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孟德斯鳩依據社會現象本身,從氣候決定論出發,歸納了不同氣候、不同政體下國民的“一般性格”,概括出中國家國同構的組織形式,中國國民群體本位、道德本位的價值取向,以及怯懦服從、寬仁溫厚、勤勞儉約等人格特征,并深入地分析了產生中國國民性之根源。其思想開西方思想家批判中國國民劣根性之濫觴,奠定了近現代中西方討論中國國民性的基本話語框架。
[關鍵詞]孟德斯鳩國民性氣候決定論禮教
[中圖分類號]B82-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1539(2009)05-0052-05
西方啟蒙運動時期對于中國國民性的討論,思想界形成了兩種基本傾向:“頌華”(Sinophilie)派和“貶華”(Sinophobie)派。孟德斯鳩為貶華派的代表。在其主要論著中,他深入闡析了不同政體下國民的“一般性格”,從價值取向、性格特征層面具體論述了中國國民性,并以氣候決定論分析了國民性之成因。
一、國民的價值取向
價值取向由一定社會的價值體系形成,體現主體(個人、社會群體、階級、民族、國家乃至全人類)的價值觀念、理想和信念,從本質上決定著其行為取向及德性。根據孟德斯鳩的觀點,中國國民的價值取向主要表現為道德本位與群體本位。
(一)道德本位
孟德斯鳩認為,中國人道德本位的價值取向,可以從他們對待道德、法律、風俗、宗教和教育的態度加以判斷。
首先是以道德代法律。在孟德斯鳩看來,法律由國家政體的原則中引申出來,道德集法律、宗教、風俗和習慣而成,兩者之間存在本質的區別。但是在中國,則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法律,法律就是道德。中國人用倫理道德規范取代法律,中國國民無論尊卑貴賤,都必須遵守這些道德規范。
其次是以風俗為道德。與道德相比,風俗為遠古時期某種巫術形式的遺跡,表現為社會的禮儀、人的愛好、習慣等,而并非是一種道德價值。“風俗只當納入一定的道德體系之后,才成為一種道德規范。”但是中國人將風俗與道德等同——風俗就是道德,道德也是風俗。“中國人受風俗支配”,類似國民蓄什么樣發型的問題就不屬個人愛好,而是道德法律問題,需要嚴格遵循。“(禮儀風俗)這些東西一旦經嚴厲的教師用來當作箴規施教后,便成為固定的東西,像道德的原則一樣,永遠不能改變。”
再次是以道德代宗教。孟德斯鳩意識到,在中國,對國民的生活、意識和理想影響最大的是儒教。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儒教并非一種真正的宗教,而是一種以倫理說教為教義卻具有宗教力量的道德哲學。但是幾乎所有的中國文人都信奉它,以其教義為自己的根本行為準則。而且,“儒教與政府合為一體”,受皇帝保護,皇帝亦為實際的教主。因此,中國人崇敬道德甚于其他任何神,甚至將歷史上的圣人、賢哲以及某些功勛卓著且道德高尚的文臣武將圣化、神化,塑成偶像,供奉和膜拜他們,使他們享受著與神相同的待遇。
最后是將道德教育視為教育的唯一內容。中國的立法者把中國的法律、政治、風俗和宗教都視為“道德”,并且以這些道德教育國民,即“禮教”。“禮教”內涵廣泛,除了政治、法律、風俗和宗教,“生活上的一切細微的行動都包羅在禮教之內”。孟德斯鳩指出,禮教是中國唯一的教育形式,“文人用之以施教,官吏用之以宣傳”。這樣,道德便得以“銘刻在國民的心靈和精神里”,成為他們的集體記憶,而追求道德成為他們自覺的價值意識。
