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掀起了一股林徽因傳記寫作的熱潮,繼而電視劇《人間四月天》的播出更讓許多人把目光聚集在這位優雅清麗的民國女性身上。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很多人只是津津樂道于她與徐志摩、金岳霖、梁思成的感情糾葛,關注她那迷人的外表,欣賞她在建筑方面的卓越才能以及參與國徽、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和景泰藍的改革。可她作為“中國第一才女”最閃耀、最值得關注的部分卻被淡化或忽略,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20世紀30年代,林徽因是當時詩壇上一顆耀眼的明星,是新月派后期備受關注的女詩人(雖然詩人不認為自己屬于新月派),憑借其精湛的詩藝贏得讀者的喜愛。新月派研究者藍棣之先生曾說:“林徽因寫詩不算多,但藝術成就很高,很有魅力,她那清麗的深藏的抒情,她那些清新流動的意向,她把傳統與現代相結合的感受,使她成為詩壇一顆令人神往的明珠。”①可見,林徽因詩歌最具特色的藝術表現是融合古典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為一體的雙重光彩。
一、雙重性的淵源
林徽因出生于1904年,其父林長民是民國初年聞名士林的書生逸士、風流才子,又是暢言民主政治的政治家,與梁啟超交往甚篤。可以說林徽因的才情稟賦,乃至于個性都深得其父的真傳。林徽因的出身以及成長環境決定了她的精神與傳統文化有著一種天然的淵源。她所成長的20世紀初期乃是社會環境復雜多變、個性主義與民主主義思潮風起云涌的時代,而林徽因本人的經歷又決定了她必將受到西方思潮的浸潤及影響。正如卞之琳評價道:“林徽因一路人,由于從小得到優越教養,在中西領域之間,文化之間也都來去自如……她身心縈繞著傳統悠久的樓宇臺榭,也為之縈繞不絕。”說他們“深通中外文化,卻從不崇洋,更不媚外。”②無可否認,林徽因的詩
歌創作深深烙上中西文化合璧的印記,這也令其為人稱道的詩歌藝術展現出異樣奪目的光芒。
二、唯美畫卷
林徽因明確反對將文學視為政治的“傳聲筒”,她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中曾寫道:“我想到普羅文學是毫無道理的,優秀的文學就是優秀的文學,無論作者的意識形態如何。”林徽因與其他新月派詩人一樣,主張“純詩化”,堅守文學的獨立品格,追求的是一種生命的詩學。林徽因在散文《究竟怎么一回事》中闡述了自己對詩歌寫作的理解:“一方面是慘淡的經營——至少是專心致意,一方面似是藉力于平時不經營的儲備,‘下筆有意的妙手偶然拈來,忠于情感又忠于想象,更忠于那一串剎那間內心整體閃動的感悟。”③的確,寫詩不僅需要“專心致意”,同時也需要“妙手偶得”的瞬間靈感。這表明了林徽因作為女性的非理性的、審美的、內省的創作觀。而這一切均來源于她那對人對己“誠實”的文學觀。在給《大公報文藝叢刊小說選》撰寫的“題記”中,林徽因說:“作品最主要處是誠實……即是作品需誠實于作者客觀所明了,主觀所體驗的生活。”她反對作家“敲詐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鋪張出自己所沒有的情感,來騙取讀者的同情。”
如: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葉,
讓風吹雨打到處飄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藍天,
和大地再沒有些牽連。
……
詩人只是采用質樸無華的幾行詩句便將遺憾與惆悵以淡雅的方式表達出來,那是一種含淚的馨香與無奈。林徽因正以她親身經歷的情感歷程,用詩歌的方式鋪灑出一幅幅動人的唯美畫卷,通過自己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和民族審美情感向傳統復歸。
(一)詩中有畫
人們常用“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來肯定王維的詩畫作品所達到的情景交融、唯美清新的境界。然而,不管是古代詩歌還是現代詩,“詩中有畫”的意境確是優美詩歌令人神往的一個重要特點。古典詩歌講究的是“韻味”二字。林徽因的詩幾乎全都是抒情詩,可她并沒有采用五四時期新詩寫作者喜歡運用的直抒胸臆的表達方式,而是吸取傳統詩學的營養,加之個人在美術方面的才能,將真摯的感情與幽微的感受繪出一首首晶瑩剔透的詩篇,從而使情感獲得含蓄的表達,委婉而靈動,在精美的詩行間繪畫出一幅幅飽含古典色彩的美麗畫面。
