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川

一
銅鼓縣因城郊有巨石狀如銅鼓而得名。只是千百年來,人們聽不到石狀銅鼓的咚咚鼓聲,倒是聽得見這個縣的山水之間,曾一直震響著農民起義的吶喊聲。
長期以來,銅鼓一直是修水縣的一部分,境內兩條大河金沙河和定江河流出銅鼓進入修水縣境后,便改名為東津水和武寧水,匯入修河流向鄱陽湖。建縣之前,銅鼓曾設銅鼓營,后又設銅鼓廳,1913年,銅鼓脫離修水獨立成縣。銅鼓行政區劃和名稱的屢次變更,都與這里連綿不斷的農民起義有關。
銅鼓大山縱橫,林海蒼茫,全縣87%以上面積為山地。它北連修水,東臨宜豐,南接萬載,西鄰湖南的瀏陽、平江,故史志上稱銅鼓為:“山川交錯,森林郁蔽,地控荊湘,水通彭蠡,合為天下勝處。”
只是,歷史上沒有什么名人來這“天下勝處”覽勝,其原因有二:一是銅鼓地僻山深,交通極為不便,1953年才有了第一條公路。這以前,對外交通水路唯有竹筏與小船,陸路則是崎嶇的山道,“懸崖斷處云橋架,飛瀑喧時鳥道彎”。春夏山洪爆發,水路、陸路都難通行。光緒十六年(公元1890年)暴雨,山洪四起,淤塞定江河道60里,銅鼓城至修水原有小船可通,此后僅能通竹筏。原因之二是銅鼓治安不穩,官家稱它為“盜匪之淵藪”。銅鼓山水險峻,土瘠民貧,縣人以砍伐、墾山、種植、狩獵、造紙、放排為業,民風強悍,勇于抗爭。一些史書如此評介銅鼓縣情:“民情強悍,地當要沖,夙稱難治。”“洞深林密,匪徒出沒靡常,巡緝最為要緊……”
有了這樣的自然環境和民風民情,每逢災年亂世,銅鼓便成了造反者的天堂,農民起義的搖籃,山水間刀光血影,縣域內殺聲震天。
萬歷三年(1574年),紙工李大鑾、楊青山在銅鼓起兵反明,“屢敗官兵”,前鋒直指省城南昌。江西巡撫潘季馴、兵巡僉事周思敬急調鄱陽守備鄧子龍(1527—1598年)率兵鎮壓。鄧子龍雖為名將,但征討也非易事。“山氣侵征骨,嵐煙入將脾”,“短甲輕兵入武鄉,西風吹骨鐵衣涼”。銅鼓山高水冷,瘴氣彌漫,軍士水土不服,疾病流行……到萬歷五年(公元1577年)底,鄧子龍才將這次起義鎮壓下去。
明朝廷害怕起義再起,于是在此設軍事據點——銅鼓營,鄧子龍為第一任守備,他率軍在定江河畔筑城屯兵,還在城外巨石上刻下“潘周過化”幾個大字(其實,在銅鼓營設立之前,銅鼓東北和西南就設有專門負責治安的八疊巡檢司和排埠巡檢司)。只是,軍事要塞銅鼓營的設立和“潘周過化”的政治安撫依然無法平息動亂:康熙十三年(公元1674年),揚白巾聚黨占領銅鼓三年;爾后,太平天國石達開和李秀成的隊伍在這一帶轉戰,很多銅鼓人加入了太平軍;同治四年,有霆勇者帶人攻陷銅鼓城;光緒三十三年(公元1906年),洪福會首領率眾起義,攻城掠地,火燒衙門……
此起彼伏的起義,使地處邊陲的銅鼓成為朝廷棘手、官府頭痛的地方,以至于歷代官吏都視去銅鼓為畏途。
1906年,洪福會起義那一年,江西提督學政吳士鑒有感于“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上書清廷,請求將銅鼓與修水“析疆分治”。他稱銅鼓為吳楚咽喉,關系一省安危,而義寧州(修水)幅員遼闊,銅鼓城距州城修水150里,山重水復,有鞭長莫及之難。所以希望將銅鼓“改營為縣,藉此綏靖邊陲”。
