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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蘋果里的蟲

2009-03-24 04:32:30曾楚橋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09年10期

曾楚橋

高個子警察朝樓上望了望,然后問我的房東:“誰住在六樓?”高個子問的就是我所住的那層樓。房東用手指了指我說:“就是這個后生仔。”高個子很有禮貌地對我說:“這位先生,請帶我上去看看,好嗎?”我心里一涼,暗想:來了,終于懷疑到我頭上來了,這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呀。

我向來對派出所的人沒有好感,是因為我曾經飽受個別素質低下的治安員的折磨。不是因為我犯了什么法,而僅僅因為我和我前女友在芭蕉林里給他們逮到了,他們不容分說地把我痛毆了一頓,理由是在掃黃現場抓到了我。當然由此而導致我女友離開我那是后話,我姑且不提。但是今天,高個子警察的禮貌雖然暫時未能使我對警察的印象完全改觀,但是起碼我現在已沒有了敵對情緒,而且我也不敢有敵對情緒。這可是死了人的大事,稍有不慎就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知道我根本就沒有理由拒絕警察的請求,因為我明白,我越是拒絕,警察就越是會懷疑到我頭上。到那時,就算真的跳進黃河,也難洗清了。所以我做出一副乖巧的樣子,殷勤地對高個子說:“好的,好的,我馬上帶你上去。”

六樓有兩套房,沒有電梯,都是一室一廳的結構,我住一套。另一套住著一對打工夫妻,他們這段時間上白班,夫妻倆都不在家。上到六樓,經過那對打工夫妻的房子時,高個子見大門上貼了一張紙,紙上寫著:上夜班,請勿打擾。高個子問我:“經常有人來這里打擾他們嗎?”我說:“平時很少有人來,我們的房東因為打掃樓梯的事倒是常常來,我想是他們煩不勝煩了,才貼了這張紙條。”高個子接著又問那夫妻倆的姓名籍貫,我于是簡單地向他介紹了一下那夫妻倆的基本情況。高個子似乎很滿意我的回答,點點頭又問我和死者熟不熟,我裝出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說:“算不上熟,我們見過幾次面。不過,我一直都不知道死者的真實姓名。”

我盡量把話兒說得滴水不漏,事實上,我這話兒至少有一半是實情,在我和死者交往一年多的時間里,我真的不知道死者的真實姓名。我們是在網上認識的,我至今只知道她的網名叫“活在蘋果里的蟲”,平時我只管她叫蟲。其余我一概不知,就連她做什么職業我也不知道。我覺得^與人之間的交往應該尊重別人的隱私,既然她不說,我也就沒有磐要問。這是我做人的準則。

高個子似乎相信了我,沒有就這個問題再問什么。接著高個子又查看了我的身份證,然后在本子上很快地記下了什么東西。

我在心里盤算著如何應付高個子下一步的訊問。但出乎意料的是,高個子對我桌上那臺電腦更有興趣,說得準確點是對電腦里的一篇文章感興趣。那是我正在寫的一篇題目為《活在蘋果里的蟲》的小說,小說剛剛開了個頭。

“你是個小說家?”高個子一邊瞄著電腦里的文章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我。

“見笑了,我們這一類人還稱不上作家,寫手吧。頂多算是半個職業寫手。”我有些心虛。

“哦,活在蘋果里的蟲,題目很好,職業寫手,很好的一個職業。很自由,我要是不當警察了,就當職業寫手吧。我在警校時就寫過不少的詩歌。要不是做了警察,說不定我就成了個詩人。”高個子的一番說話,一下子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我也一下子感覺松爽了很多。高個子并沒有在我的住房里果多久,他的注意力已經被對面陽臺上那條大黑狗吸引住了。

“這狗是死者的嗎?”高個子問我。

“我想應該是吧。”我回答。

“架子不錯,就是太瘦了。”高個子似乎在自言自語。

“狗肯定是條好狗,一看就知道是良種。”我說。

“死者一般什么時候喂狗?”高個子突然回過頭來問我。

“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沒有什么規律,有時候都大半夜了,我還看見她坐在陽臺上給狗扔饅頭。”我盡量讓我的話無懈可擊。

“給它扔饅頭?這可是一頭正宗的狼狗,難道它是一頭吃素的狼狗?”高個子一臉懷疑地看著我問。

“它是否吃素我不清楚,反正我是見過她在半夜里坐在陽臺上給狗扔饅頭。沒錯,她就坐在那個位置上,左手拿著饅頭,右手一塊一塊地掰,掰一塊扔一塊。她的陽臺上有燈光,那燈光很特別,是熒光燈的,就是在卡拉oK里廳里的那種熒光燈,那熒光燈把她全身都照得藍綠藍綠的,不知內情的人,確實是有點兒嚇人。”我接著說。

“死者常常都是夜里坐在陽臺上喂她的狗嗎?這陽臺好像沒有欄桿哦?”高個子像是找到了什么線索一樣興奮起來,一邊快速地在他的本本上記錄,一邊期待著我講下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多了,我一邊唯唯諾諾應付著一邊趕快止了這種勢頭。我盡量把話題轉到另一方面。

“你沒看這狗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嗎?一看就知道它的主人是個懶人,它不可能按時得到食物的。半夜里有一兩個饅頭給它,我看也是不錯的了。”我討好地沖高個子笑了笑說。

“哦,你覺得這很好笑?”高個子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馬上驚醒過來,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不過還好,高個子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他匆匆地又在筆記本上記下一些什么,有些自言自語地說:“雖然是瘦,但是那架子,還是夠嚇人的。”

“是的,是的,那狼狗真的有點嚇人。”我再也不敢多說一句,只是小心翼翼地應付著。我明白,只要我說了任何一句多余的話,都有可能惹來一身的螞蟻。

沉默一會,高個子突然又問:“你知道死者跟誰來往比較密切一些?”

“嘿,你可把我問住了,說真的,因為交往不多,我可從來沒見過有誰來找過她,平時除了那條狗與她為伴之外,我真的沒看到有誰來過。”我說。

又是沉默了一會,高個子忽然從身上拿出一把卷尺來,很是仔細地量從我這邊陽臺到對面陽臺的距離。量完之后,高個子突然問我:“你能從這邊陽臺跳到對面那邊的陽臺嗎?”我心里打了突,我猜想高個子肯定是在試探我。可是我無法拒絕回答,更不敢說自己跳不過去,因為兩幢樓本來就挨得近,大概O.5米的距離內,說自己跳不過去,顯然是在有意掩飾事實。我略為猶豫地說:“我從來沒有試過,不過我想我是可以跳得過去的,但是如果是在晚上,黑燈瞎火的就未必敢眺。”

我試圖提醒高個子,我是一個膽予很小的人。我根本就沒有作案的條件。可是無論我怎樣把話說得滴水不漏,還是有欲蓋彌彰之嫌。還好高個子并沒有對此提出任何異議,他很仔細地用放大鏡查看陽臺上每一個可疑之處。這時,他忽然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招呼在對面屋里忙著取證的同事過來幫忙。奇怪得很,此刻,陽臺上那條狼狗現在居然溫順得像一頭綿羊,躺在陽臺一角,看著警察從陽臺上一跨而過,居然連哼都不哼一聲。要知道這條大狼狗從始至終就未曾對我友善過,只要我一靠近陽臺,就對我狂吠不止,仿佛我前世跟它有仇一般。

從屋那邊過來的警察,手里拿著相機,身上又掛著一些儀器,人還沒落地,就警覺地問我是干什么的。高個子作了簡短的介紹。然后他們就在陽臺上忙了起來。十分鐘不到,高個子他們就忙完了。從表面上看,高個子似乎對我還沒有太大的懷疑,這讓我略

感心安。最后,他們下樓之前,高個子對我說:“因為案情相當復雜,希望你以后發現新的情況能夠及時向警方匯報,配合警方的調查,以便能快速地將兇手繩之以法。”

種種跡象表明,警方現在是把這個案子列入了兇殺案來處理。不過我清楚這根本就與事實不符,但是我不敢向警方說出事情的真相,我怕惹來麻煩。看得出警方是過分專注于陽臺上那些腳印了。當然那些腳印也是一個不可忽略的信息,因為死者就是從陽臺上摔下去的。也正因為如此,與死者最為接近的我,就無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警察下去之后不久,我的房東很及時地來到我的住房。我的房東是一個啰唆的老太婆,她曾因為樓梯無人打掃無數次地與租戶們交涉,她甚至要求我每星期最少要打掃一次樓梯,但我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來打發她。我自己的生活尚且無暇顧及,哪里顧得上去打掃樓梯。房東見無法改變大家,便只好自己來打掃,但是每打掃一次就要到我房里來啰唆一次,以示對我的教育。

我以為房東這次來又是要我打掃樓梯了,所以我沒等她開始啰唆就對她說:“剛才警察來過了,他們已經批準我不用打掃樓梯。”出人意料的是,這一次,老太婆并沒有理會我,她劈頭就問:“警察沒有為難你吧?”我說:“我又不是壞人,警察叔叔干嗎要為難我呢?”