早年學會繪畫的林徽因對生活中的美有著特殊的藝術敏感,對于自然界的普通景物有著細膩的審美感知。眾所周知,《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當之無愧為林徽因詩歌的代表作。作者把美麗的春景比作心中的“你”,并對春天的景象進行點染和描摹,給讀者展示出一幅色彩鮮明的詩歌畫面:隨著春日的到來,大自然開啟了她甜美的笑顏,微風輕拂過的聲音便是春天的笑聲,氤氳的水汽幻化為籠罩楊柳、山川的云煙。這里有百花的鮮妍、嫩草的鵝黃、新芽的翠綠,還有那夢中的白蓮,更有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的古典意境。同時,同屬暖色調的“鵝黃”、“芽綠”、“蓮白”協調一致的搭配與融合,更產生了極具和諧的層次美,給人以審美快感。
(二)韻外之旨
“新月派”詩人尤為看重在古典藝術中“蘊藉”的運用。聞一多先生在《律詩的研究》一文中嘆服在古典抒情詩“一唱三嘆,獨饒深致”的“蘊藉”之風,表現出了對古典藝術所具有的含蓄美的抒情方式的偏愛。他所追求的便是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而深受新月派影響的林徽因在詩歌創作時也注意了這種“意化之境”的刻寫,得其 “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韻外之旨”、“味外之旨”,詩人運用一個個意象來傳達內心的復雜感受。如在《別丟掉》這首小詩中,作者用委婉的筆調描繪出在已逝的二人世界中的“流水”、“松濤”、“月明”、“燈火”、“滿天的星”,風景猶在,而斯人已去。雖然詩中并未指明“山谷中留著”那回音的內容是什么,但我們仍能從詩中所勾畫的景物中體味到作者所要表達的超出文本的涵義。此詩較為成功地取得了“作者得于心,覽者會其意”的藝術效果。
同樣,在詩歌《一首桃花》中,作者寫道:“桃花/那一樹的嫣紅/像是春說的一句話/朵朵露凝的嬌艷”,“含著笑/在有意無意間/生姿的顧盼”。這首看似寫景的靈動小詩,在詩人表面吟詠那株搖曳在三月春風中嫣紅嬌艷的桃花筆下,實際上傳達的卻是充滿青春氣息、柔媚多姿的少女風情。在寫出“殷紅”、“嬌艷”的靜態美的同時,也道出了“含著笑”、“生姿的顧盼”的少女的動態美。生動刻畫出婀娜多姿、溫柔純情的美貌女性,構成優美的詩境,耐人尋味。
三、現代性構建
二十世紀初期,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響,聞一多、徐志摩、朱湘在為新格律詩創造詩壇秩序的同時,以李金發為代表的一批詩人也開始吸收象征主義的西方文藝精神,為新詩的創造開拓另一征程。正如龍泉明先生所說的那樣,新月詩派分化以后轉向現代主義并不是偶然的現象,而是他們的詩歌藝術發展的一個必然趨勢。他們在詩藝的追求上,曾經既表現出對西方浪漫主義的尊崇,又表現出對西方唯美主義、象征主義、意象主義、現代主義詩藝的廣泛吸納……其他重要詩人朱湘、陳夢家、孫大雨、林徽因、卞之琳、何其芳都寫了一些類似現代派的詩歌,表現出對現代主義的傾心。以下,本節以“現代性構建”為線索,論述林徽因的詩歌藝術。
(一)現代手法的運用
縱觀林徽因的詩歌創作,可以發現,其新詩創作的“現代性”非常明顯地體現在意象的設置,象征的運用,以及大量采用隱喻、比喻、比擬的手法和現代主義的人生焦慮等方面。
林徽因曾說:“詩中意象多不是尋常純客觀的意象,詩中的云霧、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的感情,同時,內心的人性的感觸。”其主要表達的意思是意象即是為情緒的表達所找的一個客觀對應物,這與波德萊爾認為藝術是“創作一個同時包含客體與主體,外部世界與藝術家自身的提示性的魔術”的觀點不謀而合。例如,她在《風箏》里所描繪的那“一點美麗”、“幾片顏色”的風箏,卻可在“太空里閃”,于“天地間認得方向”,但在高飛的背后,風箏“猜透了不是自己”,“它知道,知道是風”在“高高推著它舞去”。表面看來,作者只是在描寫風箏這一具體事物,但詩人所要表達的涵義遠非停留在物體本身,而是借此來表現這一意象與自己內在感知之間的某種審美完形,抒發自己對人生的真切感嘆,并用此來象征切身的生命體驗。當然,這一現代手法的運用與中國傳統詩歌的創作方法有著共通之處。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象征手法的運用主要是通過具有類似表征的物象而獲得的,而20世紀30年代的新詩采用的是西方隱喻的表現手法。林徽因詩歌創作后期的一首詩《靜院》中便依稀有著現代主義隱喻手法的影子:“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獸似的背聳著,又象寂寞在嘶聲的喊!”她把“黑的屋脊”比喻成“獸的背”,又比喻成“寂寞”,反過來,這黑的屋脊就是寂寞本身。此比喻將虛實合而為一,是典型的現代主義手法的巧妙運用。
