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劍龍
我因為參加一部上海文學通史的撰寫,且接到的又是有關解放后十七年的部分,曾經比較系統地閱讀了這一時期的文學創作、文學思潮、文學論爭的有關資料。這是一個充滿著政治斗爭思想斗爭的時期,文學的論爭幾乎都演化成為了政治斗爭、階級斗爭,從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到對《紅樓夢》研究中主觀唯心論的批判;從對胡風文藝思想的批判,到文藝界的反右斗爭……接二連三的文學批判運動,使當時的文人們小心謹慎無所適從,使十七年的文學創作受到了嚴重的干擾和壓制。
在閱讀十七年文學批判運動的史料時,我不禁悲從中來,感到深深的悲哀,這固然是歷史的悲哀,但也是文人的悲哀。在這些文學批判運動中,被批判的當然是文人,參與批判的也是文人。
在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中,1951年5月20日,毛澤東為撰寫的社論《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發表,指出武訓“狂熱地宣傳封建文化”,“對反動的封建統治者竭盡奴顏婢膝的能事”,并認為電影《武訓傳》的出現“說明了我國文化界的思想混亂達到了何等的程度”。此文發表后,郭沫若《聯系著武訓批判的自我檢查》、陳荒煤《(武訓傳)給我們的教訓》、周揚《反人民、反歷史的思想和反現實主義的藝術——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夏衍《從(武訓傳)的批判,檢查我在上海文學藝術界的工作》、范文瀾《武訓是什么人,為什么有人要歌頌他》等文章先后發表,逐漸形成了大規模群眾性的批判運動,使編導、演員等人遭到圍剿迫害。
在對《紅樓夢》研究中主觀唯心論的批判中,1954年9月,李希凡、藍翎在《文史哲》第9期發表了《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以現實主義的原則對于俞平伯的研究提出了批評,認為俞平伯的研究帶著主觀唯心論的偏向。1954年10月16日,毛澤東給中央政治局的有關同志撰寫了《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贊揚兩個青年團員的文章,“這是三十多年以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威作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的開火”,認為“這個反對在古典文學領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的斗爭,也許可以開展起來了”。在這場運動中發表了諸多的文章,郭沫若的《三點建議》、茅盾的《良好的開端》、老舍的《(紅樓夢)并不是夢》、胡念貽《評近年來關于(紅樓夢>研究中的錯誤觀點》、王瑤的《從俞平伯先生對<紅樓夢>的研究談到考據》、王若水的《肅清胡適的反動哲學毒素——兼評俞平伯研究<紅樓夢)的錯誤觀點和方法》、李希凡、藍翎的《“新紅學派”的功過在哪里?》、毛星的《評俞平伯先生的“色空”說》、聶甘弩的《論俞平伯對<紅樓夢>的“辨偽存真”》、余冠英的《是“微言大義”呢?還是穿鑿附會?》等文章,都批判了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中的主觀唯心主義思想。
從1952年始的對于胡風文藝思想的批判中,發表了林默涵的《胡風的反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思想》、何其芳的《現實主義的路,還是反現實主義的路?》、郭沫若的《反社會主義的胡風綱領》、茅盾的《必須徹底地全面地展開對胡風文藝思想的批判》、邵荃麟的《胡風的唯心主義世界觀》、蔡儀的《批判胡風的資產階級唯心論文藝思想》、秦兆陽的《論胡風的“一個基本問題”》、李希凡、藍翎的《胡風在文學傳統問題上的反馬克思主義觀點》、黃藥眠的《論胡風的“主觀戰斗精神”》、張光年的《論胡風的“精神奴役創傷”》、陳涌的《保衛魯迅方向,粉碎胡風集團的反革命思想》、臧克家的《胡風反革命集團的“詩”的實質》、羅蓀的《從橡皮鋼鞭看胡風猙獰面目》、唐鎪的《“且打滾且作戰”》等,5月13日、24日、6月10日《人民日報》分別公布了胡風反黨集團的三批材料。毛澤東親自為第一批材料寫了按語,指出“胡風和他所領導的反共反人民反革命集團是怎樣老早就敵對、仇視和痛恨中國共產黨的和非黨的進步作家”,將胡風的問題定了性,釀成了2000多人受株連的冤假錯案。
在文藝界反右斗爭中,1957年5月1日中共中央發出了整風運動的指示,中央統戰部多次召開了幫助共產黨整風的座談會,章伯鈞、廬郁文、儲安平、費孝通等紛紛發言。6月8日,毛澤東在中共中央內部發出指示《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在文藝界的反右斗爭中,發表了荃麟的《斗爭鋒芒指向右派》、靳以的《我們與文學界右派分子的根本分歧》、張光年的《從一篇文章看黃藥眠的右派思想》、劉白羽的《論文學上的右派寒流》、艾蕪的《去掉文藝上的右傾思想》、以群的《王若望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戰術》、張駿祥的《鐘惦棐要電影事業走上死路》、袁水拍的《反對馮雪峰的文藝路線》、張光年的《文藝界右派是怎樣反對教條主義的?》、羅蓀的《“火線入盟”》、唐弢的《“士為知己者死”》等,在全國范圍內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右運動,55萬人被打成右派。
在十七年的文學批判運動中,有諸多有學識的文人被批判,有諸多有學養的文人投入了批判,其中有不少是文化界、文學界有影響的名家。我們且不說靠批判胡風起家的文化棍子姚文元,且不說始終立于不敗之地的郭沫若,在諸多投身于批判運動的文人中間,也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復雜心態:有的是身處要職迫于壓力不得不表態;有的是懾于政治攻勢委曲求全明哲保身;有的是一貫以“左”的姿態出現,有時倒也“左”得可愛;有的因文人相輕而落井下石,令人不齒;有的仍以對待學術的態度,一本正經地分析研究學術問題,透露出文人的迂腐與稚氣;有的以官僚的目光鄙視文人,頤指氣使地說三道四,顯示出達官貴人的蠻橫與霸道;有的企望通過踩在他人的肩膀上往上爬,尋找一條飛黃騰達之路;有的期盼通過對別人的表態性的批判,尋覓自我內心的平衡與寧靜……
中國文人的如此表現與心理,常常使我感到悲哀,這又引起了我的一些思考。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濡染中,以忠孝為核心的倫理文化,使中國傳統的士大夫總是缺乏獨立性。知識分子的社會批判立場被扭曲成為盡忠的表態,明哲保身的倫理哲學成為落井下石的自慰和借口……文人們在回溯過往時,常常遮蓋住自身的疤痕,往往在編輯出版自己的選集文集時,都決不會收入這些文章,棄若敝屣,因為這些文章會有損他們的形象。但是,我想這些文章其實也是歷史的印痕,倘若能夠將此類文章收集出版一部《敝屣集》,那倒是很有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