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葦
這是我到哥倫比亞大學后老師給我們布置的第一道作業。我的老師叫萊恩?笛,我讀的是比較文學專業,我的學業專攻童話。這道作業是:
親自試驗和品嘗西紅柿有幾種吃法,至少要試驗三種,認真做出來,并仔細地記錄下來什么味道。
第二天,老師收到同學們的作業:
西紅柿生吃:酸酸的。
西紅柿水煮:面面的。
西紅柿放鹽:酸酸的咸咸的。
西紅柿放糖:酸酸的甜甜的。
西紅柿放鹽放橄欖油放魚子醬:又香又酸又咸。
西紅柿拌辣椒:又酸又辣。
西紅柿拌胡椒:又酸又麻。
西紅柿拌洋蔥:又酸又脆又沖鼻子。
西紅柿炒雞蛋:酸酸的有魚肉味。
西紅柿包餃子:又酸又滋潤還有小麥香味。
西紅柿干煸:還是酸的。
西紅柿燉魚:酸味魚味。
西紅柿燉駱駝:不知道西紅柿什么味道了。
我記得,老師說一共收到一百多種,老師給我們念時,同學們都笑趴了。那時我剛剛去一個多月,還有點不習慣,老師的這個作業讓我迅速融進了同學和學習氛圍中,迅速地理解了童話。
在中國經常聽到別人講藝術生活化,這不就是藝術生活化了嗎?可愛的老師用一道作業,告訴了我們什么是童話,又怎樣可以把童話過成生活。
慶幸自己能在30歲時,在千轉百折中喜歡上童話,慶幸遇到一個天人一樣的老師。否則,我不知道學習可以這樣學,生活可以這么過,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玩的事情。那些讓其他同學勞累和哀嘆的作業,我們卻是在玩著在歡笑中完成了。
像這樣有趣又美麗的作業很多,譬如說為什么吃雞蛋?一棵樹怎樣可以變成一個森林?太陽該落在哪里?獅子睡在哪里?這些作業,大部分我都寫成了童話,所以至今記得。那些沒有記住的,就太多了。反正你可以這樣想,老師用最簡單的問題開發我們的語言感覺,他經常告訴我們:語言不是學習的問題,是找到新鮮感覺的問題。
我的一篇作業獲獎了,我記得老師把這篇文章推薦到了《紐約時報》,那是我到美國后拿的第一筆稿費,這是我的驕傲,但是我總是習慣把這個驕傲給我的老師,因為,只有他問這么好的問題,我才會答得這么好。
獅子睡在哪里?
獅子會睡在哪里呢?要是高興了,他會睡在樹上。他把兩只前腿趴在前面,兩只后腿伸直放在后面,嘴里銜一個桐樹葉或者什么能蓋住腦袋的樹葉蓋在腦袋上,在我們入睡的時候,就睡了。如果不高興了,他就隨便睡在什么地方,一般是睡在地下,就跟賭氣的孩子差不多。他睡在地下,獅子媽媽拉也拉不起來。獅子媽媽說,再不起來,小孩來了把你牽走啊!獅子就趕緊起來了。獅子害怕小孩,就像我們害怕獅子一樣。
睡著的獅子愛做夢,他總是夢見自己飛了起來,穿著彩色裙子。他喜歡棉衣服,不喜歡整天穿著皮衣。他天天想,我要是一年四季單衣棉衣運動衣一套一套換多好啊,我要是一天一天上衣下衣一件一件換多好啊,我要是能夠背上書包上學多好啊。我寧愿不吃肉!
在蘭陽,就有一群獅子不吃肉。那里的孩子騎著獅子上學。孩子們到了學校上學,獅子們就到另外一個房間聽課。一個老獅子給他們講課。我曾經聽過一次課,老獅子問:“1+1等于幾?”獅子們齊聲回答:“4!”老獅子說:“孩子們,你們真聰明,回答得真好!”
當然這些作業不適合其他學科,但是,對于文科及相關的專業,我覺得是適合的,它至少提供了很多可能性,提示了我們學習和思考的另一種方法。我記憶最深的一次作業,讓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愛,學會了寬恕,知道了什么是青春、純潔和無怨的美麗。
那一天,老師給我們布置的作業是:說說那些為愛所做的傻事。
老師說,也許你們不愿意說你們的初戀,不愿意說你們為愛做的傻事,以為自己聰明了,可是,你們想一想,做傻事時的你們,才是你們自己。如果說害羞,你們應該為現在的自己害羞,你們再也不做傻事了,想想現在你們多么可怕,你們做什么事情前都已經算計好,每做一件事情都在考慮付出多少辛勞、尊嚴以及代價。教室里很安靜,有一種靜靜的憂傷和純真的氣息。
一周后,同學們都交作業了,老師剪輯了答案,把答案念給我們聽。當然,老師講這些故事時是隱去了名字的,但是,我們恨不得讓老師說出我們的名字,因為在那一刻,我們才知道我們多么美麗。
“你們看我現在這么隨和,你們想不到,我曾經為他吃過60片安眠藥。我給他打電話,他不接。我說,從現在開始,你不來,一分鐘我吃一片安眠藥。一分鐘我吃一片安眠藥,60分鐘后他來了,帶著他的女朋友……”
“傻事做得多了。最傻的就是在他離開之后每晚抱著他的照片哭,每天干什么都會想到他,不干什么想他就想得更狠,就這樣兩三年。”
這就是我的老師布置的作業。在成長的時候,在可以修正自己的時候,我們溫暖地修正自己,讓胸懷擴張到最大,無掛礙地感受信任,感受人性的美麗和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