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丑
[摘要]集權是以功利目的論為理論根基,以“倒外特質”為道德心理基礎,以獨斷的道德相對論和獨斷的道德一元論的不良混合為道德特征,以暴力和強制為后盾的不道德的特殊權利。集權踐踏人權、違背人性,不配享有權利之名,因而是必須祛除的對象。
[關鍵詞]集權人權哲學反思
[中圖分類號]B82-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1539(2009)05-0020-05
權利包括平等共享的普遍性道德權利(即人權)和不平等非共享(某些人或某個人獨享的)的特殊權利。平等人權和特殊權利的沖突一直是道德哲學的一大難題。尤其在二戰期間,納粹集權(作為極端化獨裁化的特殊權利)對人權的踐踏把這種沖突推到登峰造極的地步。鑒此,筑起一道祛除集權以保障普遍人權的堅固防線無疑是人權偉業首當其沖的歷史使命。這樣一來,追問集權的附魅根源,探究集權的祛魅路徑,就成為道德哲學必須反思的基礎課題。
集權是一種特殊的權利,它表面上是賦予國家或政府的特權,實際上是元首個人的獨裁權。集權的行使,必然以踐踏普遍人權為根本途徑。有史以來,集權和人權的尖銳對立最突出地體現為以社會達爾文主義倫理學為理論基礎的希特勒式的納粹集權。為簡明集中起見,我們以納粹集權為考察對象。
一、集權的附魅
1897年,法國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喬治斯·瓦赫(Georges Vacher de Lapouge)在給德國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哈耶克爾(Ernst Haeckei)的《聯結宗教和科學的一元論》一書所寫的法國版的導言中說,和法國革命的自由、平等、博愛的三個主要理念相比,達爾文主義革命提出了新的、發展了的三位一體的理念:決定論、不平等、自然選擇。這種理念通過社會達爾文主義倫理思想體系為納粹集權思想奠定了理論基礎,它主要體現為:在權利法則上,以物理命令取代倫理命令;在權利主體上,以差異抹煞平等;在權利性質上,以集權取代人權。
(一)權利法則:物理命令取代倫理命令
達爾文和多數達爾文主義者否定不朽精神和自由意志,主張把物理命令作為倫理命令。
達爾文在《自傳》中總結自己的倫理思想時認為,不要相信上帝和來世,人類生活的唯一規則是必須“追隨最強烈的或最好的沖動或本能”。此論和奠定在神圣啟示基礎上的基督教倫理學,奠定在理性基礎上的康德和許多啟蒙思想家的倫理學,甚至與奠定在道德情感基礎上的英國哲學家的倫理學都大相徑庭。它把倫理學奠定在動物性的生理基礎上,為以物理命令取代倫理命令的權利法則奠定了基礎。
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國著名的達爾文主義者哈耶克爾(Ernst Haeckel)、物理學家布赫(Ludwig Bfichne)、哲學家卡爾內里(Bartholomfius yon Carneri)等人的觀點雖然各有不同,但“他們都同意自然過程能夠解釋包括倫理在內的人類社會及其行為的各個方面。他們否定任何神圣干預的可能性。蔑視身心二元論,拒斥自由意志而偏愛絕對的決定主義。對于他們來講,自然的每一種特征——包括人的精神、社會和道德——都可以用自然的因果關系來解釋。因此,任何事物都不可避免地屈從于自然法則(laws of na-ture)”。哈耶克爾相信達爾文主義以嚴格的決定主義驅除了自由意志的根基,認為“無機界的永恒的、鐵的自然規律在有機界和道德界依然有效”。卡爾內里(Bartholomfius von Carneri)和功利主義相似,他拒絕康德的絕對命令,拒斥人權和道德自然法則,認為道德應建立在追求幸福的動力上,他向哈耶克爾解釋說:“人無論在精神方面還是在生理方面,都和最不重要的細胞,最不重要的原子一樣,屈從于因果關系的普遍法則。”當將這種否定自由意志的絕對決定主義的自然法則應用于道德領域時,蔑視人權甚至種族屠殺都可以成為倫理命令了。
