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艷華 何 昱
摘要馬克思認為奴隸制、封建制時期國家與社會是同一的、重舍的,這種現象導致了對人的個性自由的泯滅;資本主義時期國家與社會是分離的,這種分離具有歷史進步性,同時也帶來了人的生活的二元化與人的本質的異化。只有國家復歸于社會,才能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馬克思關于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思想中,內含著對人的自由、本質、發展的倫理關懷意蘊。
關鍵詞馬克思國家與社會倫理關懷
中圖分類號B82-0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1539(2009)01-0096-04
所謂倫理關懷“是從倫理的角度對人的生存狀況的關注,對人的尊嚴和符合人性的生活條件的肯定,對人類解放和自由的追求”。作為以人類解放為最終旨趣的思想家,馬克思關于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思想中包含著豐富的倫理關懷意蘊:通過分析古代社會二者的同一對人性自由發展的壓抑與掣肘、資本主義條件下二者的分離導致的人的本質的分裂與異化,表達了國家復歸于社會,從而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倫理訴求。
一、國家與社會的同一:人的個性自由的泯滅
馬克思認為,社會“是人們交互活動的產物”。人們不能隨意選擇社會形式,在一定生產力發展的狀況下,相應地有一定的交換和消費形式。當生產、交換和消費發展到一定階段,就有相應的社會制度、相應的家庭、等級或階級組織,即相應的市民社會。國家是一個歷史范疇,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一個階級反對另一個階級的聯合”。在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上,馬克思指出:“有一定的市民社會,就會有不過是市民社會的正式表現的相應的政治國家。”可見,國家與社會不是同時產生的;國家與社會緊密相連,但二者在起源、本質及目的上均有所不同。前資本主義社會,由于商品經濟不發達,強大的國家權力壟斷了一切,造成了國家與社會的重合、同一。這種國家與社會的不合理關系極大地制約了人的個性自由。
在古希臘奴隸制時期,國家與社會的同一表現為社會完全依附于國家。馬克思認為:“在希臘人那里,市民社會是政治社會的奴隸。”也就是說,在古希臘奴隸制時期,社會完全被國家所支配。這種狀態下的人也自然被完全置于政治生活之中,失去了個性與自由。不僅包括奴隸而且包括自由民。就奴隸而言,亞里士多德這樣認為:“那種在本性上不屬于自己而屬于他人的人,就是天生的奴隸,可以說他是他人的人,作為奴隸,也是一件所有物。而且所有物就是一種能離開所有者而行動的工具。”可見,奴隸只是主人會說話的工具,處于完全喪失人的本性的地位與狀態;就自由人而言,他們除去城邦生活,甚至根本不知道還有其他的生活,包括物質生產、經濟交往(這些“賤業”是由奴隸從事的)。雖然他們享有一系列政治權利,也津津樂道于這種公共生活,但由于缺乏個人的自主選擇與個性生活,仍然是不自由的,與奴隸一樣是一種人性的悲哀與殘缺。
中世紀時期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達到了同一的頂峰,政治生活與社會生活合二為一。“一般的市民社會等級和政治意義上的等級是同一的。”對于社會成員而言,經濟等級與政治等級是完全一致的,市民地位和政治地位也是直接同一的。這種同一是以政治等級、政治地位為依歸的。“中世紀各等級的全部存在是政治的存在,它們的存在是國家的存在。”對于個體而言,其經濟社會生活與政治生活是混沌不分的,除去政治關系與政治等級之外,沒有其他關系、其他等級,因此,社會成員的社會經濟生活缺乏自主性與獨立性,完全置于政治權力的控制之下。對于中世紀的廣大農民而言,馬克思曾這樣描述:“他們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他們的代表一定要同時是他們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們上面的權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權力,這種權力保護他們不受其他階級侵犯,并從上面賜給他們雨水和陽光。”
