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種際正義就是合理處理人與其他生物物種之間關系的正義原則,它分為種際同一性正義與種際差異性正義兩種。種際同一性正義雖然強調人與自然生物物種的平等,但它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人類無限欲求支配下產生的生態失衡問題。
[關鍵詞]種際正義同一性差異性
[中圖分類號]B82-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1539(2009)05-0016-04
隨著人類文明的不斷發展和人類道德情懷的不斷擴展,一些處理人類內部關系的道德原則被延用到人與自然的關系之間,于是便有了生態倫理。同理,我們也可以將處理人類內部關系的正義原則延用于人與自然的關系之間,也可以探討人類與其他生命物種之間的種際正義,筆者認為,這種嘗試性的探討很有意義。
一、種際同一性正義:生態倫理的基石
正義是人的正義,它可分為同一性正義與差異性正義。所謂同一性正義,其基本含義是指相同的人得到相同的對待,而差異性正義原則,則指不同的人通過符合比例原則而得到不同的對待。同一性正義主要是一種個體之間基于類同一性的比較關系:你是人,我也是人,所以我們要平等對待。差異性正義則主要是一種個體間基于各種差異的比較關系:各個體因各種差異的存在而有所不同,故他們所得到的相應對待也就應當不同。所以,盡管差異性的正義與同一性的正義都是正義的具體內容,但它們的基礎卻有根本性的不同:一個是基于差異性,一個是基于同一性。
現在,我們將兩種正義原則延用于人類與其他生物物種之間,于是便有種際同一性正義與種際差異性正義。所謂種際同一性正義就是指人類與其他生物種類之間基于某種(某些)同一性(比如都具有生命)而得到相同對待的正義原則;所謂種際差異性正義就是人類與其他生物類之間基于某種(某些)差異而得到不同對待的正義原則。由此可見,種際同一性正義其實構成了強調人與其他自然生命物平等的生態倫理的正義基礎。
從價值論的角度來講,無論是人類中心主義還是非人類中心主義的生態倫理觀,它們所達成的一種基本理念就是人與自然生態應當處于平等的地位:動物解放與權利論提倡動物與人的平等,生物中心論主張“物種平等”,生態中心論則從“生物圈平等”出發,把與人平等的主體由生物擴展至包括無機界的生態系統,就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生態倫理觀也強調人類應當主動追求與其他生物物種的友好與平等。其實,如果仔細分析,我們就會發現,這些主張其實都是從生命同一性的角度立論的,正因為都共同具有生命,所以它們才得以相應的平等。當然,也有人從內在價值的角度來談人與其他生物的平等。但是內在價值在本質意義上仍然要以生命為基礎,因為只有從生命的個體性、自我性及其實現過程中才能生長出價值的內在性。事實上,正是基于人們對生命共同本質規定的自覺把握,奈斯才提出:最大限度的自我實現是生態智慧的終極性規范,即人類應當追求普遍的共生或大自我的實現。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種際生命同一性的客觀存在及人們對這種同一性的認識,是種際同一性正義形成的基本前提,它構成了生態倫理學大廈的基石,而基于這種“生命同一性”基礎上的共生追求,亦即對種際正義的追求則已成為人類可持續發展的基本道德原則。
二、自然差異性配置的“正義”性及其生態陷阱
人與其他生物之間其實具有各種自然的、文化的差異,因此,按照種際差異性正義原則,人與其他生物之間對于資源的占有也應當是有差異的,這體現了正義的對等原則。事實上,從正義歷史生成的角度來講,雖然正義是人類文化的產物,因其內在生成原則——對等是通過人類文化加工而形成的“產品”,但是正義的文化生成并不是對相關自然原則的完全拋棄,而是對相關自然原則的積極揚棄,也就是說,正義的文化生成是有其自然基礎的,這就是維護自然秩序的“差異對應原則”。自然界的生存競爭適者生存,自然界的弱肉強食,其實是自然存在秩序的一種表達,其內在原則就是差異對應原則,即有差異的物種在自然資源享有方面也是有差異的,強者占有較多,弱者占有較少。