在達爾文出版《人類起源》(The Descent of Man)和希特勒出生之前,達爾文主義動物學家雅戈爾(Gustav Jaeger)在1870年的文章中就認為:“科學家們正確得出的結論是,戰爭,確切地說,大屠殺的戰爭——因為所有戰爭的本質就是大屠殺——是自然法則(natural law),有機界沒有戰爭將不成其為有機界,甚至不能繼續存在。”達爾文主義人種學家奧斯卡·佩希爾(Oscar Peschel)在1870年也已經明確主張倫理學不應當反對種族滅絕的自然進程。他說:“如果我們看作個人權利的每種東西和人類社會的迫切需求不一致的話,它就必須屈從于后者。因此,塔奇曼人的衰敗應當看作一種地質學的或者古生物學的命運:強者排除并取代弱者的命運。雖然這種滅絕本身是可悲的,但是要認識到,更為可悲的是,物理命令每次和倫理命令相遇時,總是踐踏倫理命令。”奧斯卡·佩希爾認為,事實上,物理命令總是用科學踐踏道德,人們必須服從的事實是“沒有普遍人權,甚至沒有生命權”。雖然達爾文主義倫理思想較好地解釋了自然與自由、人和自然的密切聯系,但卻抹煞了二者的本質區別,進而以自然本能取代自由規律,以物理命令取代倫理命令。這就必然走向否定普遍人權,進而主張以絕對差異消解普遍平等,把人變成動物的集權道路。
希特勒鐘愛進化論倫理學,他的道德觀建立在大力否定和批評猶太基督教倫理和康德絕對命令倫理觀的基礎之上,主張道德隨時而變的道德相對主義。在他這里,達爾文主義的生存競爭,尤其是種族競爭成為道德的唯一仲裁,適者生存是唯一的自然法則。其實質就是以物理命令(動物生存競爭法則)充當倫理命令,反對人權和傳統的自然平等的法則,進而強調權利主體的巨大差異而抹煞其平等地位。
(二)權利主體:差異抹煞平等
人權理論認為人人生而平等是自然法則(naturallaw),達爾文主義則認為生存競爭、優勝劣汰所產生的差異和不平等才是自然法則,并據此證明人種的差異和不平等,強調權利主體的絕對差別。
達爾文認為遺傳對生理、心理、精神和道德特性具有長期性力量,利他主義、利己主義、勇敢、懶惰、勤奮、脆弱、怯懦等和其他生理本能一樣是遺傳而來的。他試圖表明動物,尤其是靈長類動物也具有理性能力、語言和道德。達爾文雖然也同情非歐洲人種,反對奴隸制,但他認為在最高等的人種和最低等的奴隸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在《人類起源》的導言中,他明確地說,此書的三大目標之一是考慮“人種之間的所謂差異的價值”。令人震驚的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者竟然把這一思想夸大到以人性差異抹煞人性平等的荒唐地步:他們在試圖把動物提升為人的同時,又極力把人貶低為動物;在竭力夸大人種的差異的同時,又企圖抹煞人之為人的普遍共性。其中,哈耶克爾在這方面尤為突出。
在達爾文人種差異理論的基礎上,哈耶克爾極力
鼓吹不平等論:“在最高的發達的動物心靈(soul)和最不發達的人類心靈(soul)之間,僅僅存在著微小的量的不同,但決不存在質的差別。而且,這種差別比最低等的人的心靈和最高等的人的心靈之間的差別要小。或者說,就和最高級的動物的心靈與最低級的動物心靈之間的差別一樣。”低等人的價值和類人猿的價值相等或相似,“最高等的人和最低等的人之間的差距遠遠大于最低等的人和最高等的動物之間的差距”。這種貶低人的價值,把人降低為動物的思想,邁出了種族滅絕的第一步,因為它一旦和達爾文思想中死亡是善的觀念結合起來,種族滅絕是合乎道德的思想就會“科學”地出現。
