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生活的感覺是十分奇妙的,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各個不同。文學藝術對生活的反映和描繪,就是這種感覺的表達。好的文學作品能把生活的感覺獨特化,而又不失其真。這常常就類似于夢境了。
讀陳啟文的《白水漁翁》,我們就在夢境里生活了半日。
“在白水,我被一個扳魚的老漢吸引住了。一棵樹,一片樹影,一把古老的扳罾,一個漁翁,一種與世無爭的安適而久遠的意象……”
開頭用簡淡的文字畫出了天、地、人渾然一體的境界,點染了夢幻色彩。接著作者閑閑道來,寫天,寫地,寫河流,“幾乎看不見山,河與岸呈現出的界線不再清晰鮮明,分不清哪是河哪是岸。河水,河灘,河谷,開始變得無邊無際的廣大。”寫得也像夢境一般。這既是現實,也帶著濃重的夢幻成分,讀者被引導著進入其中,體會著大自然最本質的特色之一——廣大無邊。然后,作者的筆觸細下來,寫河床上的水楊樹,系在樹干上的牛、閑船,寫“樹葉被河里濺出來的水澆得新鮮碧綠,浪花又被這青碧的葉子襯得雪白。”寫地,寫天,寫河,夢幻越來越深了:“白水,像白云一樣的水,漂滿白云的水。看天空,明明亮亮的晃眼,看河流,明明亮亮的晃眼,水天一色,全是云,白的云。”亦幻亦真,亦真亦幻。“還有那位漁翁,他的胡須像白云一樣。”白云是天上的事物,老漢的胡須像白云,人與自然便暗合了,夢幻再度在一點上凝聚了。
前面寫天地自然,寫得悠遠、樸野而曠迥。那么人呢?下面作者重點寫人了,先寫眼前的人——漁翁“超然于現實的某種神態”和他的那張臉,臉上的窟窿眼兒、皺紋、憨憨的笑容、低頭瞅罾的樣子。但寫人不一味地緊纏著寫人,作者寫罾,古代的罾與眼前的罾,比較,描繪,力求生動詳盡。這寫罾也是為了寫人,人與自然通過一口罾聯系起來。罾帶出了外公獨特的形象、獨特的生命形態和獨特的行為,他90高齡時返老還童,和三五歲的小兒捉迷藏,把兩條腿端在自己的肩膀上天真可愛地晃悠,稚趣無限。現在我們回頭看一看作品的脈路,作者寫的是白水,可是,現在我們離開白水,跟隨作者來到家鄉長江中下游南岸;作者寫的是白水漁翁,可是我們看到了老成孩子的外公。把兩個老人對比著寫,出入隨意,點染自由,各個特色鮮明。寫他們處處不離河流、沙灘、水楊林,他們都是河流之子,人的生命形態與生存環境血脈相通。但是,河流不同,特別是河流的時代和命運不同了,人,也許就有了區別吧?這是讀者在下文逐漸明了的事情。
下文集中筆墨寫“我”和老漢等待魚兒進罾的漫長的過程。“老不見魚進罾,罾里的那一片白水連個水花也沒有”,時間流逝,日影移動,魚兒不來。在漫長無聊之中作者陷入兒時回憶,那時魚兒很多,“我外公扳魚……一扳就是幾條,十幾條。”“可這位老者枯坐半日,竟連手指頭的一條小刁子都沒有扳上來。”作者又寫與老漢的對話,“早先”一詞反復出現,這是老漢的回憶,“早先,這里的水用手捧了,直接就可以喝。”而眼前,我干渴得厲害,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我甚至懷疑,它還是不是水。“早先,這河流到處都是魚。”而現在,連春子也沒有了……作者十分耐心地寫老漢等待的耐心,“紋絲不動,像是把身后的一切忘記了,像個神仙。”“依然如老僧入定般盤腿打坐”。又寫蛙鳴,寫河蚌一張一和地喘著氣,爬上岸來了……漫長的等待也罷,老漢的耐心也罷,河蚌也罷,其實都是為最后的一筆蓄勢:半日等待的結果竟然是——“好大一條魚。一條死魚”!
而且,這條魚是被電打死的!——“現在的人心,越來越黑了啊。”
縱觀全文,作者以悠閑之心,運悠閑之筆,“云無心以出岫”,閑閑地渲染,細細地描繪,刻畫一種夢境般的特定世界;天、地、人融合無間,安詳寧靜,境界渾然。然而,隨著行文的延伸,在不著痕跡中漸漸發力,最后凸現主旨:生態的惡化不僅危害了生存環境,而且危及了人的精神;而人的精神狀態又正是生態惡化的終極根源。作者不正面著筆,只是把痛心之語化為云氣與色彩,織成美麗悠閑的夢境。然而,雖然像夢,卻是現實的夢;而夢境的最終破滅,卻是最使人心碎的。
席星荃,散文家,現居湖北襄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