法律、宗教、風俗和教育的道德化,其前提在于中國人將道德政治化。中國的立法者將倫理道德立為國家的根本大法和基本的政治原則,使道德與政治渾然一體,從而形成德治的政治、德治的社會。道德是指導政府行為的依據和準則。同時,道德又成為國民加入到社會管理階層的唯一通行證。道德政治化的根本目的在于通過道德實現社會高度自律下的整體和諧。對此,孟德斯鳩尚持肯定態度。認為“中國的統治者就是因為嚴格遵守這種禮教而獲得成功的”。但是孟德斯鳩又指出:“當中國政體的原則被拋棄,道德淪喪的時候,國家便將陷入無政府狀態,革命便將到來。”
(二)群體本位
孟德斯鳩從專制主義理論出發,首先肯定中國國民整體主義的價值取向。同時,他又指出,不同于亞洲其他的專制主義國家,中國人的整體主義表現出以血緣為核心的家本位特征。對此,孟德斯鳩主要從中國的政治原則與道德原則兩方面進行了論述。
一方面,中國人將家族本位視為根本的政治原則。孟德斯鳩看到,中國“除了一個個小家庭,天下就是一個大家庭”。而且“中華帝國的構成,是以治家的思想為基礎的”,中國帝王用“家天下”的模式治理國家,臣民視皇帝為最大的父親,帝王以臣民為子女,“這個政府與其說是管理民政,毋寧說是管理家政”。帝國的終極目的在于“維持人民內部和平和良好秩序”,即家族和諧、家族團結等。這成為中國立法者制定法律的主要目的。由此,國家制定了意在維護等級秩序、保證帝國和平的“禮”。賦予父親、君主、丈夫在家庭、國家和婚姻中的絕對權力。同時還規定他們必須承擔管理失職的責任,即“子女犯罪,父親是受懲罰的”。
另一方面,中國人將家本位看作根本的道德原則。根據孟德斯鳩的觀點,家族本位體現出相互依賴、尊重服從、崇拜祖先、男女有別等四種行為傾向。其中,“相互依賴”為中國人道德觀產生的基礎,“禮”的功能就在于“要每個人時時刻刻都感到對他人負有許多義務;要每個公民都依賴于其他公民”。“禮”讓人們從心里形成對家庭、他人的責任感和依賴感,這種依賴感決定著個體對社會的認同。而“尊重服從”、“崇拜祖先”和“男女有別”為主要的道德規范。家本位最終指向具體的利益,由此需要一種普遍的道德規范來協調個體與群體之間的利益。對此,孟德斯鳩認為,中國人強調的“尊重”起到了這一調節功能。作為大家庭的臣民,應當尊重皇帝這個父親,以及一切可以視同為父親的人物。作為小家庭的子女,則應當尊重自己的父親或相當于父親的人。因為治家是治國的基礎,如果放棄對父親的尊重,也就削減了對君主的尊重,這樣就會動搖國家的基礎。尊重的具體表達是“服從”,當人人都服從的時候,國家就算是幸福了。至于“崇拜祖先”和“男女有別”,孟德斯鳩看到,兒女在父親生前生后都當其為神祗,祭以犧牲。而且,中國人規定“婦女和男人是絕對分開的”。婦女通常被幽閉在深閨里,不能參加任何社交活動,絕少對社會產生影響。孟德斯鳩認為,這樣杜絕了兩性由互相腐化而喪失其特有的和主要的品質,有利于良化風俗與大、小家庭的穩定。
所以,家本位既是中國的政治原則,又是國民之道德原則,一切道德規范都由其產生。其中,前者關乎中國人對家族的認知,強調家族和諧、家族團結;后者涉及中國人對家族的意愿、情感、個體的行為傾向等相互關聯的事項。前者決定后者之合