達爾文理論之前,死亡被多數歐洲人看作應當戰勝的惡,而不是仁慈的力量。達爾文理論中的自然選擇和生存競爭是建立在馬爾薩斯的人口論基礎上的,其本身就隱含著死亡是有機界的規則,以及低等器官的死亡是仁慈和有利于進化的思想。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說:“從戰爭的本性、饑荒和死亡的角度看,我們能夠設想的最為尊重的、令人興奮的事就是更高級的動物的生產順暢地相繼進行。”這就顛覆了傳統的死亡是惡的觀念,明確了在生物進化和自然選擇過程中死亡是善的思想。更為嚴重的是,“許多達爾文主義生物學家和社會理論家解釋說,種族滅絕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仁慈的,因為從整體上看,這會推進物種進化過程”。不幸的是,希特勒也認同此論。他嘲笑人道主義和基督教倫理學試圖保護弱者,提高弱者的能力和地位,結果導致人種的低下乃至人類的滅絕。對于劣等種族,“根據希特勒的觀點,殺死他們實際上比讓他們活著更加人道(仁慈)。由人種差異的極端化和死亡是善的觀念而引出的種族滅絕的思想,已經預制了踐踏人權的法西斯集權。
(三)權利性質:集權取代人權
19世紀的德國達爾文主義人種學者赫爾瓦德(Friedrich von Hellwald)在《文化史》(1875)一書中對人類歷史作了達爾文主義的解釋,主張暴力是權利的最高根基,“最強者的權利就是自然法則”,就是自然界中唯一的一種權利,也是人類歷史中的基本權利。這一思想和希特勒不謀而合。
希特勒在其著作和演講中并不反對道德,相反,他高度推崇道德,并把其道德觀一以貫之地運用于其政治決策包括發動戰爭和種族滅絕等。希特勒在《我之奮斗》(Mein Kampf)中說:“保持(文化和產生文化的種族)是鐵的必然法則,是最好者和最強者勝利的權利。”最好者(the best)暗示著最強者同時也是道德最優者。他把印歐語系的雅利安人(Aryan)作為道德優等人,把其他人種作為道德劣等人。希特勒在1923年的一次演講中進一步闡述了強者的權利:“在歷史上起決定作用的是民族自身具有的強力;它表明上帝面前的強者有權利在這個世界強力推行其意志。有史以來,如果沒有巨大的強力做后盾,權利本身是完全無用的。對于任何沒有強力把其意志強加于人者來說,單獨的權利毫無用處。強者總是勝利者……自然之全體就是一個強力和孱弱持續競爭的過程,就是一個強者不斷戰勝弱者的過程。”這樣一來,在希特勒的世界觀里,“戰爭和屠殺在道德上不但可證明是正當的,而且是值得頌揚的”。他諷刺平等人權理念是弱者的產物,認為“只有一種最神圣的人權,它同時也是最神圣的義務,這就是盡力保持血統的純潔”,以便提高高貴人性的進化。“人權”在希特勒這里竟然成了戰爭、屠殺、種族滅絕的工具和納粹集權的代名詞。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人類大災難中,以暴力集權為堅強后盾的優生、殺嬰、安樂死、屠殺等所謂消除“劣等”人發展“優等”種族的種種罪惡行徑,卻以“人權”和道德的名義橫行霸道,人權和尊嚴在納粹集權的鐵蹄踐踏下幾乎喪失殆盡。空前慘痛的歷史教訓猶如洪鐘大呂,時刻警誡著人類必須無條件地禁絕集權。
二、集權的祛魅
從道德哲學的角度看,(納粹)集權產生的原因,一是每個人都有一種基于功利目的的特權心理傾向;二是道德相對主義的災難性后果;三是道德一元論的極端化。
(一)基于功利目的的特權心理傾向