不僅如此,政治國家還為個人規定了等級身份,即使個人通過經濟生活與社會生活的努力也不能改變。馬克思指出:“舊的市民社會(指封建社會——引者注)直接具有政治性質,就是說,市民生活的要素,例如,財產、家庭、勞動方式,已經以領主權、等級和同業公會的形式上升為國家生活的要素。它們以這種形式規定了單一的個體對國家整體的關系,就是說,規定了他的政治關系,即他同社會其他組成部分相分離和相排斥的關系。”國家以其強大的政治權力支配社會的經濟生活,甚至包括財產、家庭、勞動方式等本來意義上的社會關系,也直接受政治關系的支配與調節。人在政治國家中是被固定地束縛于政治等級中的,對于社會大多數人而言,完全窒息了其創造性與主動性。于社會,制約了進步與生機;于個人,壓抑了個性與活力。這種等級制是由分封制帶來的、是金字塔結構的、是“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的人身依賴關系。個人在強大的政治權力支配下,處于嚴格的等級身份限制與人身依賴中,無奈于現實,無力于自身。個體完全沒有獨立性、自主性,個人的生活、個人的選擇、個人的發展等都泯滅于國家的政治生活中。
二、國家與社會的分離:人的本質的二元化、異化
國家與社會重合、同一的現象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才最終得以改變。黑格爾從資本主義社會的現狀出發,敏銳地發現國家與社會的區分。馬克思指出:“黑格爾的出發點是作為兩個固定的對立面、兩個真正有區別的領域的‘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的分離。當然,在現代國家中這種分離實際上是存在的。”馬克思認為黑格爾的這種主張不僅是對現實的反映,而且是他思想中較為深刻的方面。這時的政治國家是指政治法律關系,而市民社會是指建立在經濟交往基礎上的社會生活。馬克思認為這種分離在一定意義上解放了人性,使人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具有歷史合理性與進步性,同時也造成了人的本質的二元化與異化,具有非正當性。
就國家與社會分離的合理性而言,主要表現為個體獲得了自由的生存、發展環境,從而極大地激發了人的潛能。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對此進行了揭示:資產階級“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于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在資本主義社會,自由競爭、自由貿易是經濟發展的根本原則,由于國家與社會的分離,政治國家對經濟的干預降到最低程度,經濟領域的等級與政治領域的等級不再重合,公共政治生活與個人社會經濟生活完全分離,人們在經濟上、社會中的地位與政治生活無關,從而極大地張揚了個體的自主意識,調動了個人的積極性和主動性。馬克思認為,資產階級“第一個證明了,人的活動能夠取得什么樣的成就”。由于人性的解放,帶來了生產力的巨大發展,“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國家與社會的分離是經過資產階級政治革命實現的。
“政治革命打倒了這種統治者的權力,把國家事務提升為人民事務,把政治國家組成為普遍事務,就是說,組成為現實的國家……政治革命消滅了市民社會的政治性質。”于是,國家作為共同體、作為普遍事務的領域成為每個個體的普遍事務,市民社會中個人的社會活動與經濟地位降低到只有個體意義。
就國家與社會分離的非正當性而言,主要表現為個人生活以及人的本質的二元化、人的本質的異化。其一,在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分離的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生活被二元化為公民生活與市民生活。人的本質也被相應地二元化為對立的社會本質與個體本質。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論猶太人問題》中,對這種人的生活的二元化均有分析和揭示。馬克思指出:“國家公民也是同作為市民社會成員的市民彼此分離的。這樣,他就不得不與自己在本質上分離。作為一個現實的市民,他處于一個雙重組織中:處于官僚組織——這種官僚組織是彼岸國家的即不觸及市民及其獨立現實性的行政權的外在的和形式的規定——和社會組織即市民社會的組織中。”“人不僅在思想中,在意識中,而且在現實中,在生活中,都過著雙重的生活——天國的生活和塵世的生活。前一種是政治共同體中的生活,在這個共同體中,人把自己看作社會存在物;后一種是市民社會中的生活,在這個社會中,人作為私人進行活動,把他人看作工具,把自己也降為工具,并成為異己力量的玩物。”隨著人的生活的二重化,人的本質也被二元化為政治國家的社會本質與市民社會的個體本質。社會本質是人的類本質,個體本質是人的私人本質。在資本主義國家與社會分離的狀態下,社會本質是與國家普遍利益、公共利益對應的,個體本質則是與市民社會的特殊利益、私人利益對應的,二者由于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制度根源呈現對立與矛盾。這對立的、矛盾的二重本質并存于一個個體人格之中,必然導致個體人格的歪曲與分裂。