只不過,這種“對應原則”潛入人類社會后便發展成了“對等原則”,即差異者與差異占有之間要符合某種比例才行,而其相關“主體”——強者與弱者的差異也由自然物種之間的差異轉化為人類內部不同個體之間的差異。可見,差異性正義是有其自然之根的,這也就是人類社會中的差異性正義為什么總是與競爭相關、與效率相關,而當我們用人類社會的差異性正義原則反觀自然生存狀態時,為什么會發現正義的粗放影子、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的內在原因。從對應到對等,從一種秩序到另一種秩序,方式變了,追求秩序的內在本質沒有變。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人類文明的差異性正義原則只不過是通過人類文化而精細化了的自然原則而已。
各生物物種的差異是自然界長期發展的產物,這種物種差異是自然資源差異配置的天然前提。而這種資源的差異性對應配置,因其效用、因其對整個生態系統秩序的維護具有十分積極的作用而在一定程度上粗略地體現了自然的“差異性正義”精神①,即不同的物種給予相應不同的資源配置。
在自然物種的差異配置中,其本質原則其實就是按物種的自然生存需求差異來進行配置。各種不同生物的需求是根據它們在營養關系中的不同位置被確定的,因此,這些需求之間是存在很大差異的。為維持食物鏈環節的取食與被取食,各生物的數量是被限制的,并且不同生物之間的數量協調和死亡壓力也因現實環境狀況不同而存在動態差異,這完全有利于整體生態系統的維持。所以,資源差異配置作為一種根據物種差異需求而進行的配置,它的“正義”性在于自然配置的資源得到了充分有效的利用,并有利于整個生態系統平衡關系的維護。由于各種生物的需求,是在其需求被自然天然限制的條件下獲得滿足,同時又在資源的差異配置中得到了保證,所以,在需求被限制的條件下,自然的按需求差異配置直接體現著生物物種共生延續、維護秩序的“差異性正義”原則,因為人類正義在本質上也不過是基于一種對人類整體生存秩序的自覺維護。在秩序維護上,人類正義——特別是差異性正義與自然的按需求進行的資源的差異性配置之間具有內在的連接通道。
人作為一種自然的生命存在,它與自然的其他生命存在一樣,也應當體現相應的資源的差異性配置原則。據此,人作為自然發展的最高端“產品”,相對于其他生命物種占有更多更“好”的自然資源也在情理之中,正如自然界的食物鏈關系中,高級動物相對于低級動物天然地享有更“高級”的自然資源一樣。人與自然界其他生命之間的差異是客觀存在的,這種自然進化的差異,人類想主觀抹掉也是不可能的——況且,人類還有更加突出的有別于自然其他生命的社會文化方面的差異。所以,根據這種差異而進行相應的差異性資源配置從自然
的角度來講是無可厚非的。然而,自然資源的差異性配置,并不是完全按照自然物種之間的全部物種的自然差異來進行配置,而是按照差異物種的差異需求來進行配置,自然物種的需求是具有嚴格的自然限度的,而人類的需求則是一個無限開放的未完成結構,顯然,按需求配置自然資源,人類必然是無限占有、大占便宜。
所以,這種自然資源的按需求分配對于自然內部各自然物種而言當然是適用的,而對于人類與其他自然物種而言卻是不適用的,原因就在于人類文化的發展使人類的需求不只是一種自然的需求,同時還是一種文化化了的需求,這種需求的特點在于:它已經基本上失去自然的天然限制而成為永無止境的渴望——不斷的索取只不過是走向這無限渴望的一個個小小驛站而已。不言而喻,從無限需求出發的按需配置,必然會使人類與其他生物資源的差異性配置突破它的自然合理性限制而趨向差異的無限擴大,這種基于“自然需求被突破”的無限量配置必然使自然無法在其自身系統內進行相關的資源調配,于是整個生態系統的失衡便成為必然。可見,是生物與人的差異——文化的差異而不純粹是自然物種的差異,使自然資源的差異性配置失去它本然的維護生態秩序與平衡的差異性正義基礎,由此,人類過多地占有資源與其他生物過少地分享資源而趨于滅絕,便成為按需求差異(實際上是按有限需求與按無限需求的差異)而產生的資源差異性配置的非正義表現的兩種同因結果。所以,按需求差異進行的資源差異性配置在自然生物界是具有維護生態秩序、保持生態平衡的“正義”性的,是“合理合法”的,而在處理人與自然生物之間的差異性配置關系時,卻因人類需求的無限性而完全失去了它的“正義”基礎,反而成為導向生態失衡的“美麗陷阱”。