理、合法及絕對性。總之,在中國,家庭的血緣觀念占有支配的地位,國民無論在個體的道德取向、社會取向和政治取向等諸方面都體現出一種深刻的家本位傾向。而中國的皇帝正是用這種來自家的情感治理國家,調節不同等級之間的關系,使整個帝國的專制政治充滿了世俗的、家庭的溫情。同時,家本位的整體主義加強了君、父、夫的絕對權威,形成君、父、夫的專制統治,剝奪了他們之外的所有人的自由。
二、國民的性格特征
關于中國國民的性格,孟德斯鳩立足于其氣候理論,同時依據他所能了解到的事實,演繹和歸納出四個主要性格特征。
首先是怯懦順從。孟德斯鳩認為,“怯懦順從”既是中國人的政治品德又是其道德品質。其表現有三。其一,面對征服的怯意順從。中國屢屢為韃靼等少數民族所征服。面對侵略和征服,中國國民總是表現出順從與忍耐,這同歐洲民族面對征服表現出的非凡勇氣截然相反。其二,面對政治壓迫的軟弱、馴服。中國的君主沒有賦予國民任何權利,“人人都是奴隸”,“人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人能夠認為自己比別人優越”。所以,“在那個地方的一切歷史里,是連一段表現自由精神的記錄都不可能找到的”。極度的政治壓迫導致中國人極端悲慘的生活。但面對“政制奴隸制”和“民事奴隸制”的壓迫,中國人表現得畏懼死亡甚于愛惜生活,只要還有吃的,只要還活著,就非常滿足了,就能夠忍受任何壓迫。其三,對家庭的絕對服從。這是由中國人家本位的價值取向決定的,其具體的表達為“孝悌”。子女對在世的長輩恭順侍奉,惟命是從,對死去的先人時常祭祀,表達孝心。生育很多子女,因為人丁興旺是其榮耀及幸福之根本所在。孟德斯鳩辛辣地指出,這種怯懦順從之本質就是“奴性”。
然而,孟德斯鳩卻以贊美的筆觸論述了婦女身上的這種“奴性”。他認為,中國女人擁有特別的廉恥之心,珍視貞操、端莊、平和、天真純潔的德性,這是由她們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從屬地位以及她們對于家庭的依戀情感所決定的。這些都值得西方借鑒。針對“怯懦服從”,對男性抨擊卻對婦女贊美,這種矛盾性一方面表現了雖為啟蒙者,孟德斯鳩卻始終沒有跳出時代的局限,將婦女視為男人的附庸。而他所謂的平等、自由等品德只能屬于男性,只有男性才是理性、自由的,是世界的主宰。另一方面可以看出,他所謂的“奴性”即“女性化”,這就在邏輯上將中國男性之性格傾向視為“女性化”的。反觀中國,統治者(尤其是明清)以“妾婦之道”治國,使社會的思想文化、國民的價值取向都彌漫著一種婦人之氣、陰柔之氣,而缺少大丈夫之“浩然之氣”。孟德斯鳩的這一邏輯無疑具有一定的深刻性。
其次是寬仁溫厚。“寬仁”既表現為對于父母及其一切可視同為父母的人的尊敬,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又表現為父母及相當于父母的人對于小輩的愛護,即“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從而形成人與人之間相互尊敬愛護的融洽關系。“溫厚”則主要從中國人待人接物的態度表現出來。中國人善于克制自己的情緒,性情溫和,說話時始終保持平靜的語調。態度謙恭,從心里鄙棄一切粗魯的舉止。
再次是勤勞儉約。雖地處熱帶,但與其他專制國家的國民不同,中國人是勤勞儉約的,中國“是由人的勤勞建立的國家”。國民的這一品質主要源自人口眾多,孟德斯鳩說:“(中國的)人口繁殖迅速,所以需要有辛勤的勞動,使土地的生產足以維持人民的生活。”但土地仍然不足以維持人的基本生存,常常會發生饑荒。因此,對于君主來說,奢侈會導致亡國和喪失自己的生命,而對于普通的國民來說,則不能奢侈,也沒有能力奢侈。他們必須勤勞儉約,從事一些必需的工作,避免做那些供人享樂的工藝。