“好。好。這就好。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說完,老太婆便扭著一雙小腳下樓去了。

很難想象,我如此深居簡出地生活,居然還有人說我是個好人,這實在是大出我的意料。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不是個好人。我對好人這個概念歷來有些模糊不清。在傳統的觀念里,大概好人就是一個樂于助人的人。蟲生前曾以十分肯定的語氣說我是一個好人。當時我并不在意。我覺得我自己并不天生就樂于助人。但蟲的語氣里有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她說這世上如果我不是好人,那么這個世上就再也沒有好人了。蟲的說話搞得我自己也有些糊涂了。是不是個好人其實于我沒有任何意義。它不會給我目前的生活帶來任何變化。但是蟲似乎很在意,她說如果沒遇上我,她的生活簡直是無法想象。我覺得蟲有些夸大其詞了。我說:“沒有我,我想你照樣能活下去,不但能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蟲說:“小喬,你錯了,我的生活里如果沒有你,我想我一天也就活不下去,有了你至少還可以給我一個念想。”

蟲習慣叫我小喬。蟲的話讓我感到驚訝,我從沒想過自己在別人的生活里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我看著蟲的臉,她很認真,我沒有從她的臉上看出一絲開玩笑的成分。我說:“上帝說每個人都是重要的。”

“可是你和別人不一樣!”蟲突然抱住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起這樣的一個網名嗎?”

老實說,在我和蟲一年多的交往中,我也不止一次問過她,為什么要取這樣一個網名。但她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我。她總叫我猜一猜,想一想,一條蟲,它活在蘋果里,它會是什么滋味呢?你就把自己當成一條蟲,一條活在蘋果里的蟲,你就知道了。對蟲這樣的提示,我總是不得要領。不過,蟲非要我想象一下個中感受。我想了想說:“一條活在蘋果里的蟲,它的一生想必是幸福的,最起碼也吃喝不愁。難道不是嗎?它差不多已經活在了糖里啦,對不對?除了這些,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什么滋味。”

“什么叫幸福?有吃有喝就叫幸福嗎?”蟲對我這樣的說法甚為失望,她嘆了口氣說:“你要是真的變成了一條蟲,我想你就明白了。”我搞不懂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想去弄明白。不過,此后蟲不再跟我談論這些問題。而我呢,也樂于不鉆這樣的牛角尖。

不過在我看來,蟲自己也未必弄得通透。她墜樓之前仍念念不忘這件事就是一個明證。我清楚地記得,昨晚,蟲來得很早,那時還不到十一點,樓下還聽得到人們打麻將的吆喝聲,她穿一身火紅的衣裳出現在我的面前。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頭。我記得她不止一次說過她最討厭紅色,我從來沒見她穿過紅色的衣服。她見我表情有異,笑著問我:“很意外嗎?其實我穿紅色的衣服比穿別的什么衣服都好看,你說是不是?”我說是。可是我分明又感到自己言不由衷。因為我老覺得很別扭,不知道為什么,我無法習慣她穿紅色的衣服。我不由分說地就要脫她的衣服,但是蟲把我的手給按住了。她說:“不急。我們有的是時間,反正我今晚就是你的新娘。”

沒想到她會拒絕,因為蟲從來沒拒絕過我。我當時也沒往心里去。我們在床上滾了一通之后,我平靜下來繼續寫作,蟲則坐在我身邊,安靜得像一頭羔羊,一臉幸福地看著我擊打鍵盤,偶爾給我沖一杯茶,或者輕輕地給我擂一下腰,讓我在剎那間,有一種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溫馨與甜蜜。

凌晨一點左右,一直倚在我身邊看我打字的蟲忽然附在我耳邊悄聲地問我:“如果你是一條活在蘋果里的蟲,除了吃喝之外,你真的沒想過別的事情嗎?”

我回過頭來,一臉壞笑地說:“吃飽喝足之后肯定也得想想別的事隋啦,對我來說,現在最最重要的就是要做愛啊!”說完,我一下子把蟲抱到床上,這回蟲不再拒絕了,任由我在她的身上胡作非為。完事之后,我卻發現她有淚流過臉龐。蟲要我吻干她臉上的淚水,并且說這是甜蜜的淚水。我吻過之后還跟她開玩笑說:“你的淚水一點兒也不甜嘛。”

“記住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便是記住她淚水的味道。”蟲跟我說了這一句話之后她就起床穿衣。她出門之前,我還叮囑過她不要再跳過去,天太黑了,還是走樓梯安全。但蟲不聽,她站在門口,笑著說:“我走不慣樓梯,我喜歡在深夜里跳來跳去,再說,我要是真的掉下去了,肯定會摔成一堆爛泥,到那時誰也認不出我來了,包括你,我的小喬。”

我并沒有親眼看見蟲摔下去,我只聽到陽臺上那條狗在不斷地吠叫,接著就聽到樓下重物墜地的巨大聲響。我暗叫一聲不好,跑出陽臺看時,那條骨瘦如柴的狼狗,正兇惡地立在離我不到一米的對面陽臺上朝我狂吠不止,那饑餓的雙眼閃出熒熒綠光。我朝樓下看,只看到地上一團模糊的暗紅,路燈太暗,根本就看不清楚。我慌慌地往樓下走,等我走到樓下時,樓下已經圍了不少人了。昏暗的路燈照著七嘴八舌的人群,我擠進去看了一眼,暗紅的血已經流了一地,但蟲的眼睛還能動,不過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見到我,蟲的嘴角動了一下,然后,便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我不知道在這一刻,蟲會不會感到痛,但是我的腰卻突然痛得厲害,我彎著腰勉強抬頭朝六樓望了一眼,上面沒有燈,只留下一線的天空,沒有月亮,幾粒星星在天際隱隱約約。

這時,我的房東老太也急急地擠了進來,她拿來一支手電筒,照了照,說:“快報警!”有人接著說:“先叫救護車!”房東老太跟著說:“對,對,先叫救護車,救人要緊。”

我退出人群,縮到墻邊一角,望著人們走來走去,頭腦一片空白。

在此一刻鐘之前,我床上還有蟲留下的體溫,可是一刻鐘不到,她就已經不在了。盡管蟲不止一次跟我說過,如果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她寧愿做一條蟲,一條活在蘋果里的蟲。每次我問她是不是碰上什么

麻煩事了,她都不置可否。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還能想它有什么樣子呢。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對我而言,活著就已經是很不錯了,還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我有時候被她問煩了,就開玩笑說:“人其實就是為了死得干凈點才活著。”我想她會對這樣的戲言不屑一顧,不料她對此大表贊同。她說:“你說的話簡直就是真理,可是怎樣才算死得干凈點呢?”我想了想說:“最好不要病死,而是突然就死掉,一下子就沒有了知覺,我想那樣可能會干凈一些。”她忽然一笑說:“你覺得我是個干凈的人嗎?我會死得干凈一點嗎?從六樓往下一跳,我想這樣就可能干凈了。”

如果就此斷定蟲是自殺的,那似乎也過于草率了點。我寧愿相信蟲的死與那條餓得奄奄待斃的狼狗有關,或者純屬只是一次意外。一次失足帶來的意外死亡。但是誰會相信我呢?誰都沒看到當時的情形。我想只有那條狼狗才是最清楚的。

可是那條狗被蟲長期綁在陽臺上,它有什么發言權?它不僅被蟲限制了自由,而且還被蟲限制了它的飲食。蟲總是不定時地給它一個饅頭,有時兩天一個,有時是一個星期也沒有給它一點填肚的東西。我曾對蟲這樣的做法提出質疑,但蟲的回答顯得振振有詞:“那只是一條狗而已,沒關系的,我不也是飽一頓餓一頓地活著?”我說:“你可不至于如此,你每頓都有得吃!”蟲忽然很認真地說:“你說我每頓都有得吃?你這話說得太沒道理了。我多久才來一次?每次,你又何曾喂飽過我?”

我無話可說。蟲的確是不定期地來我這里,有時是隔兩天,有時也會隔上一個星期。可是這與喂狗有什么關系呢?我實在是想不明白。狗吃的僅僅是一個饅頭而已,這是它生存的根本。在我認為,蟲就算隔上一年半載不來我這兒,她也不會死,除非失足從陽臺上摔下去。我知道在這樣的問題上最好就是保持沉默。我保持沉默并不代表我的性能力低下。事實上蟲每次來,我基本上都能滿足她。而且她看起來對我的表現也很滿意。我實在想不明白她怎么會說出這樣沒心沒肺的話來。

也許是見我默不做聲,蟲對她的話作了解釋:“其實你也知道,飽和滿意是兩回事的,你不相信?這真的是兩回事。也許是我的習慣與別人不同,總之飽和滿意真的是兩個概念。或者我根本就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輕,但我對你是十分滿意的。要不然,我們怎么會那么長時間在一起呢?”