三、種際同一性正義的生成及其解決生態失衡問題的限度
以上討論表明,生物與生物的種際正義,主要體現于資源差異性配置的差異性正義原則,而從自然的角度來講,人與生物種際正義關系的維持,當然也應當體現這種差異性正義原則,但其關鍵并不在于有無資源配置的差異,而在于有無對這種差異的合理限制——由于資源配置差異是根據生物自然需求差異而產生的,因而對人與自然資源配置差異的合理限制也就必然轉化為對人類失去自然限度的無限需求的合理限制。
顯然,要完全對人類的需求進行限制從而使人類的需求返回到自然自身限制的狀態,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這等于使文化的人類回到自然的人類一樣不可能(當然,這也并不等于人類對于自身的需求無限性問題束手無策)。因此,要較好解決人類與其他物種的資源配置差異如何合理限制的問題,我們還得另辟蹊徑才行。
既然是文化使人類的需求失去了自然的限度、從而使資源按需求差異而來的差異性配置失去了差異性正義的基礎(差異的無限擴大),那么,人類同樣可以通過文化的方式來對人與自然資源差異配置之差異進行相應限制,即通過對同一性正義的揭示和發展來抵制差異配置的無限擴展,這其實是人類從合理解決自身內部的分配差異關系時獲得的啟示:即人類處理內部分配差異不斷擴大問題時而產生的同一性正義向人與自然關系的應用和延展。
由于人類需求的無限性,不僅人與其他生物之間的按其需求差異進行資源配置而產生的資源占有差異越來越大,而且人類內部不同的群體與個體按能力差異進行的資源分配而產生的資源占有差異也越發懸殊,這種貧富兩極分化造成人類內部矛盾的激化,促成了人類內部和諧關系的生疏與瓦解。如何規范、限制這種兩極化的差異?智慧的人類當然會設法解決這一問題,只不過解決問題的道路曲折而又艱難。
其實,歷史地看,差異恰恰是通過極端地發展自己而走向自己的反面——同一的。人類不同群體、不同個體之間的能力差異及其無限需求,造成了無數的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種族觀念、等級制度、經濟剝削、政治壓迫等造成了無數的人間悲劇。但是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無數次的壓迫引來了無數次的反抗,強者的欺壓、剝奪和奴役引來了弱者的起義、革命和斗爭,這種壓迫與反抗的無數次反復,使人類發現,不被限制的極端化差異一旦任由其發展就會消解社會秩序甚至消滅人類自身。于是,強者的狂虐便成為消滅這種狂虐的必要條件,差異的無限制、差異發展的極致就造就了同一的閃亮登場,于是人類社會中用以對抗和調節極端差異化發展的同一性正義便應運而生了:不斷文明化的人類制度規定,所有的人類個體,不論其生存能力差異多么巨大、生存背景差異多么懸殊,對于一些基本資源的分配,他們都得一律平等。于是人類內部的生產分配關系,就既有差異性正義來進行激勵,又有同一性正義來進行調節,人類社會才由此開始變得和諧而又有活力。
可見,同一性正義主要是用來解決人類內部相關問題的,正是人與人之間差異的無限放大,才導致人類內部無窮無盡的矛盾斗爭,同時也正是這種無窮無盡的矛盾斗爭才引導人類理性反思:人類需要同一性正義來匡正差異的無限度發展。可是,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人類內部的差異、矛盾、沖突尚未充分平息,人與自然、與其他生物的差異、矛盾、斗爭又紛紛凸顯——而且矛盾越來越大、越來越突出,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如何促進人與自然的和諧發展?善于聯想的人類,于是將解決自身內部矛盾的方式借用到了人對待自然生物的關系上,于是才有了同一性正義的生態化擴展——種際同一性正義的生成——強調人與自然、人與生物的平等。