最后是貪利欺詐。在孟德斯鳩看來,這種貪利欺詐一方面表現在經商方面,中國人不具備貿易要求的誠實、公平與信用之品德,因此,“沒有一個經營貿易的國家敢于信任他們”,也“沒有一個歐洲商人敢于用中國人的名義進行對日貿易”。另一方面表現在中國專制官僚的卑鄙、唯利是圖方面。在中國的官場,行賄受賄是如此的嚴重,以致“無論對哪一級上級都不能不送禮”。對于政府來說,最難根除的不是國民的革命,而是官吏們貪污受賄的惡行。從深層來說,貪污受賄是更加嚴重的欺詐,因為它欺騙和損害的是公共利益。
作為一個近代理性主義者,孟德斯鳩尊崇民主、自由與平等的價值,作為一個古希臘文明和英國君主立憲制的景仰者,孟德斯鳩熱愛智慧、榮譽、勇敢等美德。但是,這些性格與美德在中國人身上是看不到的。雖然他也承認,中國國民的確也是勤勞儉樸、寬仁溫厚的,這使得他們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怠惰奢侈、暴戾驕傲,形成了帝國的平靜與秩序。但是,由于“各民族的不同性格是品德與邪惡的混合。是好和壞的品質的混合。混合得好的時候便產生巨大的好處……有的混合產生巨大的壞處”。所以,貪婪與勤勞結合,奴性與溫厚相混,從根本上破壞了那些好品質,從而形成了順從、卑懦、狡詐的國民。
三、國民性的成因
在孟德斯鳩看來,“國民的一般性格由兩種原因促成:一是取決于氣候的原因,二是法律、宗教、風俗和習慣等文化原因”。因此,他從中國的地理環境和社會文化兩方面闡析了中國國民性之成因。
(一)氣候決定國民的一般性格
在孟德斯鳩的氣候決定論中,氣候、土壤等自然因素對中國國民性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如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中國特殊的氣候決定了國民順從怯意的性格。孟德斯鳩認為,由于不同的氣溫形成不同的生理條件、精神氣質、情感和品德。北方溫帶和寒帶氣候條件下的人比較強壯,有較強的自信心和勇氣,性格直爽,較少猜疑和詭計。南方炎熱氣候條件下的人則相反,纖弱脆弱,萎靡頹廢,既無任何好奇心和進取心,也沒有豁達的感情。于是,懶惰就是幸福,奴役被視為常態。不僅如此,相比北方人民,南方的人因強烈情欲的驅動而缺少品德。在那里,你會感到自己已經完全離開了道德的邊界。需要指出的是,在其論著中,孟德斯鳩根本地將中國排除于溫帶與寒帶之外,前者只屬于偉大的歐洲,后者則屬于強悍的俄羅斯民族或中國北方諸如韃靼的民族。這樣,也就從理論上將中國國民排除在勇敢、自由等性格和品德之外,納人怕苦、追求享受,具有一種天然奴性的性格范疇之內。
另一方面,氣候決定了中國政體的專制性。孟德斯鳩認為,氣候和土地決定國民的一般性格,也就注定一個國家所采用的政治形式。在氣候炎熱的國家,國民把懶惰當作幸福,只有對其實施恐怖的懲罰,才能夠強迫他們履行艱苦的義務。而且對于幅員遼闊的大國,如果要避免割據,就必須實行極其嚴酷的專制體制。由于中國地處東方,且氣候炎熱土地廣袤,國民自然地傾向于奴隸性的服從。所以,它必然是東方的、專制的國家。超然或根本沒有法律制約的絕對權力不斷地腐化君主的人性,繼而導致國民的人格朝更加糟糕的方向發展。