同時,在林徽因詩歌中也不乏對現代人生的憂慮以及對時間與歷史、生命與死亡的哲學思考。較為典型的有《六點鐘在下午》、《一天》等詩作。“用什么來點綴/六點鐘在下午?/六點鐘在下午/點綴在你生命中/僅有仿佛的燈光/褪敗的夕陽,窗外/一張落葉在旋轉!”(《六點鐘在下午》)從中可看出詩人有著多于、深于常人的思考與困惑,加上長期在西南一帶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的詩人又擺脫不了疾病的折磨,表露出來的沉靜、凝重、迷惘的現代主義色彩。在這里,現代主義的藝術影響和藝術借鑒,與具體、實際的中國人生融合在一起。
(二)建筑之美
“新月派”詩人聞一多為新格律詩的創作提出了包含“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的“三美”主張。其中的“建筑美”就是要求詩歌形式要做到節的勻稱,句的均齊,以求達到具備建筑物那樣的美感。林徽因在此時期也創作了不少整齊勻稱的詩篇,像《深夜里聽到樂聲》、《山中一個夏夜》、《深笑》、《昆明即景》等詩都在詩歌外在形式上給讀者留下對稱均勻的美感。試看:
深夜里聽到樂聲
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輕彈著──
在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頰邊泛上了紅,
靜聽著──
這深夜里弦子的生動。
然而,詩人并不拘泥與刻板的詩歌形式的排列,而是創建出搖曳多姿的詩歌樣式,此樣式在《中夜鐘聲》里體現得淋漓盡致:
鐘聲,斂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涼。
聽──
那圓的一顆顆聲響,
直沈下的
時間靜寂的
咽喉。
像哭泣,
像哀慟,
將這僵黑的中夜
葬入
那永不見曙星的空洞
──輕──重,…
──重──輕,…
這些錯落有致的排列方式,傳達出詩人復雜多變的內心流程,避免落入“豆腐干體”的俗套,充分體現出詩人在新詩現代性的外在形式上的聰明與靈性。
更值得注意的是,林徽因還別出心裁地將古代建筑物作為意象融入到詩歌當中,給人意想不到的美感。例如,詩歌《深笑》“是誰笑成這百層塔高聳/讓不知名鳥雀來盤旋?是誰/笑成這萬千個風鈴的轉動/從每一層琉璃的檐邊/搖上/云天”,詩人用“百層塔”、“琉璃的檐邊”來映襯笑聲的甜美,巧妙地把視覺與聽覺交融在一起,這些古建筑不再是一堆生硬的木料、石磚,而是被作者賦予生命的靈動之音。
四、美中不足
當然,一方面由于詩人的主要志趣并不在詩歌寫作上,另一方面受戰爭、疾病的阻礙以及建國后種種政治運動的影響,詩人并沒有把自身在詩歌方面的天賦與才華發揮到極致。正如藍棣之先生所說:“情詩寫的比較得體,不失身份,含蓄溫婉的,要算林徽因,但也止于抒寫小姐隱秘的情事。”④雖然藍先生的評價不甚貼切,卻從側面反應出詩人對復雜動蕩的社會環境缺乏有力的把握而導致題材范圍較為狹窄。有人評論說:“她如同一個出色的建筑家在一塊瓦片上雕刻出精美的亭臺樓榭,池園花墻,雖美不勝收,畢竟是塊瓦片,欠胸襟,欠視野,欠氣度,欠廣度,她的詩作正如瓦片上的精美藝術,單一而狹窄,從而影響她的藝術成就。”⑤這種評價是有道理的,筆者予以贊同。
五、結束語
梁從誡曾經這樣評價他的母親林徽因:“母親也許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多少帶點文藝復興色彩的人,即把多方面的知識和才華——文學的和科學的、人文學科和工程技術的、東方的和西方的、古代的和現代的——匯集于一身,并且不限于通常人們所說的‘修養。而是在許多領域都能達到一般專業者難以企及的高度。”⑥我們不能過多地苛責它們遠離人民斗爭,詩歌中聽不到人民與時代的呼聲,因為其中包含的深刻的人本內容,刻畫與展現的個體獨立個性以及詩歌中深深蘊含的人生感受、生命體驗,使得這些詩具有清新耐讀感。
林徽因寫詩不多,但起點很高,她始終堅持自己的獨立品格,在詩藝上,不步后期“新月”詩人之后塵,從容地徜徉于古典與現代之間。“以現代漢語為基礎的格律詩,在這里,在林徽因手里運用得游刃有余,在藝術上與徐志摩、聞一多、馮至、卞之琳寫的最好的格律詩相比并,也是沒有愧色的。”⑦從邵燕祥先生的高度評價中,我們便能理解這位“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的才女林徽因是如何巧妙結合中西文化而使其詩藝得到完美體現的,從而經受歲月的錘煉,在新詩史上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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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惠芬,女,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是語文課程與教學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