頁)文字與此相同。“準許”作為一個復合詞出現時代甚晚,且只有一個義項:允許、許可。《漢語大詞典》的最早書證是元代《鴛鴦被》第四折:“勅賜勢劍金牌,一應貪官污吏,準許先斬后聞。”這個書證時代稍嫌晚,《唐會要》中即已出現該詞:“三年正月十七日敕:東部畿內唐、汝、鄧三州,停減官員。準許蔡等州例。”但是很顯然,這個意思于此處并不合適。我們認為“許”可能是“計”之形近訛誤,“準計”近義連文,表示“估量”、“料計”之義。東晉葛洪《肘后備急方》已有用例:“若吐逆,可蜜和為丸,準計一方匕數也。”《魏鄭公諫錄》卷四:“數年來又放宮人三五千人出,準計所費與舊當減半,何為往日人多料厚而常足、今日人少料薄反以不供?”
7,既至,城閣高麗,似今宮闕,遣傳教慰勞,問呼:“旦可前。”
按:“問呼”作為一個詞,不見有辭書收錄。且除此一例之外,目前尚未在佛典文獻和中土文獻中發現其他用例。我們認為此處點斷有誤,“問”當屬上。
中華本《珠林》(卷6,195頁)正是從“問”后作點斷,為“遣傳教慰勞問”。“慰勞問”就是“慰問”、
“問候”,是雙音節詞“慰勞”和單音節詞“問”組合而成的并列式三音節詞。不過,用例非常少見。中土文獻尚未發現用例,佛典文獻也僅見1例:
(1)印后居會稽,經年而卒。王在都弗之知也。忽見印來,王驚喜相慰勞問。印云:“貧道以某時病死,罪福不虛,應若影向。”(大正藏本《珠林》卷六十一,53/746/c)
“慰勞問”的同義詞“慰勞問訊”、“慰勞”、“勞問”在文獻中倒是經常見到:
(2)尊者阿難告諸比丘:“若比丘、比丘尼于我前自記說、我當善哉慰勞問訊。”(劉宋求那跋陀羅《雜阿含經》卷二十一,2/146/c)
(3)太子聞之,欣然馳迎,猶子祝親,稽首接足慰勞之日:“所由來乎?苦體如何?”(吳·康僧會《六度集經》卷二,3/8/a)
(4)相勞問畢,卻謂王言:“我屬從海邊來,見一大國豐樂,人民熾盛,多有珍寶,可往攻之。”(吳·支謙《佛說義足經》卷一,4/175/a)
“例不十,法不立”,因為“慰勞問”少見,而“慰勞問訊”、“慰勞”、“勞問”常見,所以,此處也許有脫文或衍文也未為可知。
8,至年十一,有外國禪師置良耶舍者來入蜀,輝請咨所見,耶舍者以輝禪既有分,欲勸化令出家。
按:中華本《珠林》(卷22,722頁)文字與此相同。我們認為“耶舍者以輝禪既有分”中“者”為衍文,前文“有外國禪師畺良耶舍者”意思是說:有名叫置良耶舍的外國禪師,其中“者”是復指性代詞。“量良耶舍”可以簡稱為“耶舍”,而不是“耶舍者”。僧傳和經錄中都有關于“置良耶舍”的記載,《大正藏》所收《比丘尼傳》“成都長樂寺曇輝尼傳”內容與此相同,可參證。其文如下:“元嘉九年,有外國禪師畺良耶舍入蜀大弘禪觀。暉年十一,啟母求請禪師欲咨禪法,母從之。耶舍一見,嘆此人有分,令其修習。”(卷四,50/945/e)
9,時輝將嫁,已有定日,法育未展,聞說其家,潛迎還寺。家既知,將逼嫁之。
按:“法育未展,聞說其家,潛迎還寺”不可解,中華本《珠林》(卷22,722頁)標點與此相同。查考其他僧傳關于“釋曇輝”的記載,才恍然大悟。《大正藏》所收《比丘尼傳》“成都長樂寺曇輝尼傳”有如下內容:“耶舍一見,嘆此人有分,令其修習。囑法育尼使相左右。母已許嫁于輝之姑子,出門有日,不展余計,育尼密迎還寺。”(卷四,50/945/c)以這段文字參證,“法育”是另外一個比丘尼,“未展”和“聞說其家”之間不應該點斷,意思是說:法育未及告訴縣輝的家人,悄悄把她迎進寺院。
魯迅在此處以雙行小字注日:“案《比丘尼傳》四云‘置良耶舍以輝屬尼法育護之,又云‘母已許嫁于輝之姑子,出門有日,不展余計,育尼密迎還寺,則此處似有訛脫。”我們認為此兩處文字可以互相參照,但不能要求完全一致,“不展余計”與“未展聞說其家”語義相當。