總之,在孟德斯鳩看來,中國人是怯懦還是勇敢,是順從還是熱愛自由甚于生命,是追求榮譽還是卑微自賤,都是由其呼吸的空氣與腳下的土地所決定的。自然環境決定國民的一般性格,繼而決定了政體的專制性。兩者之間,存在一種辯證關系,即國民的奴性人格決定了政治的專制性,而專制政體的殘酷本質又進一步強化了國民畏懼順從、懦弱卑微的性格傾向。
(二)“禮教”塑造國民品格
如前所述,中國人道德本位的價值取向使立法者把法律、風俗和禮儀宗教混淆在一起,統稱為“道德”,即“禮”。這就在邏輯上使風俗起著法律、宗教、道德的功能:不僅規范人行,中國人的一言一行都必須符合“禮”,還規范人心,消除國民暴戾的性情,防止將他們的邪惡暴露出來。“禮”的核心是“孝道”,孟德斯鳩認為,所謂“孝道”,首要的是孝敬父母,無論在他們生前還是死后。圍繞“孝道”,產生了一系列道德規范。其次是尊敬一切可以視為父母的人,尤其是君主。這是由中國的家國同構的組織形式和國家本位的價值取向所決定的。在“孝道”的兩種表達方式之中,對父母的“孝”為國民的主要道德,對君主的“孝”則為其重要的政治品德。
以“禮”為教而形成“禮教”,為中國唯一的教育形式,這使得國民在讀書時所學的是“禮”。而“禮教”的內容都是一些普遍性的生活規范,對于中國人來說,“容易理解,容易打動人心”,這使禮深入人心,一舉一動依禮而行,終其一生都在實踐“禮”。所以,在中國,“禮”是“人們放在彼此之間的一道墻”,而“禮教”則為“消滅由暴戾性情所產生的一切邪惡的極其適當的辦法”。通過它們,中國的統治者控制了國民的集體記憶,使國民形成尊崇道德,以家為本的價值取向,養成彬彬有禮、溫厚禮敬的性格,維持了國民內部的和平和良好秩序。
在關注到“禮教”對國民性格的正面塑造之同時,孟德斯鳩也敏銳地看到禮僅僅束縛了人們的行動,并未淳化人們的心靈,這使得中國人成為地球上最會騙人的國民。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泯滅了人性,使道德脫離現實生活而淪為形式。所以,中國官吏的政治德行是最惡劣的。同時,禮同政治結合,禮教為專制皇權服務,束縛和壓制了人的獨立思想,加強了中國國民的奴性特征。對此,孟德斯鳩尖刻地指出:“如果使他們不受‘禮的規則的約束的話,豈非就等于給他們以放縱邪惡的便利?”在18世紀,作為一個從未到過中國的西方學者,盂德斯鳩能深刻地意識到禮與禮教的狹隘性和虛偽性,這是非常難得的。
表面上看來,除了氣候這一決定因素,孟德斯鳩并未忽視文化因素對國民性的作用,注意到由于風俗的不同,中國的專制統治者往往從如何更好地履行目前生活義務的行動去考慮國民,制定出包羅萬象的禮,以禮治國,以禮化民。然而事實上,他又從根源上將風俗、宗教、法律等社會要素也歸結為氣候的作用。為改變民族的懶惰性格,中國的君王必須鼓勵農業生產,從而形成了中國特有的舉行春耕儀式的風俗。這樣,孟德斯鳩就從邏輯上將中國國民性的風俗影響也歸結為自然之功,以保證其理論的一致性、一貫性。
四、分析與評價
通過上述對孟德斯鳩關于中國國民性思想的分析,可以看出,孟德斯鳩依據社會現象本身,從宏觀層面對不同統治社會的方式進行了分類,將每一種類型放在一個確定的氣候、土壤環境里,以當時罕見的氣勢磅礴的筆調,歸納和比較了復雜多樣的國民所遵循的法則以及在這種法則下形成的國民性。又從微觀層面具體闡析了中國家國同構的專制政治、國民群體本位、道德本位的價值取向,以及缺乏自由精神、一味服從的奴性特征等。同時,看到禮和禮教的狹隘性與虛偽性。所以,無論是在宏觀的論述還是微觀的分析方面,孟德斯鳩都在很大程度上辛辣而真實地揭示了中國國民性之本質,顯示出其思想的深刻性。就此而言,孟德斯鳩走在了同時代人的前面。