此時的清王朝危機四伏,處處告急。吳的奏章上去后三年,清廷于宣統元年(公元1909年)宣布改銅鼓營為銅鼓撫民廳,廳治仍設銅鼓城所在的永寧鎮。廳為清代新開發地區的政區建置,銅鼓廳雖然屬縣級行政區,有判案訴訟權,但錢糧稅收仍舊歸義寧州管轄。
銅鼓廳設立后,廳長官忙著添兵丁、修監獄,強化治安。誰料銅鼓廳的牌子才掛起兩年,辛亥革命爆發,企圖“綏靖邊陲”的清政府連江山也丟了。
民國二年(公元1913年),在地方士紳與廳、省官員的要求下,義寧州撤消,銅鼓由廳變縣,成了與修水縣同等的行政區,也是當時江西最年輕的縣。

二
銅鼓建營、設廳、立縣的目的,都是為了防止起義,“綏靖邊陲”。然而,社會矛盾不能緩解,這些都屬徒勞。
朔風吹空林,葉脫不聞聲。
鳥雀無所依,啾啾向人鳴。
歲晏警稅急,丁壯俱入城。
荒村八九家,生計何凋零。
明日是除夕,雨雪猶夜行。
老翁有心人,此愿何時成。
——《歲暮》
首雪征前債,有無囑早歸,
到門不敢語,赤膊臥牛衣。
——《寬債》
清末詩人李 這兩首五言詩,寫盡了銅鼓鄉村的凋蔽與貧窮。
當生存難以為繼時,任何微小的震蕩都會引發沖天大火。
銅鼓多客家人,學者界定的江西18個“純客家縣”中,有17個在贛南,唯有銅鼓在贛西北。銅鼓的客家人大都是清康熙、雍正年間從廣東、福建、贛南遷徒而來,陳寶箴的先人也是那個時代遷往義寧州的。“逢山必有客,無客不住山。”客家人的遷居地往往是條件惡劣的山區,所以新遷來的客家人多在義寧州山高林密的南部,義寧州分為修水銅鼓兩縣后,南部銅鼓客家人人口比例便遠遠高于修水。
客家先民的流浪、拼搏經歷,造就了客家人吃苦耐勞、勇于冒險的品格。他們“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篳路藍縷,在深山開荒種地,搭棚棲身,被人稱作“棚民”。惡劣的自然條件,荒山野嶺中蟲蛇猛獸和遷徒途中遭遇的欺凌與屈辱,鍛煉了客家人的體魄與毅力。為了與嚴酷的生存條件抗爭,客家人有習武的風尚。銅鼓歷史上幾次大的農民起義,領導者都是以傳武授徒的形式來聯絡和發動的。
銅鼓客家人尚武,也崇文,注重耕讀傳家,興學育人。他們在新地方站穩腳跟,便開始想辦法讓孩子讀書識字。銅鼓第一所書院奎光書院,就是客家人于道光十七年(公元1837年)捐資創辦的。奎光書院不僅是銅鼓營第一所書院,也是整個義寧州第一座客家書院。二十多年后,銅鼓土籍人才在城西創辦了至誠書院。
可惜銅鼓的交通太艱難了,“苦雨多于三日霖,周道泥涂三尺深”,以至于義寧州的知州、學政要來銅鼓巡視指導也很不便。據說,每逢統一考試,州府只能將試卷封好,再派人爬山涉水送往150里外的銅鼓,這自然會影響銅鼓士子的學業。所以,在歷代科舉考試中銅鼓的文科舉子遠比武科舉子少。從宋至清,銅鼓文科進士8人、舉人28人;武科進士11人、舉人88人,且這些科舉考試及第者大多是清代及第的(從宋至清銅鼓籍文科進士、舉人加起來不過11人)。
崇武的風尚讓銅鼓出了這么多的武科進士、舉人,使這里的山水也充滿了陽剛之氣,自然也為歷次農民起義提供了源源不絕的優質兵源。

1906年農歷春夏,銅鼓大旱,初冬便爆發了洪福會領導的大起義,起義者高舉“新中華大帝國南部起義恢復軍”的大旗,與孫中山領導的萍瀏醴起義相呼應。很多銅鼓土、客籍人參加了這次起義,起義領導者有秀才、僧人、青年學生,還有士紳子弟。最有名是大豪紳之子袁麗六,他揮動左輪手槍沖鋒在前。據說,他舉著鄉人從未見過的洋槍“盒子炮”連發三槍,清脆的槍聲震撼山野,“遠近聞之,無不驚駭”。