我對她的這種說法頗為不滿。以這樣的方式在一起,實在是顯得有些牽強。按照我的思維。在一起至少包含了這樣的一個內容:就是兩個人光明正大地住在一塊。在過去,我多次叫她干脆搬過來住算了,要不我搬過去也行。一來可以省下不少的房租,二來也免得她夜里跳來眺去的危險。這樣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但是蟲不為所動。她說她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她不想有第三者知道她的這種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她無法忍受別人知道她的私人生活。如果她真的搬過來或者是我搬過去了,她反而不習慣。說不定還會妨害我們之間的關系。我對蟲這樣的解釋嗤之以鼻,但我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只要她還愿意來,什么時候來,隔多久才來,我是不敢過分要求她。不過我對那條無辜的狗還是抱著一點同情的。在蟲長時間不喂它時,我偶爾也丟給它點吃的東西,雖然它不一定滿意,但起碼可以充饑。但是那條狗并不因為我偶爾給它丟一些食物,就對我心懷感激,恰恰相反。我每次走近它,它都沖我咆哮,那樣子好像我和它有十冤九仇似的。我想就算是一條狗也是有脾氣的。

我從心底里原諒了狗對我的不敬。因為我覺得自己就是一條走投無路的狗,唯一不同的是狗是被繩子綁在陽臺上,而我則是被生活綁在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罷了。

蟲死后的第二天夜里,無來由的一陣恐懼襲擊了正在寫作的我。我正在寫《活在蘋果里的蟲》。我把已經寫了一半的小說放進了回收站。我半夜里跑到陽臺上去看那條狗,我把自認為最好的肉骨頭扔到它的身旁,但是那條狗竟然對我不理不睬,它甚至連看也不看一眼那些骨頭。它以這種決絕的方式拒絕我對它的憐憫。看著那條狗,一陣難以言說的悲傷如子彈一般尖銳地射進我的胸膛,將我擊倒在陽臺上,我對著那條狗默默地流淚。

其實我很清楚,我是在哭死去的蟲。我已經習慣了蟲隔三差五就從陽臺那邊眺過來的夜晚。當我明白,從今以后,蟲再也不會來時,我無法安坐在電腦前寫作。沒有蟲的夜晚。我竟然不知如何度過。

在這樣的夜晚,我無法擺脫對蟲的回憶。我記得與蟲初識是在一個論壇里。那時我以“荒原之子”為網名在各個論壇里四處游蕩。在一個百無聊賴的晚上,看到蟲在一個論壇里發表的一篇題為《你的行為讓我恐懼》的文章,我還依稀記得文章的內容是說一個人如果連最起碼做^的良知都沒有了,那就無異于禽獸。在那文章的結尾,她引用了黑塞的一句名言:我只是想按照我內心自然產生的愿望去生活,可是這為什么會如此艱難?我就看了文章的結尾有所感之后。給她回了幾句評論:這是一條真誠的蟲,至少它不虛偽,雖然它活在蘋果里,但它活得精彩。

我們就這樣開始最初的交往。

隨著交往日深,彼此都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終于有一天晚上,我在視頻里對她說:“我的身體很想見一見你的身體。”

“你的身體想見哪個部位?”蟲笑著問我。

“隨便哪個部位都可以。”我隨口說道。

沒想到蟲竟然迅速地把上身的衣服全扒了下來。看著蟲豐滿而雪白的身體,我在那一刻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你很白啊。”過了很久我才愚蠢地說出一句這樣的話來。

“我其實很討厭我的身體,我不知道它是否還是干凈的。”蟲漫不經心地說。

“可是我喜歡你的身體,也需要你的身體,尤其是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我突然厚起臉皮說。此刻。我的血在體內快速地流動。

“我想抱你。”我又說了一句很愚蠢的話。

“你抱吧,你什么時候需要你就什么時候來把我的身體取走,我沒有任何意見。”我聽不出蟲這句話的意思。我猜想,蟲也許是很久沒碰過男人了。

事實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多久沒碰過女人了,自從前女友因為那次芭蕉林里的突然事件離開我之后,我就一直過著清湯寡水的生活。我并不是刻意地過這種生活,而是我的心越來越小,狹窄到容不下現實生活中一個小女人。我試圖讓自己過得好一點,我曾為此努力過,我參加了一個政府的免費技能培訓班,學習機械維修。但是三個月的短暫免費學習只能讓我對機修一知半解。負責此事的師傅對我說,不要對免費的事抱有太大的幻想,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免費的午餐,想學點東西,那得交錢再學習一年半載。聽了師傅的一席話之后,我背上了我的全部家當離開了培訓班。我找到了一個或本超低的生意,就是我現在所干的職業:自由撰稿。我從此離群索居,在都市里隱居起來,過著一種無比荒涼的日子。

在一個寒冷的深夜,我驀地發現我們之間居然就只有不到一米的距離!這個距離讓我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見到蟲的身體,并且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蟲身體上的熱度。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有點傳奇色彩,我們在后半

夜里走出陽臺,在淡淡的月光里相互端詳著對方,彼此不發一言。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做著一場夢。那一晚蟲穿著一件雪白的連裙睡衣,就站在陽臺的那一邊,望著我,仿佛我們前世就認識,今生前來相聚似的。

過了很久,我才哨聲說:“世界真小啊。”

“不,我們就是整個世界。”蟲隔著陽臺大聲地說。蟲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里傳得很遠。

那一晚,蟲從對面陽臺跳過來時的很多細節,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了。但是有一個細節我記得很清楚,蟲來到我房里時,二話沒說就一把將我抱住,蟲就把我緊抱在懷里輕聲地叫:“我的小喬,我已苦苦等了你一千年啦。你為什么如此忍心要讓我等這么久啊,我的小喬,你是我的頭發我的嘴唇我的乳房我的腳趾我身體上每一個毛孔。”

我一任淚水長流。那是這個城市唯一能讓我感受到的溫暖。后來,蟲對我說:“我喜歡你伏在我懷里的感覺,只有你在我懷里,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這個世界的存在。”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我們并沒有做愛。蟲只是一遍遍地撫摸我的身體。她說的一句話至今令我印象深刻,她說:“身體唯一的作用就是取暖,除此之外,一無是處。”

我對往事的回憶不可避免地要遺漏一些細節。在這里,我有必要把這些遺漏的東西向讀者交代,因為它有助于讀者對蟲的認識。

說實話,蟲的身體不但很白,而且非常光滑。我很難用什么詞語來形容那種滑入骨髓的感覺。她唯一不滑的地方就是她的左手。從手腕開始,一直到她的肘部,那里有一條條深深淺淺的傷痕。我看得出那是鋒利的刀片在上面劃過的痕跡。她向我坦白,那些傷痕全都是她自己劃上去的。她對我說:“我喜歡看到血像螞蟻一樣從自己的身體里爬出來,你可能體會不到,那簡直就是美妙極了,我打個比方吧,那感覺就像自己的靈魂正在離開軀殼,飛向另一個不知名的世界。”

蟲說這話時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表情。

我沒有對蟲的解釋表示懷疑,盡管我心里不太相信她的那一套說法,但我不習慣于那種刨根究底式的追問,我覺得我沒有必要知道這些,我怕我知道得越多就越會給我帶來不必要的痛苦。

此后大約過了幾個月,有一天晚上,蟲帶來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陶制樂器,蟲說這種樂器的名字叫做塤。她要送給我,并且要我學習吹奏。我要求她給我示范一下,蟲說她也不會,不過她聽別人吹奏過,喜歡極了,特意買一個回來,讓我自己摸索著吹。我向來五音不全,對樂器就更是一竅不通。不過我樂意為她做這些事情。自此之后,每到深夜寫作倦時,我便坐到陽臺上學吹塤。斷斷續續且不成曲調的塤音在午夜里盤旋于高樓之間,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寂寞與凄涼。

夜里無風,南國的夜露大,蟲有一回摸黑從陽臺那邊眺過來,從背后把我環抱在她的懷里說:“小喬,你什么時候才學會吹塤?”