但是我們又不難看到,其論述中存在諸多的“彼此矛盾”。例如,他時而說中國人狡詐、不誠實、難以取信于他人,時而又說中國人道德高尚、崇尚禮儀;時而說中國人勤勞儉約,時而又說中國人怠惰邪惡。之所以造成這種自相矛盾,其根源大致有二。
其一,源于其類型理論與事實之間的矛盾性。正如涂爾于(Emile Durkheim)對其的評價:“的確,他通常通過觀察證明他的結論,但其論證的整體部分卻非常薄弱。他僅僅言簡意賅地羅列了從歷史中借來的事實,甚至當這些事實彼此矛盾的時候,他也很少努力去確立他們的準確性。”孟德斯鳩不是從大量的事實中分析歸納,得出中國是專制政體的結論,而是首先從他的類型理論出發,斷定中國的專制政體,然后拼湊事實和論據。根據他的理論,中國是面目可憎的專制國家,中國人是不可救藥的專制的奴隸,根據事實,中國人又是寬仁溫厚、勤勞儉約的。對于這種事實同理論之間的矛盾,孟德斯鳩不是質疑其理論的真實性,而是或者置之不理,或者努力自圓其說,對于這一點,孟德斯鳩自己也毫不隱諱地寫道:“我們的傳教士告訴我們,那個幅員遼闊的中華政體是可稱贊的,它的政體的原則是畏懼、榮譽和品德兼而有之。那么,我所建立的那三種政體的區別便毫無意義了。”
其二,源于其研究方法上存在的矛盾性。18世紀的科學革命,確立了“科學英雄主義范型”(喬伊斯語),強調以一種價值中立的方式研究自然及人文社會現象。本著這一精神,孟德斯鳩研究了不同社會的統治形態、不同民族的一般精神、風俗道德法律,其主要目的是去認識并解釋什么存在或什么已經存在。也就是說,盂德斯鳩是在用一種科學的方式解釋社會“是”什么,而不是“應是”什么,民族的一般性格“是”什么,而非“應該是”什么的問題。但是在這一解釋系統中,他并未做到一以貫之,而是始終交織著價值的解釋系統:通過對素無好感的中國國民的論述,并把他們放在一個基于良心和理性的國民面前進行對比,試圖為重癥纏身的法國社會開出藥方。因此,對于中國國民性的論述,孟德斯鳩是在履行其啟蒙者的職責。
此外,孟德斯鳩的思想還存在很大的片面性。孟德斯鳩強調地理環境對人類文明類型、宗教風俗等文化模式的決定性作用,強調氣候、土壤對國民氣質、性格和心理狀態的直接影響,雖然這種環境決定論在否定信仰主義方面具有進步的意義,但是他把地理環境與社會運動視為單向的因果決定關系,過分夸大地理環境的作用,忽視經濟等因素對社會歷史和人的氣質感情的影響,從而使自己陷入外因論的形而上學悖論之中。同時,男權至上的傾向始終主導著他的價值觀,這從其對東方女性品德的贊美可窺見一斑。
正如艾田浦(Rene Etiemble)所說的:“隨著孟德斯鳩的出現,此前占據主導地位的對中國毫無保留的贊頌至此告終。雖然他尚未達到貶華的程度,卻為對中國的貶斥開了先河。”孟德斯鳩一開西方思想家批判中國國民劣根性之濫觴,不僅如此,其思想還為近現代中西方探討中國國民性奠定了基本的話語框架。
(作者:陳叢蘭西安工業大學人文學院政治與行政管理系講師,陜西西安71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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