10,初炳來瘖夜,遜亦了不覺所以,而明得覩見;炳既去,遜下床送之,始躡屐而還闇,見炳腳問有光可尺許。
按:中華本《珠林》(卷21,679頁)標點與此相同。我們認為此處標點有誤,“遜亦了不覺所以”和“而明得覩見”之間不應該點斷。這一段的意思是說:起初袁炳來的時候是夜晚,司馬遜完全不知道他何以能夠看得見的原因,及袁炳離去,司馬遜下床送他,才明白原因。原來他的雙腳間自然有光,大約尺許,可以照亮。
11,見炳腳間有光可尺許,示得照其兩足,余地猶皆闇云。
按:辭典中“示”的所有義項均與此處不相符合。查考中華本《珠林》(卷21,679頁),此處為“亦得照其兩足”,其校勘記云:原作“示”,據高麗藏本改。“亦”可以作副詞,表示“僅僅”、“只是”的意思,自先秦到近代都有這種用法:《孟子·滕文公上》:“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杜甫《蒹葭》:“江湖后搖落,亦恐歲蹉跎。”結合文意可知,此處當從中華本《珠林》作“亦”,“示”乃“亦”之形近訛誤。
《冥祥記》中另有如下三段文字:
(1)自荷履踐地獄,示有光景,俄而忽見金色。暉明皎然。
(2)曇遠常日贏喘,示有氣息,此夕壯厲,悅樂動容,便起凈手,含布香手中,并取園華,遙以散佛。
(3)齡于其夕,如有人毆打之者,頓仆于地,家人扶起,示余氣息,遂委攣躄,不能行動。(380頁)
(1)、(2)在中華本《珠林》中分別見于卷86、2484頁。卷15、520頁,文字與此相同。(3)在中華本《珠林》中見于卷62、1866頁,作“方余氣息”,其校勘記云:“方”原作“示”,據《太平廣記》引改。
結合文意判斷,我們認為這三段文字中的“示”均當作“亦”,表示“僅僅”、“只是”的意思。(3)正是不明“亦”也可以表示“僅僅”、“只是”這個意思而把原文改作了“方”。
12,秀遠遽起坐,合掌端念。頃,見中宰四五丈上。有一橋閣焉,又欄檻朱彩,立于空中。(400頁)
按:“宰”乃“寧”的繁體字,“中宰”不可解。
《古小說鉤沉》(335頁)作“(宀一)”。《漢語大字典》未收“(宀一)”字,《中華字海》解釋如下:(一)bǎo,音寶,同“寶”。《敦煌變文集·妙法蓮葷經講經文》:“同(宀一)積之所陳,似純陋之所獻。”(二)zhǜ,音祝,“寧”的類推簡化字,用作偏旁。(三)xufin,音宣,曾作“宣”的簡化字,后停用。u4]由此可知,“(宀一)”要么同“寶”,要么僅可作偏旁、不可單獨成字構詞,與此處均不符。
中華本《珠林》(卷32,1028頁)作“庭”,其校勘記云:“庭”原作“寧”,據高麗藏本改。大正藏本《珠林》也作“庭”,其校勘記云:宋本、元本、明本、宮本均作“寧”。
“庭”和“寧”音、形迥異,有什么理由把“寧”改為“庭”呢?這不符合校勘的基本原則。竊以為是不明白“寧”的意思,誤認為“寧”用在此處講不通,所以想當然改“寧”為“庭”。實際上,“寧”用在這里沒錯。“寧”讀作zhù,指古代宮室門屏之間。《禮記·曲禮下》:“天子當寧而立,諸公東面,諸侯西面,日朝。”鄭玄注:“寧,門屏之間。”
既然清楚文中本當是“寧”,就很好理解別本的錯誤了:把“寧”(zhǜ)想當然當作“寧”(níng/nìng),抄寫或刊刻時轉成繁體就成了“宰”;而“生”乃“寧”之形近訛字。
《冥祥記》中另有用“寧”(zhù)的地方,可參證:“遠時住西廂中,云佛自西來,轉身西向,當寧而立,呼其速去。”
13,目今以后,毒癘歲多,宜勤修功德。建見世人死,多墮三涂,生天者少;勤精進,可得免度。
按:“目今以后”不甚明白,考中華本《珠林》(卷52,1562頁)作“自今以后”,當是,“目”乃“自”形近訛誤。
(責任編輯: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