“學它個三五十年,我看就差不多了吧?”我漫不經心地回了她一句。

“等你學會了吹塤,我已老得不成樣子啦。”蟲的聲音有點發抖。

我說:“沒關系,就算你老得滿臉皺紋,我還會吹給你聽,只要喜歡,并快樂起來,我一切都愿意。”

蟲一下子把我抱得更緊。我回過頭來,見蟲已是滿臉淚水。

“只怕到了那時,我已沒有機會聽你吹塤了,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突然不在了,請你原諒我好嗎?”蟲在我背后幽幽地說。

我當時并沒有往心里去,沒想到一語成讖,我的塤還沒有學會,蟲就已經死了。只有那只塤還擺在我的床頭。可是我對學吹塤已失去了興趣。蟲不在了,我就算吹得再好,亦已毫無意義。

蟲死后的第三天,我的房東老太婆來到我的房里,她說那個高個子警察找過她,并向她問過關于我的情況。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只跟他說你是個好人,好人的眼睛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光,無論是誰,我只要一看他雙眼就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啦,不過要是你每個星期能打掃一次樓梯,那就更好了。”老太婆又回復了她的啰唆。

“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真的不認識那個女的嗎?你們隔得那么近,而且那女子又長得那么漂亮!你們孤男寡女住在上面,真的一點事兒也沒有?”老太婆的語氣里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按照老太婆的邏輯,漂亮的女人必然是要被人認識的。

“我連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我想你是知道的。是嗎?”我說。

“讓我來告訴你吧,那女人姓游,就是游泳的游,古怪得很的一個姓,名字嘛,對了就叫游麗娟。”老太婆頗有些得意地向我介紹。

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很普通女子的名字,它普通到與我無任何關系。當然,更重要的是,我無法讓自己相信蟲是一名普通的女子。我寧愿相信她是一只夜鶯,她只在夜里鳴叫,或者是一頭母獸,皮膚白而光滑,曾經在無數個夜晚溫暖過我的母獸,這就夠了。

“好死不如賴活,你說她做什么要跳樓呢?年紀輕輕的,真的可陪呀。她要是還活著,和你倒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呀。我是說真的,你們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哩。”老太婆似乎為自己能找到如此恰到好處的詞語大為滿意,不斷地重復說:“對呀,你們就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嘛。”

老太婆臨走之前,再一次鄭重其事地問我:“你真的和她一點事兒也沒有?”我從老太婆懷疑的目光中,明白自己要是不說一點兒事出來,她是不罷休的。于是我說:“我看見過她在陽臺上喂狗。她跟我說過,那條狗就是她最忠實的男朋友。那條狼狗你知道嗎?”

“知道,當然知道!你是說她喜歡狗,而且是狼狗?狼狗好哇!”老太婆似乎像得到了什么獎賞,終于歡天喜地下樓去了。

我倒希望我就是那條大狼狗。起碼可以天天陪著蟲。盡管有一頓沒一頓地活著,我也愿意。

高個子警察再一次光臨寒舍,并不讓我感到意外,意外的是,高個子一句多余的話也沒說,只冷冷地說了一句:“楚橋先生,請跟我走一趟。”高個子沒有拿出手銬來把我銬走,這多少給我留了點兒面子。我跟著高個子來到樓下時剛好碰上匆匆趕來的房東,這個啰唆的老太婆,少不了要問我去哪兒。我沖她笑笑說:“這位警察同志硬是要請我喝早茶,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老太婆咧開她那漏風的嘴,呵呵地笑了起來說:“飲茶嗎,要得,要得。”我瞥見高個子沖我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意思很明顯:等下到了派出所就有你受的了。

我以為會在派出所飽吃一頓老拳,不想高個子警察居然對我非常客氣,他熱情地請我坐下來,還特意給我泡了一杯茶!然后才坐到我的對面,微笑著對我說:“這次請你來的目的,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還是與那墜樓的事件有關。我們警方希望你能夠很好地配合我們,把你所知的與這案子有關的事情都向我們反映,同時也務必請如實地回答,盡快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我一面不慌不忙地應答,一面仔細地揣摸高個子所說的每一句話。我畢竟是靠寫作吃飯的人,憑著對文字的敏銳感覺,我很快就發現高個子在前后一些用詞上的變化。我從這些微小的變化中得出一個模糊的結論:一個疑似的陷阱正設在我的面前。我感覺到自己隨時都有掉進陷阱的危險。面對如此被動

的局面,我實在是束手無策。我想既來之則安之,只要不是屈打成招,一切都好辦。

“這幾天,你看見有什么可疑的人到過死者的住處嗎?”

“沒有。”

“你知道死者叫什么名字嗎”

“知道。”

“你那天為什么說不知道呢?”

“我是前天聽房東說的。”

“你是不是有個網名叫荒原之子?”

我吃了一驚,抬頭,見高個子警察正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知道我無法再隱瞞這個事實,只好點了點頭。

“你和死者是網友?”

我的冷汗開始一顆顆地冒了出來。我隱約地感覺到,高個子已經掌握了我的一切。我只好再次點點頭。

“你知道死者的職業嗎?”

“不知道。”

“你確定嗎?”

這根本就是實情,我無須隱瞞,所以我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對高個子說:“我非常確定!”說了這句之后,我很愚蠢地反過來問高個子:“她是做什么的?不會是個妓女吧?”

“她是一名人民教師。”高個子說這話時仍然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盡管心里有過準備,但我還是啊了一聲。這實在是超出我的想象范圍。大概是見我表現出極不相信的表情,高個子隨手把桌上的一張報紙推到我的面前。那是本市最權威的一份報紙,在高個子手指的位置,刊登了這樣的一個新聞:我市一教師昨晨墜樓身亡。

蟲居然是個教師?我很難把夜晚的蟲與一個教師聯系起來。可是事實就擺在我面前,讓我無法不相信蟲就是一個人民教師,一個名叫游麗娟的人民教師。

我頭腦里一片空白,蟲在我的記憶里開始模糊起來。我分不清哪個是蟲,哪個是教師游麗娟了。高個子似乎也看出我心中的疑惑,他冷笑一聲說:“看到這張報紙,你覺得很意外,是吧?”我居然不加考慮就答:“是的,真的很意外!”

“報紙上的游麗娟根本就不是你所熟悉的游麗娟,是這樣嗎?”

“是的!”

“能說說你所熟悉的游麗娟是怎樣的一個人嗎?”

我想了想說:“我跟她不熟悉。”

我能說什么呢?我可以說些什么呢?我能說人民老師總是不定期的從陽臺那邊跳過來,然后,和我擁抱,做愛,最后便在我的余喘聲中貓一樣無聲無息地離開嗎?

“不熟悉?你們住得這么近,而且又是朋友,你竟然說不熟悉?”高個子一再提醒我。我突然想起那條一直被蟲綁在陽臺上的大狼狗。我忽然對高個子警察說:“她是一個殘忍的女人。”

這個回答令高個子在喝茶時嗆了一下。

“你是說死者是一個殘忍的女人?舉個例子來看看?”

“她喜歡虐待動物。”

“何以見得?”

“她尤其喜歡虐待狗。”

“她是如何虐待那條狗的呢?”高個子窮追不舍地問。

當我詳細地把那條狗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講了一遍之后,高個子警察又是一聲冷笑說:“這些,我們都知道,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談談別的。比如死者平時都和些什么人來往,當然,最好能提供一份名單出來,這樣我們工作起來就更加方便一些,你說是嗎?”

以我目前對蟲的了解,如果非要我向警方提供什么名單,我想除了我自己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和蟲有過來往。

“楚橋先生,務請仔細地想想,這樣的線索對我們盡早破案很有幫助,希望你能好好想想,這對你自己也有好處,也是一個良好市民應盡的義務。”高個子警察似乎在向我暗示些什么。對我有好處?什么好處?總不會是金錢方面的好處吧?雖然也見過街頭巷尾貼的那些懸賞通告,而且金額不少,但我知道那些錢不是像我這樣的人能賺得到的。唯一的好處我想無非是可以洗去我犯罪嫌疑人的身分,還我一個清白之身罷了。但蟲的死本來就與我無關,用不著誰來還我清白,所以我仍然很果斷地對高個子警察說:“很抱歉,我實在不知道死者和誰有過來往!”

后來高個子又問了一些我和蟲在網上聊些什么內容,我都一概避重就輕地作了回答,看得出我的回答并不能讓對方滿意。看來高個子要是問不出他滿意的內容來,他是不甘罷休的。

“說不定她可能是自殺的。”無奈之下,我試探著講出了自己的看法。

“自殺?你憑什么說她是自殺的?你有什么證據?”高個子突然一下子異常嚴肅起來。

“我也沒什么證據,我只是猜測。我和死者在網上聊天時,她老問我一個人要怎樣才能死得干凈些。”我說。

高個子快速地在本子上作了記錄,然后又示意我繼續講下去。我突然意識到說這些可能對自己不利,我怕再講下去,反而引來更大的嫌疑。我對蟲的死本來就隗疚萬分,我總覺得是我害死了她。蟲要是不認識我,她就不會半夜里在陽臺上跳來跳去,這樣一來她就沒有摔下去的可能。我想就算蟲不是我直接害死的,她的死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只好拿一些無關要緊的話來搪塞高個子。但是高個子對我的敷珩塞責大為不滿。他嚴厲地要求我老實交待,還說他已經掌握了我的情況,說什么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之類話。我越聽就心里越是窩火,搞到最后我的牛脾氣又犯了。我坐在那里一聲不哼,對高個子的威逼利誘充耳不聞。后來高個子見再也問不出什么來了,扔給我一句狠話只好把我放了。看樣子,派出所現在把我也列進了嫌疑人之中了。

從派出所里出來,我看見我的房東老太婆正在門外等著我。她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你知道嗎?就是那個游麗娟,我聽我的侄兒說,她是明星小學的一名教師哩,年紀輕輕的,死了真可惜呀。”

老太婆一句也沒問我被警察請到派出所到底所為何事,她似乎確信我是被警察請去喝茶了。她到派出所來的目的就是告訴我蟲生前是在明星小學做教師。我對老太婆說:“我現在不是好人了,警察把我當成了嫌疑犯啦。”