從道德心理學的角度看,集權并非某一個偶然的個體如希特勒所能夠獨自造成的,而是因為每個人都有一種基于功利目的的特權心理傾向:“例外特質”(exception making)。一旦這種傾向形成一股思潮并滲透進政治權力的領地,元首個人的貪欲和“例外特質”傾向在獨裁暴力的支撐下,集權就會“應運而生”。難怪艾倫R.懷特(Alan R.White)說:“許多人推測每個人都有試圖通過特殊權利的途徑以實現其意圖的心理。正是特殊權利的這種偏好特殊待遇的基本特性解釋了它經常不能享有權利那樣的良好口碑。”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立大學教授理查德·維卡特(RichardWeikart)也分析說,建立在“例外特質”基礎上的“種族滅絕的思想體系不僅僅蠱惑了希特勒,而且蠱惑了和他同時代的許多德國人,這些人將會支持他,和他同心協力,共創一個種族的烏托邦”。在這種自認為是具有例外特質的特權心理傾向的蠱惑下,即使沒有希特勒,也可能會有其他個體竊據其納粹元首的位置。
我們可以從道德內涵和道德外延的角度分析“例外特質”。
首先,道德外延關涉個人的道德身份和地位,它是道德結構的范圍,其功能主要是“把個人的道德責任固定在其領地或對象上”。特瑞·L_普萊斯(Terry I.Price)在研究領袖倫理的專著《理解領袖道德的失敗》一書中專門研究了“例外特質”問題。他說:“當領袖否認其行為的道德要求應當和其他人一致時,倫理的失敗就會發生。”的確,每個人尤其是領袖一旦自認為自己具有“例外特質”,就意欲把自己排除出一般的道德限制,這就成為集權的可能性因素。19世紀末的德國達爾文主義地質學家弗里德里希·盧勒(FriedrichRolle)就認為,強者的權利決不屈從于道德,人們競爭中的有效規則是,我擊敗你,比你擊敗我更好口。一旦元首把自己夸大為具有“例外特質”的強者,他就會力圖把自己排除出普遍的道德法令如人權法則之外,甚至認為自己具有凌駕于普遍道德命令之上的“例外特質”。踐踏人權的集權由此得到了獨斷的根據和虛假的借口。
其次,道德內涵是指在道德外延的范圍內,對什么行為是道德上正當的或許可的,或者什么行為是道德上不正當的和不許可的道德信念。比如,領袖或許會錯誤地認為,撒謊是使得下屬服從的合乎道德的途徑,或報復不忠誠者是道德上正當的。德國著名人種學家赫爾瓦德就認為,既然科學已經證明在自然中生存競爭是進化和完善的動力原則,必須消除弱者,以便為強者讓路。因此,在世界歷史中,強者毀滅弱者是進化的基本要求。自然法則就是,“強者必須踏著死者的尸體闊步前行”。在這樣一種悖逆人權的所謂強者權利思想的支配下,元首甚至會錯誤地自認為集權是道
德上正當的。如前所述,希特勒事實上正是如此認為的。
不過,即使領導者能夠真正認識到其道德內涵和范圍都是道德上正當的,依然會出于不可告人的功利動機而導致倫理失效。此種境遇中,“行為者違背道德要求不在于他相信根據其價值觀念能逃避道德要求,而在于他完全預計到行為收益大于代價”。就是說,無論是道德外延的“例外特質”,還是道德內涵的“例外特質”,其根基都是主體把其自身的功利考量作為道德目的而導致的。現代集權主義的道德哲學根基就在于此。德國法律學家海因里希·羅門(HeinrlchA.Rommen)在批判“希特勒法學”時說:“現代集權主義讓人喪失人格,將人降格為一個不定型的大眾中的一個可以按照‘領袖制定的變幻不斷的政策予以塑造或重塑的點,這種集權主義,就其本質而言,是極端人意論的:法律就是意志。集權主義的理論家和實干家幾乎很少提到理性,他們經常以意志的勝利而自豪。領袖的意志是不受那顯現于存在的秩序及人性中的客觀的道德價值實體或客觀的倫理規范所約束的,也不對它們負責任。這種意志不受詞語客觀的、通用的含義或它們與觀念和事物間的關系所約束。觀念及表達它們的詞語只是意志的工具而已;只要對自己有利,就可以將其隨意改造。”希特勒及其同黨認為自己的種族是具有“例外特質”的優秀種族——他們是這個世界的最優秀者,因此有權利剝奪其他人種的權利甚至屠殺之。他們以“例外特質”為借口發動了一系列滅絕人性的屠殺和戰爭,其實質不過是出于個人或其民族的強烈的自我功利動機罷了。這也是達爾文主義倫理學和希特勒倫理思想共同反對基督教、康德的倫理思想以及法國革命的平等、自由、博愛和普遍人權的秘密所在。