其二,國家與社會的分離,作為經濟交往關系的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因而使得真正體現個人本質的社會性受利己的個體性的支配,導致人的本質的異化。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是“只有在社會中才能獨立的動物”。真正反映人的本性的在于其社會性,人由于社會本質才最終與動物區分開來。在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分離的條件下,市民社會作為建立在私有制基礎上的個人經濟生活與社會生活,是政治國家的全部活動和全部歷史的真正發源地和舞臺。市民社會對政治國家來說是內容,而政治國家只是該時期市民社會的表現形式。只有作為市民社會一分子的個人才是政治國家的自然基礎,“利己的人”,“市民社會的成員,是政治國家的基礎、前提”。市民社會具有利己的封閉的特性,使得市民社會成員的個體性成為了作為社會普遍性的社會性的目的和主宰。結果是“公民被宣布為利己的人的奴仆;人作為社會存在物所處的領域被降到人作為單個存在物所處的領域之下;最后,不是身為公民的人,而是身為市民社會的成員的人,被視為本來意義上的人,真正的人”。正是在此意義上,馬克思指出:“任何一種所謂的人權都沒有超出利己的人,沒有超出作為市民社會成員的人,即沒有超出作為退居于自身,退居于自己的私人利益和自己的私人任意,與共同體分隔開來的個體的人。在這些權利中,人絕對不是類存在物,相反,類生活本身,即社會,顯現為諸個體的外部框架,顯現為他們原有的獨立性的限制。”由于人的社會性本質受制于個人的利己本性,導致了人的本質的異化。
三、國家復歸于社會: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在國家與社會關系問題上,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展開路向截然不同。馬克思認為:“黑格爾把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的分離看做一種矛盾,這是他較深刻的地方。但錯誤的是:他滿足于只從表面上解決這種矛盾,并把這種表面當做事情的本質……”黑格爾指出了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分離,這是其思想中有意義的方面。黑格爾也初步論證了市民社會追求利益的特殊性,認為“市民社會是個人私利的戰場,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場,同樣,市民社會也是私人利益跟特殊公共事務沖突的舞臺,并且是它們二者共同跟國家的最高觀點和制度沖突的舞臺”。但黑格爾認為國家作為普遍利益的代表、“倫理理念的現實”,理當高于、優于代表特殊利益、處于“倫理精神分化”階段的市民社會,并包容市民社會,因此,黑格爾企圖將國家與社會的分離消解于國家之中。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認為,要克服國家與社會分離所引起的個人生活以及人的本質的二元化和異化,必須使社會收回國家政權,即將國家與社會的矛盾與分離消解于社會之中。這是因為國家是社會發展的“贅瘤”,正如恩格斯所說:“國家再好也不過是在爭取階級統治的斗爭中獲勝的無產階級所繼承下來的一個禍害”。
一方面,國家作為共同利益的代表對于社會成員的個體利益具有虛幻性。這種虛幻性分為兩個層面。其一,對被統治階級而言,國家是從社會中產生的,是在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程度和時候產生的,其表面的訴求是協調階級矛盾,使尖銳的階級矛盾不至于把整個社會炸毀。但實質上是為了維護經濟上占優勢的階級的統治地位,因此,國家這種共同體“是一個階級反對另一個階級的聯合”。國家是階級壓迫的工具,是經濟上占統治地位的階級進行階級壓迫的工具。但國家卻是以代表社會全體成員利益的面目出現的。其二,對統治階級而言:國家僅僅是代表了統治階級一個階級的利益,而不是統治階級每一個體的利益。在階級存在、國家存在的社會里,社會成員的利益均是以階級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本身即是對個體利益的限定與遮蔽。個體的利益以及他們的個性“是由非常明確的階級關系決定和規定的”。正是因為此,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用“虛假的共同體”、“虛幻的共同體”、“冒充的共同體”等形容國家、階級的這種特性。