“我看要不是警察瞎了眼,就是天沒眼了。都把好人當賊辦啦。”老太婆固執地說。

現在的情況似乎對我越來越不利,只有房東老太把我當好人是遠遠不夠的。我必須找到足夠的證據,證明我的清白。

派出所離明星小學并不遠。隔著一條小河。在離派出所最近的地方新修了一座小橋,我就從小橋上一直走到了明星小學。在學校的大門口,我被一名老頭攔了下來。老頭上身穿著一件治安聯防的制服,下身則有些夸張地套了一件不合身的牛仔褲,松松垮垮的牛仔褲就像兩片藍布晾在兩支竹竿上。老頭對我的來訪保持著一份看門人應有的警惕。他問我要找誰。找誰呢?我來這里目的就是找出蟲的死因,于是游麗娟三個字便沖口而出。老頭吃了一驚,臉上閃過一些陰睛不定的神色。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地重復問了一遍:“你找誰?”我暗笑了一聲,不過這回學聰明了些,我接著說:“請問你們學校有一個叫游麗娟的教師嗎?”老頭猶猶豫豫地說:“有是有,可是……”我不等他說下去就打斷他說:“對了,我就是找這個老師。”老頭從頭到腳審視了我一通之后對我說:“你真的要找游麗娟?”我點點頭。老頭說行,然后就拖著他身上那片藍布走進門衛室打了一通電話,出來之后對我說:“你稍等一會吧。”

這下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沖口而出要找游麗娟,也只是將錯就錯,想試試這些人的反應罷了,

現在倒好,他們認真起來了。不過我倒想看看他們從哪里找一個游麗娟出來。

大約十分鐘光景,一個四十上下、身體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來到了門衛室,老頭十分殷勤地迎上去對那男人說:“校長,就是這個人說要找游老師。”老頭指著我對校長說。校長瞄了我兩眼,有些不太相信地說:“你來找游老師?”到了這個地步,我只有硬著頭皮說:“是的,我是來找游老師。”校長又像那個看門老頭一樣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通,然后說:“好吧,你跟我來一趟。”

我跟著校長在校園里左拐右轉,終于在一棟平房前停了下來,我猜想這里應該是教師宿舍。果然校長指著其中一間對我說:“這是游老師的宿舍,她平時下了課就住在這里。”

校長打開門,請我進去。我回頭看了看校長,見他沖我咧嘴一笑,又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猶猶豫豫地走進房里。房里雖然顯得簡陋了些,但是干凈整潔。一張布做的屏風將房間一分為二,里面是睡覺的地方,床鋪,蚊帳被席等一應俱全。外面是一張辦公桌,一張椅子,桌上堆滿了書籍和學生作業本。值得一提的是墻上幾張獎狀,三張是市先進教師,一張是特出貢獻獎,另一張是特級教師獎。可以肯定,蟲在學校里是個三好教師。校長見我在看墻上的獎狀,于,是補充了一句:“小游是我們學校的明星老師,還是我們學校的股東之一。”

我沒想到蟲居然還是學校的一名股東。

“游老師去哪了?上課了嗎?”我明知故問。

校長小心地問我了一句:“冒昧問一句,你是游老師的什么人?”

我略感猶豫地回答:“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姓曾。”

校長似乎有些意外,不過他馬上就仰天長嘆一聲說:“天妒英才啊,小游她已經死了。”

“死啦?怎么死的?”我故作驚訝地問。

“你是小游的男友,你居然不知道?小游是從樓上掉下來摔死的,已經好幾天了。具體是怎么死的我們也不是很清楚。警察已經介入調查。到現在為止,小游的家人聯系不上,你來了正好。”校長似乎對我的身份表示懷疑,他跟著又問了我一句:“曾先生,你真的是小游的男朋友嗎?”

“我想我算是她的男朋友吧。”我回了校長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校長哦一聲,臉上浮起一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笑容。校長說一句:“好,好。游老師在這里沒什么親人,有男友就好了,很多后事都不知道怎么處理。好,好事。”然后他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打了一個電話。我聽到校長在電話里僅說了一句話:“李老師,你過來一趟,我在游老師的宿舍里。”才幾分鐘時間,就聽到門外有人在叫校長,校長有些不耐煩地說:“快點進來吧,別磨磨蹭蹭地像個娘們。”

門外應了一聲,進來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子,年紀和我不相上下。我想這肯定就是校長口中的李老師了。果然校長就指著那男青年給我介紹說:“這位是李老師,是我們學校的學科帶頭人。”跟著又轉向李老師說:“你們談吧,我還有事。李老師,這位曾先生是游老師的男朋友,我特意把他交給你,你可得好生幫我照顧好客人哦。”說完校長也不理我,轉身就走出門去。

校長離開之后,李老師一屁股就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張椅子上,也不看我,神情有些恍惚地說:“男朋友?”我嗯了一聲,等待他的下文,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見李老師的下文。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問些什么,只好在房里東瞧西望,一邊等著李老師說話。

房間里面靠左邊與房門相對的位置開了一個窗欞,窗欞下面放了一個木架子,是放洗臉盤的木架子,架子的左上方掛了一面圓鏡,右邊赫然掛了一個陶制樂器塤。我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這個塤和蟲送給我的那個大小一模一樣。我想把這個塤留作紀念,轉過頭問李老師,發現李老師竟然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我搖他的肩,我忽然聽到一聲冷笑,說:“男朋友是吧?”我一驚,看來他只是趴在桌上而已,并沒有睡著。

“也算是吧。”我仍然選擇了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

“曾先生,你什么意思?太不負責任了吧,你有什么資格做小游男朋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呢?”李老師突然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質問我。

我隱約覺得李老師和蟲的關系不一般。為了證明我的這個想法,我試探性地問:“請問李老師,你和游老師……”我還沒有說完,李老師一下子打斷我的說話:“沒錯,我是游老師的男朋友,我不像某些人,敢做不敢承認。”

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曾先生,我其實不是針對你。我實在是心里難受,才說了一些過頭的話,請你不要介意,我真的不是針對你。”我沒到想到李老師的態度轉變得如此快,一下子又向我道歉了。我實在是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李老師絕對是蟲的男朋友。現在我終于弄明白蟲為什么不愿意搬過來跟我住在一起了。

“實話說,我只能是游老師的男性朋友,對了,我們只能算是彼此認識的普通朋友。”我說。

李老師忽然又沖我笑了起來,說:“你也不用掩飾什么,是就是了。反正人都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我們說什么游老師她也無從知道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一夜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意思?這個李老師,他想跟我說些什么呢?難道他是想說明蟲的私生活比較隨便?

“李老師很開放嘛。”我試探著說。

“不是我開放,是這個社會開放,現在不是流行一夜情嗎?”李老師哼了一聲說,“世風如此,也難……”

李老師說了一半突然住口不說了。

“游老師要是還活著,我想她不一定贊同你的這種說法吧?”我有意把問題往蟲的身上拉,希望能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李老師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就像一頭牛在暗夜里叫,讓人無端地感到周身不舒服。李老師笑了一會,忽然很認真地對我說:“曾先生。你給我說老實話,你喜歡游老師嗎?”

李老師突然冒出這一句讓我有點兒猝不及防,我一時猜不出他有什么想法,想了想只好點了點頭。

“既然你也喜歡她,那么如果游老師要和你一夜情,我想你是不會反對的吧?”李老師望著我說,“曾先生,請你老實回答我。”

“要是換上你呢,你會怎么樣?”我反過來問他。

“我現在是一百個愿意!”

我沒想到李老師回答得如此干脆。我一時竟無話可說了。沉默了一會,只聽得李老師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唉,就算是我一百個愿意又能怎么樣呢?她都不在了,不公平啊!”

李老師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說:

“我聽警察說,游老師在三十一區租有房子,大家都不知道她在外面租有房子,我想你是知道的,你能帶我去看看嗎?”

我答應了李老師的請求。

我帶著李老師從明星小學里出來,一路上,李老師沒怎么說話,只是默默地跟在我的后頭,一路上踢著一個汽水罐叮叮當當地走。我偶爾回過頭來,看看他,他也不理我,專注著要把一個汽水罐踢到目的地的樣子。我們走過小僑,穿過密集的工廠區,來到明珠市場。我讓李老師在市場外等我一會,我進去賣了三個黑饅頭,這是我的午餐。出來時我問李老師要不要吃一個,李老師卻說:“游老師很愛吃這種饅頭,她

說這種饅頭營養均衡,對身體好。”接著,李老師居然跟我喋喋不休地講起“吃經”來,什么湯最有營養,什么肉可以補腎,什么青菜利尿,甚至精細到每星期的食譜,他都講得深入淺出,能讓一個對此毫無研究的人弄得一清二楚。最后他跟我說:“曾先生,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游老師其實最愛吃紫河車燉天麻湯,紫河車你知道嗎?不知道了吧?讓我來告訴你,所謂的紫河車就是胎盤,胎盤知道吧?就是女人生孩子時的包衣,那東西營養豐富,據我所知,這是治神經衰弱最有效的藥,我每個月燉一次給游老師喝,游老師說,要不是有我,她早就死了。”

我突然感覺唾液泉涌而上,嘔吐感越來越強烈。我對李老師說:“別說了,太惡心了。”李老師輕蔑地冷笑了一聲說:“牛鞭你吃過嗎,也就是公牛的生殖器,那東西是壯陽的。你應該吃一點這類食品。這對一個人的氣質有極大的幫助。”

我搞不懂李老師的這一套理論,不過我明白李老師是在諷刺我。我故意對李老師說:“牛鞭壯不了陽,只有女人才能壯陽呢!”