當今西方所有的較為激進的生態倫理學家大都有一個人應與其他生物平等的基本立場,這既是人類道德情懷的擴展,也是人類文明的進步。但是雖然人與其他生物的平等在某種意義上可以達到對人類過多占有自然資源有所影響、有所規制的目的,但它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種占有差異無限擴大的趨勢,其關鍵就在于人與自然生物的平等并不直接限制人類需求的無限制膨脹,如果硬要說有所限制,那也只能在這種推物(動物)及己的平等意義上產生:既然動物們都只占有那一點點資源,那我們人類也應當少占有一點才是。可這種自我約束力量是非常弱小的,因為人與動物的差異太大,雖然人們可能時常有一點因與其他物種平等而產生應當節制的感念,但人類是不愿意也不可能把自己降低到動物的水平來對待自然和自己的。退一萬步來講,就算人類與其他物種在共享資源方面可以講究一下平等,那么在非共享資源方面,人類仍然會大開其貪婪之口。
綜上可見,如果我們把正義上升到維護一種存在秩序的高度來審視,那么,我們就會發現,自然生物的生態秩序維護與人類社會的社會秩序維護,其間的運行規則雖然有內在聯系,但其差異也顯而易見:自然生物的生態秩序維護規則是資源的按需求差異而進行的差異性配置與生物生存需求的自然有限性之間的協同,而人類社會秩序的維護規則,則是差異性正義與同一性正義的協同。現在,我們是要解決人類與自然生物之間的和諧秩序問題,如
果我們采用自然生物的規則,即按需求差異進行資源配置,但由于人類需求的無限性,這種按人類無限需求而進行的配置,不過是人類在玩通過打著“遵循自然規則”的幌子來無限占有自然資源的把戲而已,它不僅造成人與自然生物資源占有的兩極分化,而且會造成生態秩序的破壞,不僅對自然生物帶來生存威脅,同時也給人類自己帶來生存危險。反之,如果將同一性正義援引到人與生物之間的秩序維護,雖然在人與生物共享資源占有方面可能產生一點積極影響,但它仍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人類無限占有更多資源的問題——正如人類內部的基本權利平等并不能解決貧富兩極分化、更不能解決人類無限貪婪占有更多自然資源的問題一樣。可見,同一性正義在解決人與自然的生態矛盾時,表現出了相當的限度。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對于種際正義應當有一個基本的立場和態度,那就是種際正義既要關注到人與自然的同一,也要關注到人與自然的差異,任何偏執于一方的理論都將陷于荒謬。因此,在我看來,種際正義應當有以下幾個重要視角:第一,種際正義應當是一種尊重自然內部差異的倫理主張,它強調生物物種之間是有差異的,并且自然資源應當進行相應的差異性配置,這種差異性配置是維護自然有序發展的前提條件;第二,種際正義應當是一種正視人與其他物種自然差異的倫理主張,它尊重人與其他物種自然進化的差異,承認人是自然進化的高端產品,因而承認人與自然、生物占有資源之差異具有一定的自然合理性;第三,種際正義應當是一種正視人與其他物種具有文化差異的倫理主張,它正視人通過文化的方式而成為萬物之靈長,正視人通過文化而占有更多自然資源這一事實,但同時它更加強調人通過文化的方式來解決人與自然的沖突,來減輕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從而確保人類及其他物種現在及將來的生存福祉;第四,種際正義應當是一種強調差異能力與差異責任對等的倫理主張,它正視人與其他物種的自然、文化差異,正視人類強大的生存能力,正因為如此也就意味著人應當擔負更重的甚至是根本性的倫理責任:在人與自然的沖突中,倫理主體只能是人類而不是其他物種,因此種際正義本質上是人類與其他物種相處時如何自我約束、自我規范的正義原則;第五,種際正義應當是一種強調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倫理主張,它強調人與自然的生物共同性、生態共同性,所以它在考慮人類利益的同時,也考慮自然的利益,以求得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共處、共同發展。
(作者:易小明中南大學政治學與行政管理學院升華學者、應用倫理研究中心教授、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湖南長沙41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