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逢春
吳祖湘先生在《我國古代小說的發展及其規律》一文中指出:“任何神話都產生于現實,由于現實問題的觸發而幻想出來的。……吳承恩在他的志怪小說《禹鼎志》序中說:‘雖然吾書名為志怪,蓋不專明鬼,時紀人間變異,亦微有鑒戒寓焉。正是因為《西游記》這樣立足于現實,才引起當時的轟動并得到廣泛流傳。”無獨有偶,2004年2月21日《人民日報·<西游記>隨想》一文也說:“任何文學作品都是社會現實的反映。其對現實腐朽和邪惡的揭露和批判,因作者的才學和對現實的領悟程度不同,也因寫作手法的不同,就有了顯與隱、曲與直、雅與俗之別。吳承恩是用隱曲的手法,用引人入勝的離奇怪幻而又荒誕的故事,引領讀者漸入他那被妖魔鬼怪、仙佛神道、琪花瑤草籠罩著的現實批判的思想佳境。”
這些話,可以作為我們解讀奧地利小說家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見人教版高中五冊《語文》)的一把鑰匙。小說寫主人公格里高爾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看似荒誕至極,然而只要我們把這荒誕的外衣——記敘、描寫、議論格里高爾似甲蟲的文字剝去,就能非常清楚地看到格里高爾作為當時的一個有家庭的人的生存狀態及其性格的方方面面。
小說共有三部分,這里以第一部分為例。剝去外衣,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格里高爾,是一個卑微的“旅行推銷員”,他“長年累月到處奔波”,要“這么早起床”,“因為火車五點鐘開”;否則“立刻就會被解雇”。“他是老板的一條走狗”,不能請病假。頂頭上司秘書主任為他沒有上班找上門來,后來因“腳跟灼傷”“大聲‘哦了一聲”,他就嚇得“向后退去”,母親也“倒在地上”,父親“雙手捂著眼睛哭了起來”。格里高爾“馬上”向秘書主任道歉,說自己“并不是冥頑不化”,“不出差我就沒法活”,請秘書主任“如實報告”給“經理先生”,“在公司幫我美言兩句”。可是秘書主任對格里高爾的請求置若罔聞,笑著要離去。格里高爾只得千方百計“挽留、安慰、說服”秘書主任,以“博得他的好感”,因為“格里高爾和他一家人的前途全系在這上面”。為此,格里高爾甚至想讓他的妹妹出面去“駕馭”愛好女人的秘書主任。不料這時發生了不幸:格里高爾在樓道上“跌倒下來”。母親見了大喊“救命!”,“魂不守舍”地“撲進向她迎面奔來的父親的懷里”。然而格里高爾反而“高興”,覺得“最終擺脫一切苦難的時刻已經為期不遠了”。為了“盡快追上”秘書主任,格里高爾無暇顧及他的父母,但是“秘書主任似乎有所覺察,他一個大步跳下好幾級樓梯,轉眼不見了”,“這一逃跑似乎使迄今一直比較鎮靜的父親也慌亂起來”,他“要把格里高爾趕到他的房間里去”,同時“只是一個勁兒拼命跺腳”;為了觀察秘書主任的去向,“母親不顧天氣涼爽打開了一扇窗戶,身子探在了窗外,她把手伸到窗外面捂住了自己的臉”。結果引來了“一陣強勁的穿堂風”,把“窗簾掀起來”,“桌子上的報紙”被“吹在地面上翻滾”。父親見了“簡直發了狂”,“大聲嚷嚷要把格里高爾往前趕”,不顧格里高爾處境尷尬,“從后面使勁推了他一把”,使“他當即血流如注,遠遠跌進了自己的房間里”。
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這些情節,哪里還有什么荒誕呢?有的都是生活的真實。公司老板居高把持,嚴密統治;秘書主任時刻監督,冷漠無情;雇員迫于生計勞碌奔波,雖安分守紀但厄運不斷,終日在惶恐、痛苦、憂郁中煎熬。聯系小說的寫作發表年代,我們就能深刻認識到這種真實的必然性。
《變形記》寫于1912年,發表于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第二年。當時的奧地利是什么樣子呢?作為高教文科教材的《世界近代史》有這樣一段話:“廣大群眾生活上日益貧困,政治上也被剝奪了自由。各交戰國家中,除了上千萬的勞動人民被征入伍,到前線充當炮灰外,其他群眾,包括老年人、婦女、兒童,都被迫從事各種繁重的勞動,勞動時間長達十二至十六個小時。勞動人民喪失了起碼的政治權利,罷工、集會、遷居的自由均被剝奪,各帝國主義國家的后方,都變成了囚禁勞動人民的軍事苦工監獄。”由此可以想見弱勢家庭的處境該會多么艱難。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爾一家為求生而掙扎的情態,不就是當時弱勢家庭生存狀況的寫照嗎?卡夫卡自己曾說:“不斷運動的生活紐帶把我們拖到某個地方,至于拖向哪里,我們自己是不得而知的。我們就像物品、物件而不像活人”(《外國文學參考資料》,地質出版社出版)。這就是說,在小說家看來,當時的普通人群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隨時都可能異化為“物”。就是在這種“異化”的思想指導下,卡夫卡讓格里高爾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只可憐的甲蟲,借藝術手段形象地表現出他的社會見解:現實嚴酷,普通人群生存艱難,處在隨時都可能被統治者宰割的悲慘境地。這種現實批判還見諸他的其他作品中,例如“他的長篇小說《審判》(1914)對奧匈帝國時期人民生命、權利的毫無保障以及官僚制度的腐朽作了深刻的暴露”(2000年4月19日《教師報·表現主義文學》一文)。
《<西游記>隨想》一文還說:“《西游記》第九十八回,寫唐僧師徒到西天雷音寺大雄寶殿見如來佛祖,佛祖見面的第一句話就很厲害:‘你那東土乃南贍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不忠不孝,不義不仁,瞞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殺牲。造下無邊之孽,罪盈惡滿,致有地獄之災……雖有孔丘在彼立下仁義禮智之教,帝王相繼,治有徒流絞斬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縱無忌之輩何耶!這可以看作是吳承恩對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揭露和聲討。這樣的話,要不是通過佛祖之口說出,要不是在那個特定的場景說出,他一定要倒霉的。但他畢竟是才子,把明王朝、把皇帝老兒痛快地罵了一回,還博得了一片喝彩,這是吳承恩的高明之處。”《20世紀歐美文學史》(張玉書主編)指出:卡夫卡的作品曾“遭到納粹的明令查禁”。由此我們不難理解小說家為什么給格里高爾披上荒誕的外衣——避免陷入文字獄。因此,我們可以講,卡夫卡和吳承恩一樣高明。
湖北省咸寧鄂南市高級中學(437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