果然,李老師就啞了。

回到租房的樓下,房東老太正在往墻上貼招租啟事,見到我帶了人回來,就問是不是來租房的。我說這是游老師的同事,過來看看游老師的房間。老太婆就一臉不高興地說:“游老師的房子又不在我這邊。到對面看才是嘛,何況人都死了,現在才來,看鬼呢?”

游老師租住的房子仍被警察封鎖,我要把李老師帶到我的樓上。老太婆卻非要李老師把身份證押給她,否則就不給上去。李老師偏偏今天走得匆忙,,身上沒帶有身份證。正在堅持不下,我對老太婆說:“李老師是個好人,不信你看看他的眼睛吧。”老太婆果然就很認真地看了看李老師的臉,然后對我說:“后生仔,沒錯,這也是一個好人。上去吧,不過不要跳到對面去哦,很危險的哩。”我沖李老師笑笑說:“我們上去吧。”李老師看看老太婆,然后也笑了說:“看來,你在這里也混了一個好人的名聲嘍?”

我沒有回應他,轉身就帶他直上六樓,經過那對打工夫妻的租房時,突然聽到里面傳來一陣耳熱心跳的叫床聲。看來這對夫妻轉班了,工作之余正在娛樂消遣來著。我對李老師說:“他們現在是使用美國的作息時間,相信現在的美國也正是做愛的高峰時段吧。”李老師不屑地回了一句說:“美國人大白天也一樣做愛的。”

里面的叫床聲戛然而止。我快速開了門,把李老師帶到了陽臺。我指著對面陽臺對他說:“那就是游老師的租房。”

李老師看了良久,有點不太相信地問我:“游老師就一個人住在這里?”

“除了她自己,還有一條狗。游老師在她的陽臺上養了一條大狼狗,這條狗現在不在了。那可是一條正宗的狼狗,兇得很,六親不認,見人就吠,只怕沒人敢到游老師的房間。”

我在潛意識里是想向他表明,我跟游老師只是一般朋友關系而已。李老師點點頭說:“好,好,好主意,真虧她想得出來喲!距離這么近,曾先生,你真幸福啊!”

人都是有想象力的,看來李老師的想象力確是不錯。

“你沒見過那狼狗,那真的不是一般的狗。”我再一次向李老師強調那條大狼狗,目的很明顯,就算我色膽包天,也是不敢從陽臺上跳過去的。李老師忽然咧嘴一笑說:“游老師以前在學校里可是拿過跳遠冠軍的。”

我突然發現自己在李老師面前就像一個玻璃人,全都是透明的。我心里的那一點兒想法,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了。

沉默了一會,我把我所知道的全告訴了李老師,包括蟲摔下樓時的簡單情況,我隱瞞了蟲在夜里從陽臺那邊跳過來之后的所有情節。我只是說游老師偶爾從陽臺那邊跳過來和我一起探討文學。李老師聽我說完之后,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將我頂到墻邊一角,厲聲說:“你還算是個男人嗎?你明知道夜里危險,為什么你就不能跳過去和她談什么島文學,非要等她眺過來不可?姓曾的,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她?”

李老師的憤怒在我的意料之中,不過反應如此激烈倒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沒有作任何反抗,我等他稍微平靜之后,我對李老師說:“游老師她是個好人。”李老師仍然憤怒難平,他掐住我的脖子對我說:“這不用你說,我知道。”

我忽然難以原諒自己的懦弱,于是揚手就給了自己兩巴掌。我說:“李老師,你說得對,我真的算不上是個男人。游老師是我害死的,你把我從六樓扔下去,讓我跟隨游老師到天堂去吧。”

“你不配!你下地獄吧。”李老師一下子把我摔在地上,再也不看我一眼,就轉身下樓去了。我倚在墻邊,聽到他下樓梯時很響的腳步聲,回想著蟲從陽臺那邊跳過來的每個夜晚,我的淚又來了。

李老師的離開并不意味著事情就此有了結果。我隱約地感到這才是個開始。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蟲除我之外的生活,準確地說蟲白天是怎么生活的,我一概不知。如果單從李老師的角度來看,蟲自殺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是警察會相信我嗎?如果我拿不出足夠的證據來證明蟲的死與我無關,那么一旦讓警察知道蟲死之前曾經在我的房里與我做愛,那么等待我的會是一種怎樣的結果呢?

我陷入了極度的不安之中。

我對那篇正在寫作的小說失去了興趣。現實中的游麗娟和小說中的蟲似是而非。在小說里,我把蟲描寫成一個性欲得不到滿足的女人。她長期越墻而過,也僅僅為了滿足她長期的性壓抑。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小說里把蟲寫成了一個好人。我沒想到這竟然與現實暗合,現實中的游麗娟至少在我們這個有限的范圍里是一個樂于助人的好人。我的房東老太便證實了這一點。

老太在傍晚時分來到我的屋里,她噦里噦唆地講述了現實生活中游麗娟的點點滴滴。最后,老太婆嘆著氣說:“我說后生仔呀,這年頭為什么好人總是得不到好報呢?像游麗娟,是我們的活雷鋒呀,年紀輕輕地說沒就沒了,多可惜呀,人生才剛開個頭,什么滋味都沒嘗過就沒了,老天真的是不公平呀。我聽游麗娟的房東說,她的那棟樓從來就不愁沒人打掃,有游麗娟呢!”我有點懷疑老太婆是針對我而來的。她的每一句話幾乎都指向同一個目的:你為什么總是不打掃一下樓梯呢?

我對老太說:“明天給我買一個拖把吧!”老太婆突然像過節一樣高興起來,她樂呵呵地笑了起來說:“我早就說了嘛,你是一個好人。那些警察總是不信,這些有眼無珠的東西!不過不用怕他們,我敢保證,總有一天,他們會知道你是好人的。”

好不容易打發了房東老太,我從房里走出來,發現天早就黑了。我的肚子餓得咕嚕直響。我不打算自己做飯了,我已經吃膩了饅頭加稀飯。蟲的離去,讓我突然覺得這種自我虐待的日子變得十分虛偽。盡管我曾寄望于我的寫作,希望寫作能安妥我動蕩不止的靈魂。然而蟲離去之后,我驀然發現寫作更加讓我不安。那種不安來自體內最深的地方,像一群螞蟻每一天都在啃著我的骨頭。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一種折磨。

我準備再一次前往明星小學,但是高個子警察在路上,又一次把我請到了派出所。這次再沒有上兩次那樣客氣了。

“為什么不說老實話?你到底還隱瞞了什么?游

麗娟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你老實給我交代,今天要是說不清楚,你小子就洗干凈屁股等著坐牢吧!”在派出所的審訊室,高個子盯著我,臉上像是結著一層厚厚的霜。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反而坦然了。我和蟲的那點兒屁事算什么呢?不就是干了男人都歡喜干的事嗎?是真正的男人都會有這種需要的。

在派出所,我從頭到尾把我和蟲從相識到上床的經過十分詳細地向高個子講了一遍。但是高個子似乎意猶未盡,他對我們做愛時的一些細枝末節特感興趣,他拐彎抹角地誘導我講述那些可以興奮人們神經末梢的細節。

“你是說死者有時候喜歡把你綁起來做愛?”高個子抓住了其中的一個細節不放。

我說:“是的。是有時候。”

“有時候?”

“準確一點說,是她不高興的時候。”

“你的意思是想說死者有性虐待傾向?”

“我不清楚,我不是心理專家,我不關心這些,只要她晚上愿意眺過來,其他的我不管。只要她快樂,我是愿意的,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我也享受到了性的快樂。唯一讓我覺得不安的是,事后她總要抱著我哭一會,—邊哭一邊向我道歉。”

“干了也就干了,她干嗎要向你道歉呢?”高個子似乎有些不太相信。

“我也想知道她為什么要跟我道歉,其實她用不著向我道歉的,我很樂意讓她綁起來。”我故意加重語氣說。

“你有病哦?”高個子皺起了眉頭。

“你才有病呢!”我立刻反唇相譏。

沉默了一會,高個子突然問:“你和游麗娟之間是不是有性交易?”

我一時不太明白高個子的意思,“什么性交易?我們之間又不是什么導演和女演員的關系,會有什么性交易呢?你能說明白些嗎?”