由于領袖的特殊地位,若沒有明確的底線要求和法律保障,其以功利目的為道德基礎的“例外特質”幾乎不可能得到有效限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基于功利的“例外特質”心理并非個別集權者如希特勒之類才有,而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傾向。因此,我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領袖個人的道德素質上,而是必須設置一道堅固的底線,以保障無論哪個個體成為領袖,都不可違背此底線。
(二)道德相對論的災難性后果
以“例外特質”為基礎的道德理論要么是道德相對論(多元的“例外特質”),要么是道德帝國論(唯我獨尊的一元“例外特質”)。
眾所周知,后現代倫理學思潮批判古典理性主義的一元論會導致集權和獨裁,主張道德多元化和道德相對主義。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道德相對主義為希特勒的納粹集權奠定了理論基礎。
哈耶克爾認為達爾文主義運用于倫理學有一個重要意義:既然道德隨著時間而不斷變化,而且不同人種有不同的道德標準,它就暗示著道德相對主義。理查德·維卡特也指出,大多數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否定超驗的倫理學,認為道德和其他自然現象一樣,是處在不斷的進化中的,他們共同促進了道德相對主義的發展。希特勒本人的道德觀就建立在極力否定和批評猶太基督教倫理和康德絕對命令倫理觀的基礎之上,主張道德隨時而變的道德相對主義。一個奇怪的問題出現了:以抨擊集權著稱的道德相對主義為何在這里反而走向了集權呢?
值得肯定的是,道德相對論的確具有摧毀、解構專制的(即使以“人權”自詡的)集權、霸權的價值。問題在于,根據道德相對論的邏輯,它必然會否定普遍平等的人權,因為它主張特殊的多元的權利,這本身就為集權留下了發展空間和可乘之機。實際上,道德相對論有自己獨特的道德標準:那就是無標準,即“沒有關于好壞對錯的普遍標準”。在面對各種價值和權利沖突時,道德相對論就會陷入“怎么都行”的無政府狀態。這種無政府、無基礎、無共識的虛無化的多樣性權利,恰好為集權留下了在多樣性權利中獨斷地選擇一種權利而吞噬其他權利的發展空間。因為集權實質上就是在多樣性、差異性的權利中獨斷地選擇一種有利于自己功利目的的特殊權利。就此而論,它實際上屬于道德相對論中奉行道德帝國論的獨裁者(或“倫理流浪者”隊伍中的惡狼、匪徒)。
如果說道德相對論帶來的災難性后果在于為取消道德和人權以及集權的出現提供了可能性,那么道德帝國論則足以使這種可能性成為現實。
(三)道德一元論的極端化