另一方面,國家的存在即是對人的自由發展的制約。國家是建立在階級劃分與階級對立基礎之上的。國家是維護經濟上占統治地位的階級利益的工具。因此,國家的存在首先表明了被統治階級的不自由。馬克思指出:“個人自由只是對那些在統治階級范圍內發展的個人來說是存在的,他們之所以有個人自由,只是因為他們是這一階級的個人……對于被統治的階級來說,它不僅是完全虛幻的共同體,而且是新的桎梏。”不僅如此,即使對統治階級而言,按照馬克思的思想,統治階級的每一成員之所以有自由,僅僅是因為他們“是這一階級的個人”。而個人隸屬于階級,本身即是對個人自由的限制。“階級對各個人來說又是獨立的,因此,這些人可以發現自己的生活條件是預先確定的:各個人的社會地位,從而他們個人的發展是由階級決定的,他們隸屬于階級。”
基于以上分析,馬克思認為,只有國家復歸于社會,即國家消亡,才能解除政治對人的束縛,從而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提供社會環境與客觀條件,才
能真正實現人的解放。馬克思指出:“只有當現實的個人把抽象的公民復歸于自身,并且作為個人,在自己的經驗生活、自己的個體勞動、自己的個體關系中間,成為類存在物的時候,只有當人認識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會力量,并把這種力量組織起來因而不再把社會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離的時候,只有到了那個時候,人的解放才能完成。”馬克思堅持了人的社會本質,也關照了人的個性自由發展,認為人的自由只有在社會中才能實現。“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當然這種共同體不是國家這樣“虛幻的共同體”,而是“真實的集體”。所謂“真實的集體”是相對于“虛幻的集體”即國家而言的,是真正代表每一個體特殊利益的集體,是保證每一個體自由全面發展的集體。也正是基于此,馬克思將人類社會發展的理想社會界定為“自由人聯合體”,即“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
要消弭國家與社會的對立,實現國家向社會的復歸,其途徑是在大力發展生產力的基礎上,消滅私有財產,消除個人私利的任意性及其與社會利益的對立性。“對私有財產的積極的揚棄,作為對人的生命的占有,是對一切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從而是人從宗教、家庭、國家等向自己的人的存在即社會的存在的復歸。”在發展生產力、消除私有財產的同時,也就消滅了階級對立以及階級對立所賴以產生、存在的根源,國家完結其歷史使命,復歸于社會,也就消除了個人的利己本性與社會性對立的物質根源,從而實現人在社會基礎上的對自身本質的真正占有,即“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就是說,作為一個總體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這就是人類社會的最終理想,即共產主義社會。只有到了共產主義社會,才能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這是國家與社會關系發展的必然,也是國家與社會關系發展的應然。
從馬克思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歷史考察、現實分析到理想追求,可以清晰地看出馬克思思想中一以貫之的倫理關懷,即關注人的生存、自由與發展。這一倫理關懷是馬克思國家與社會思想的題中應有之義,其內含的價值追求對目前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制度安排、和諧社會的構建以及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價值目標的實現具有重大指導意義。
(作者:陶艷華河北師范大學法政學院教授、博士生,河北石家莊050091;何昱河北經貿大學法學院講師,河北石家莊05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