“我的意思就是說,你每次和游麗娟干完之后,你有沒有給她一些什么東西比如錢之類作為代價!或者她給你?”高個子顯然覺得我的問話過于愚蠢。

“我不是一個鴨,她又不是一個雞,給什么錢?”我有些不快。

高個子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少跟我噦唆,你們之間到底有沒有性交易?”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們的關系已經長達了一年多,你就是用屁股想一想,我一個窮寫作的能包得起一個女人來嗎?反過來說,她也不是什么富婆,我要做鴨也犯不上傍上她。我們只是喜歡著對方的身體,彼此都有需要,當然你認為這就是一般人所說的愛情,我也沒有意見。不過我得向你聲明,我從來沒要過她的一分錢,同樣,我也沒有給過她錢財。總之一句話,是她在夜里跳過來,不是我要跳過去,她就是因為在跳回去時不慎失足摔死了。你要是不相信,或者你認為是我殺了她,我也認了。反正你反復地找我,還不就是要我交代自己是殺人兇手嗎?我要交代的也就這么多,你要是還不滿意,你他娘的抓我去坐牢好了,我知道你小子早看我不順眼了,來吧,拿手銬來把我銬上吧!”我的牛脾氣也犯了,我才不管他是不是警察,我覺得高個子使用的詞語明顯地侮辱了我和蟲,這是我無法忍受的。

不知是不是我發了一通脾氣起的作用,高個子居然軟了下來,反而好言相勸,并說法律對每一個公民都是公正的,它既不會讓任何一個公民受到不正當的對待,但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犯罪分子。還衷心希望我能和警方通力合作,最大限度地將違法犯罪分子繩之以法。

我在走出派出所之前,我對高個子說:“我希望這是最后一次和你打交道,最后一次!”

從派出所回來,已經是夜里十點多了。我在路邊的快餐店隨便吃了一個快餐,便往家里走,上到六樓,在我的門口,一把嶄新的拖把正安靜地靠在門邊。我沒有任何的猶豫,馬上拿桶打水拖樓梯。這個過程,我干得很起勁,什么都不想,全心全意地就是想把樓梯拖干凈。

我從底層開始,一級一級地往上拖,一直拖到六樓我的陽臺,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今晚有月亮,且月光很好很白。白白的月光就照在陽臺上,也照在對面蟲的陽臺上。我忽然很想跳到對面陽臺去。我很難說清楚我為什么會產生這個念頭。在和蟲長達一年多的交往中,我從來沒有到蟲屋里看過。不是我不想去,而是蟲不讓我去。我問蟲為什么,蟲說:“不讓你來是為了讓你心里還存有一點希望,你要是來了,我們的日子就算完了。”蟲的解釋雖然有點牽強,不過我真的不希望我們的關系就因此結束。事實上,我那時什么都不想,只想著這樣的日子能平平安安地過下去,每隔三五天,蟲就會從對面陽臺跳過來,進人我的房里。我們趁著夜深人靜劇烈地做愛,我們做愛不限于在床上。房里到處是我們的戰場,地板、陽臺、甚至廚房和廁所,都留有我們的汗水。偶爾,蟲會帶來一條繩子,紅色且堅韌的繩子讓我在極度的狂野中感受到一條繩子帶來的快樂。我相信蟲也是快樂的,事后,她撫摸著我身上一條條深深的勒痕哭泣著向我道歉,說:“小喬,我把你弄痛了。”我說:“我希望偶爾來一點痛,這很好,我喜歡你給我身上帶來的這一點痛,它讓我清楚自己還活著。這就夠了。”蟲便在我的疼痛中靜悄悄地退出房里,輕盈地跳過陽臺,消失在暗夜里,房里留下她身體上一些獨特的氣味,經久不散。

現在,蟲離開我快一個星期了。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里,我原以為我對蟲已有了相當地了解,但是越是知道得多,我就越是糊涂。蟲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人?我難以下結論。她的白天屬于學校,屬于她心愛的學生們,夜晚呢?她的夜晚屬于誰?我只能說她的夜晚部分是屬于我,另一部分我就不知道屬于誰了。

此刻,月已過中天,風輕云淡。我站在陽臺的這邊想著陽臺的那邊。我決定跳到對面去,我要試一試夜里從陽臺上跳過去是什么滋味。

現在那條狗已經不在了。對我來說,要眺到對面陽臺,簡直是輕而易舉之事。但是當我一旦踏上陽臺時,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蟲就是從這個位置上摔下去的,我的腿就開始發抖。我想,要是我也從這里摔下去,會不會比蟲死得更加干凈利落些呢?

我徊頃利地跳到了蟲的陽臺,我試圖打開蟲的房門,想不到的是,蟲的房門并沒有上鎖,我毫無阻礙地就進入到蟲的屋里。我沒有開燈,淡淡的月光從窗戶射進來。看得出,蟲租住的也是一廳一室的結構。她的客廳比我的要大,空蕩蕩的大廳連一張椅子也沒有。房門虛掩著,推開房里的門,赫然發現一個人正一動不動地盤腿端坐在床上!那人背對我,看不清那人的面容。此刻,我的恐懼難以形容,我幾乎就要抽身逃跑,猛然聽得床上那人『曼條斯理地說:“曾先生,別來無恙?”聽到人的說話聲,我的心才稍稍定了下來。我走近那人的身邊,發現竟然是李老師!李老師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樣招呼我說:“曾先生,隨便坐吧。”

蟲的東西早就已經被清走了,屋里僅余一床一桌—椅而已。我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本來是有很多話要問李老師,但是坐下來之后竟然無從問起。我想李老師肯定是有話跟我說的。然而,李老師似乎也沒有說話的興趣。大家就這樣干坐在蟲的房里,誰也不說話。房里沒有開燈,只有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四周很靜,偶有通宵打麻將人的吆喝聲從樓下傳到房里來,清晰可辨。

我沒想到事情會出現如此的變化,不過對我來說卻是好事。因為我嫌疑人的身份一下子就可以洗清了。

我到派出所來原是打算報料的,也就是將昨晚從李老師那里得來的信息匯報給高個子警察。我早餐還沒有吃,就急匆匆地到了派出所,可是當我走進高個子的辦公室時,卻見明星小學的校長正坐在里面和高個子侃侃而談。見我來了,高個子一下子變得熱情了起來,一邊給我倒茶一邊對我說:“你來得正好,現在什么都清楚了,筆跡鑒定的結果剛好出來了,現在的證據證明作家你是清白的。”

我正覺得云里霧去,忽然瞥見桌上有一份遺書,遺書的內容寫得相當簡單,只有一句話: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落款是蟲的真實名字:游麗娟。我又看了一眼日期,居然是蟲死的前一天。也就是說蟲當晚十一點到我房里來時,她已經寫好了這封遺書。

我不動聲色地坐在一旁聽校長在談一些與游麗娟有關的事情,腦子里卻在分析李老師手上的那封遺書。如果校長拿過來的那封遺書是真的,那么李老師昨晚拿出來給我看的那封就有可能是假的。但是接下來的問題又來了,李老師有無必要拿一封假的遺書來糊弄我呢?我還清楚地記得李老師手上那封遺書的內容:請給冤死的靈魂申冤。內容同樣簡單,且落款也是游麗娟。日期是蟲死的前一天。也就是說兩封遺書都是同一天寫的。

我記得昨晚我和李老師坐在蟲的租房里,彼此之間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是一時間又不知從何說起。后來還是我打破了沉默,我問了李老師一個很愚蠢的問題,我說:“你真的是游老師的男朋友?”李老師突然轉過身來,黑暗中李老師的目光就像一團火一樣燒過來。我心里忽然有點怕起來,我怕他會突然向我發難。但是李老師眼里那團火很快就熄滅了。只聽得李老師幽幽地說:“也算是吧。”那口氣竟然和我如出一轍。我正覺得有些奇怪,李老師接著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雖然是游老師的男朋友,但是我們之間是一清二白的。我們說好了,不到結婚的那一天,我們堅決保持我們之間的清白。五年了,我沒敢越雷池一步,我保持著我的君子風度,我一直盼望著結婚的那一天的到來。然而我盼來的是一個怎樣的結果啊。”

李老師忽然掩面哭了起來,他不敢大聲地哭,那聲音經過他的喉管之后,完全走了樣,黑暗里聽起來像一個人在水里被人敲了一棍之后憤怒的呼喊聲。哭了一會,李老師忽然哧的一聲又笑了起來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我搖搖頭表示不可笑。李老師接著說:“你肯定在心里笑我是一個蠢豬,二十一世紀最蠢的豬。不過我心甘情愿這樣,我討厭一夜情,我甚至連未婚同居都不能忍受,我們在神的面前發過誓,一定要在結婚的那一天才為對方獻出自己的身體。我滿懷著希望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很快樂,因為我知道我們每過一天,就意味著離婚姻的殿堂近一天。我們就這樣真誠地愛著對方,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盡管在學校里老師之間也傳過游老師與校長的風言風語,但我相信游老師的清白。我一直都相信她是清白的。誰也左右不了我,包括你。”黑暗里沉默了一會,我說:“游老師不但是清白的,而且是干凈的。”