和無原則的道德相對主義不同,集權是奉行倫理帝國論原則的道德相對主義。“倫理帝國主義意味著把自己的價值和道德觀念強加于他人,而不考慮他們的愿望是否相反。它承認道德的相對性,卻又獨斷地選擇有利于自身的集權作為合法權利,把其他的道德多元論作為其任意踐踏的對象而予以拋棄和否定。從這個意義上講,集權又是一種倫理帝國論的一元論。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在集權這里,相互否定的道德一元論和道德多元論為何神奇般地統一了呢?原因在于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道德一元論分為獨白的一元論和商談的一元論。選擇何種權利時,如果缺失民主商談程序,而是通過暴力、獨斷的途徑確定的一元的權利,就會走向霸權或集權。如達爾文主義人種學家赫爾瓦德就說:“科學知道沒有‘自然權利。自然界只有暴力和強者的權利,而沒有其他權利。但是暴力也是法則或權利的最高根源,因為沒有暴力,立法是不可想象的。”既然生存競爭中目的被證明為工具,競爭中的勝利就是自然權利,就可以用科學和暴力詮釋、取代或廢棄倫理。這種典型的獨斷論直接就可以引發出集權思想。
其次,道德相對論或多元論分為道德帝國主義(承認道德相對論的同時,獨斷地運用暴力把多元中的集權作為一元的道德準則)和道德流浪主義(后現代倫理學之類的無目的、無基礎、無原則的道德準則),正是后者為前者提供了機會和發展空間。
最后,集權的道德帝國論既具有道德一元論的某些特征,又具有道德相對論的某些特征。就是說,集權既是道德相對論,又是靠暴力和專制隨意選擇自己嗜好的道德準則的道德帝國論。因為不承認道德相對論,就不能打破道德絕對論主張的人權的絕對法則地位;不依靠暴力,就不能強制推行為己所好的強權準則。專制集權的實質是追求特殊權利中的一種霸權、獨裁權、專制權,反對人人平等共享的普遍人權。納粹集權就是這樣把人權篡改為強者奴役弱者的權利的。這與道德相對論否定普遍人權是一致的。在某種意義上講,它是道德一元論和道德多元論各自攜帶的不良基因(獨斷暴力和無原則)的聯姻而產生的道德遺傳病。
可以說,集權是以目的論(主要是功利主義)為理論根基,以“例外特質”為道德心理基礎,以獨斷的道德相對論和獨斷的道德一元論(道德帝國主義)的不良基因的混合為“道德”特征,以暴力和強制為后盾的不道德的特殊權利。既然集權踐踏人權、違背人性,就不配享有權利之名,而是必須祛除的對象。
據前所述,我們認為禁絕集權的基本路徑在于:(1)否定道德相對主義的無政府主義,確立平等人權的絕對優先地位:任何權利都必須以尊重人權、保障人權為根本法則,以任何借口蔑視人權、踐踏人權都是絕對不能允許的。(2)祛除倫理帝國論的獨斷,代之以民主商談的倫理精神。在邏輯上,人權理念似乎是獨斷的、在先的(先于任何國家、制度、道德等)、無條件的。但在現實中,人權的確認必須是民主商談的結果,如著名的《世界人權宣言》就是民主商談的典范。人們應當依據商談倫理原則,通過論證程序來估價和審驗現行各種權利,在這里唯有人權是定性的基準。(3)經商談論證后,有效權利的最現實可靠的實踐途徑是把道德理論轉化為具有一定可操作性的、可以明確化解權利沖突的程序和條文的法律制度。其中,普適性的國際法是現實人權的最高法則,雖然它并不能完全杜絕踐踏人權的現象,但卻提供了一個不得以任何“例外特質”為借口而試圖侵害人權的剛性法則。在此法則面前,納粹集權之類的非道德權利,就很難公然以人權的名義蠱惑人心、大行其道。
結語
在日益趨向文明的當今社會,人權業已成為現代人常用的道德語詞,也應當成為解決當代權利沖突的重要理據。在此境遇中,集權似乎已經難以立足,但與集權有著共同特點的一些侵害人權的特權卻依然大行其道,甚至還可能會以“人權”的名義踐踏人權。這類特權正是權利家族中“披著羊皮的惡狼”,其存在無疑昭示著集權的危險性并沒有根除。警惕、鑒別、抵制和祛除這些“惡狼”,杜絕集權,筑起一道堅不可摧的人權堡壘,是人權偉業“防微杜漸”的重要使命。
(作者:任丑西南大學哲學系副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博士后,重慶4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