李老師忽然興奮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說:“看來我是看錯了,你的確是一個好人。就憑你這句話,我給你看一樣東西。”李老師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我,但是房里太暗,我看不清楚紙上的內容,我想打開燈,李老師急忙制止了我。李老師拿出他的手機,利用手機的微光,我看到了蟲的遺書。坦白說遺書的內容讓我感到吃驚。因為蟲的死我想沒有誰會比我更清楚。就我個人的推斷,蟲的死要么是自殺要么是一次意外的失足而導致她墜樓而死。我把我這個推斷給李老師作了分析,但是李老師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對我的分析也沒表示肯定或者反對。見我沒話說了,李老師嘆了口氣說:“我跟你說個故事吧。”他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就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那一年,確切地說是二零零三年的六月份,那時候正是‘非典也就是后來被稱為薩斯的病毒在全國肆虐的關鍵時刻,我們學校剛成立五周年,作為一個私立的民辦學校,游老師和我都是第一批任教的老師。當時有個新來的老師叫康少南,來我們學校才一個學期不到,人長得高大威猛,一身古銅色的肌膚,全身上下沒一兩多余的脂肪,給人的感覺就是健康和陽光。

“我還記得,那天開全體教職員工會議,康少南來得最遲,校長還當著眾人的面訓斥了他一頓,他沒有作任何解釋。那天的會議主要的議題是如何預防非典。校長不知從那里花高價購得一批陳醋,每個老師發五瓶。據校長說,陳醋不但可以美容,最重要的是可以預防非典。我當時不太相信,不過陳醋倒是好東西,游老師發明了一種喝醋的方法,就是把適量的陳醋和雪碧混合起來喝,那味道真是好極了。

“我把我領到手的五支陳醋悄悄遞給游老師。游老師不要,說這是關鍵時刻,大家都要預防。坐在旁邊的康少南突然一把將我遞過去的陳醋接了過去說:我感覺我好像有點發燒了,我代游老師接受你的饋贈吧。我氣得肺都快炸了,但我又不好發作,校長還在臺上滔滔不絕地講,我只好拿眼惡狠狠地盯著康少南。康少南卻沒有理我,而是轉向游老師:能把這五瓶醋轉贈給我嗎?我真的是發燒了。要不你摸一下。游老師真的伸出手來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我見游老師的眉頭皺了皺,似乎有話要說,但又忍住了沒說。

“康少南來了沒多久,學校里就在傳游老師和校長的風言風語,之后又有人在說康少南在追游老師。我曾私底下問過游老師,游老師說人家康少南是有這個權利。我想想也對。不過現在康少南做得有點兒過分了。竟然把我送給游老師的醋要了過去!老實說我當時是有點兒來氣。不過這之后不久,我就原諒了康少南。

“開過會后的第二天,康少南就沒有來上課,他負責的課程由校長分派給了同級的幾個老師,我也分到了兩節體育課。校長在分派課程時說,康老師請了病假,已回老家養病了,分到課程的老師將會得到適當的補助。對此我也只有自認倒霉了。我怎么也沒想到校長會講假話來騙我們。我們都以為康老師真的是請了病假回老家了,雖然我們都不知道康老師的老家在哪里,但是我們對校長的話是深信不疑的。

“此后過了大約一個星期,一天深夜,游老師突然來到我的房間,她二話沒說拉上我就走。我問她要去哪里,她只說不要問那么多,去了就知道了。我被游老師拉著在校園里七拐八拐,也不知怎么的,就來到了地下室。這個地下室之前一直都是工具室,有一個很小的門,地面靠公共廁所的一面有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窗戶。那個窗戶長年累月都不曾打開過。游老師這時卻把我帶到那個窗戶前,變戲法一樣拿出一支小手電來,并示意我去看。我遲疑著拿了手電往地下室里照,這一照,讓我大吃一驚。里面竟然有人,那人曲著雙腿躺在地下室的地上,大概是發現了手電光,緩慢地轉過頭來,我立刻就看到了那雙深塌下去的眼睛閃出的恐懼來。那不是別人,正是請病假回

了老家的康少南!

“我當時就想到康少南老師可能出現了非典癥狀。果然游老師立刻就證明了我的想法。我問為什么不往醫院里送。游老師說是校長的主意。我明白校長的苦衷,如果被人發現我們學校出現了非典病例,那么這間私立小學,極有可能就會因此而被封掉。從地下室里回來,游老師交給我一把鎖匙,說是地下室的鎖匙,并說她要去參加抗非典的學習班,可能要三天時間,她要求我每天至少要給康老師扔上幾個饅頭和一支礦泉水。同時這事要絕對保密,不能讓其他老師知道。又說如果有什么問題可以直接找學校里那個看門的老頭。我見她的神色凝重,知道事情不簡單,不但答應了她的要求,并且保證能夠保密。

“可是當我第二天來到地下室時,卻發現康少南不見了。我不敢聲張,悄悄地跑去找那個看門老頭,不料連那個老頭也請了假,換了一個中年婦女臨時來看門,一問,居然是校長夫人。我心里想,壞事了,肯定康少南出事啦。白天上課,我偷偷注意校長的行動,可是校長一如既往有條不紊地處理著校務,并不見有什么異樣。兩天之后,游老師回來,我第一時間便是把此事告訴她,游老師聽了我的匯報并不覺得意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樣也好,不見也好,不見了就是回老家了啊。

“這之后不久,在一次學校的股東會議上,不知怎么搞的,游老師居然成了一名小股東,擁有學校百分之三的股權。游老師成了股東,我以為她該春風得意了,可事實上,游老師的情緒卻越來越低落,越來越提不起精神來上課。她一定是病了,我要她去看醫生,但她說沒病,反復說自己沒病。可一轉眼之間,她連自己叫什么名字也叫不出來。有時候我老是聽她反復說是自己是條蟲,一條活在蘋果里的蟲。最后她拗不過我,只好去了醫院。醫生說游老師患上了神經衰弱癥。這種病根本就沒有什么特效藥,只有慢隉自我調整。但是游老師一點也調整不了,癥狀也越來越突出,有一回騎自行車上街買東西,結果自行車丟在商場門口,她自個兒走路回來。那時候我就開始為她擔心,擔心她好不了。后來,校長給我提供了一條偏方,就是天麻燉胎盤湯。沒想到還真的有效。游老師病情很快就得到了控制,而且看上去,游老師的氣色也越來越好。可是自去年五月之后,游老師又患上了輕度抑郁癥,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唉,一切皆是命啊,游老師她太認真啦。太認真的人都沒好結果。我其實早就有了預感,老是覺得游老師和過往有點不同,因為每個假目的晚上都很難找得到她。我曾經問過她,她總是笑著懇求我給她一點自由,或者給她一點私人的空間,她說她需要這么一點私人的空間來喘口氣,否則活著就一點意思也沒有。話都說到這個分上了,我能怎么辦呢?我除了聽之任之,甚至還得幫她騙校長,說我們每個假目的晚上都是在一起。最后的結果就是導致校長對我的工作越來越不滿意,我知道校長是想把我炒掉,之所以沒有炒掉我,我想肯定是游老師的面子。明白了這一點,我更加小心翼翼,為了心目中的純潔愛情,我必須像狗一樣活著。”

昨天晚上,李老師講完了他的故事之后,忽然他拉著我的手說:“老兄,你說我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屋里雖然不開燈,但是因為月光的散射作用,在如此近的距離內,可以看得清李老師的臉。我發現一行清淚正緩緩地從他的臉上流下來。

在派出所里,我沒有將李老師講的故事向高個子警察匯報,我聽著他們在討論著優秀人民教師游麗娟之死時,都不約而同地表示了惋惜之情。高個子警察大概是覺得我表情過分冷漠了,問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同的意見。我搖搖頭。因為關于蟲的死,我清楚自己是有責任的,不止是我,校長和李老師他們都有責任,每一個人都有責任。

一個月后,李老師來向我辭行,他已經不在明星小學任教師了,他因為在課堂上體罰學生被學生的家長告狀,結果被炒魷魚。他走之前,把蟲的遺書留給了我,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了一句:“游老師的選擇是正確的。”

李老師離開后大概一個月時間,我才知道李老師并不是因為體罰學生而被辭退,真正的原因是他拿上蟲的那封遺書去了派出所,但是派出所的人都把他當成了瘋子,并沒有理會他。倒是他的這種行為讓校長感到恐懼,結果被辭退也在意料之中。唯一讓我覺得意外的是,明星小學里那個看門人,在李老師離開學校之后,竟然瘋掉了。人們從他的瘋言瘋語中隱約可以聽到關于校長的只言片語,但是誰也沒把他當回事。

此后不久我也搬離了,我住到了一個相當偏僻的地方。我希望就此可以安下心來進行我的寫作,但是某天深夜,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一個陌生的聲音讓我毛骨悚然:姓曾的是吧?你和那騷貨的事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我老實告訴你,你風流快活的日子到頭了,你等著受死吧,他奶奶的,敢搞我的女人!

責任編輯:弋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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