洪福會起義遭到了殘酷鎮壓,首領多壯烈犧牲,袁麗六逃脫出走,家產散盡,最后客死異鄉。這次起義的領導者們階層、職業不一,文化素養各異,卻能同仇敵愾共舉義旗,證明他們決不是一般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和草莽之徒。
數年后,清朝滅亡,銅鼓縣為洪福會起義的烈士們建烈士祠,題懸金匾,四時祭祀。這是銅鼓歷史上第一次為造反者正名,銅鼓先烈們的義慨英風使家鄉的山水多了一分悲壯的英雄之氣。

三
1927年9月,湘贛邊界爆發了黨領導的秋收起義,毛澤東率領中國“工農革命軍第一師第三團”從銅鼓出發,進擊瀏陽,后轉輾走上井岡山。不久,彭德懷領導的紅五軍又來到這里,轉戰于修水、銅鼓之間。1929年至1933年,全縣86%以上的土地上建有蘇維埃政府,湘鄂贛省蘇維埃政府也一度屯駐銅鼓。那幾年,銅鼓可謂“山河一片紅”。
毛澤東還為秋收起義填寫了一首《西江月·秋收起義》:
軍叫工農紅軍,旗號鐮刀斧頭,修、銅一帶不停留,要向平瀏直進。
地主重重壓迫,農民個個同仇。秋收時節暮云愁,霹靂一聲暴動。
地因人勝。銅鼓因秋收起義而引人注目,毛澤東、彭德懷等名人的留跡和這首《西江月·秋收起義》,更增大了銅鼓的名聲。
1927年9月5日,中共中央特派員毛澤東化裝成商人,從萍鄉經瀏陽前往銅鼓,9日在銅、瀏邊界附近被國民黨民團扣留,押解途中,毛澤東機警逃脫,藏身于銅鼓縣境一處叫月形彎的吳姓祠堂旁水溝中,躲過了一劫。后來又在一位叫陳惟德的打柴人幫助下,前往銅鼓縣城起義指揮部肖家祠堂。
在肖家祠堂,毛澤東傳達上級指示,召開排以上干部會,培訓干部,籌劃起義事宜。11日清晨,部隊在城外河邊大沙洲上閱兵,打出了“工農革命軍第一師第三團”的旗幟,宣布起義。隊伍向瀏陽進發,起義軍旗開得勝,很快攻占了瀏陽東門,只是由于團長蘇先駿為勝利所麻痹,遭敵軍偷襲,因而兵敗。15日毛澤東帶領突圍人馬原路返回銅鼓排埠,稍事休整,于21日率部經文家市進軍井岡山。
毛澤東是民間傳說中的有福之人,建國后健在的他的同輩戰友們,大多或在槍林彈雨中、或在敵人監獄里歷經磨難,九死一生。唯有毛澤東一生中僅有一次危急的經歷,且有驚無險,毫發未損。銅鼓月形彎見證了毛澤東這唯一一次歷險,因而也被蒙上了傳奇色彩。
四
殺聲遠去,硝煙散盡,1949年后的銅鼓恢復了山區原有的寧靜。建國后,銅鼓雖然先后修筑了銅宜、銅修、銅瀏、銅奉公路和縣境內的鄉間公路,但比起其它縣市來,多山的銅鼓仍然交通不便,經濟滯后。銅鼓卻因這一點有幸保存了許多先人留下的歷史文化遺跡,包括大量土地革命時期的遺跡。它們沒有被瘋狂的“造城運動”和房地產熱所毀掉。這些彌足珍貴的遺址和原汁原味的山水,是銅鼓人足以傲世和享用不盡的財富。
銅鼓城內,“工農革命軍第一師第三團”的團部肖家祠堂依然完好,從明月彎脫險歸來的毛澤東曾居住于此。這是清光緒初年留下的一處古色古香的建筑,院落外有圍墻,進院先是精致的門樓,門樓上方是“蕭永翁祠”題匾。院內祠堂前后兩進,梁高柱粗,中為天井,前后廳兩旁為耳房,毛澤東當年住在后廳左側耳房中。祠堂外庭院不大,但綠草如茵,花木扶疏。
城北三團三連連部藍家祠堂也在,只是顯得有些破舊。城南客家人創辦的奎光書院,大革命時期曾是秋收起義三團一營營部,后又為彭德懷紅五軍的政治部駐地。歲月磨銼,奎光書院前院已不存,但后院尚在,大小房舍與廳堂的墻上留下了大量紅軍書寫的標語、口號,一間屋子的一面墻上,滿壁都是墨寫的《中國共產黨土地政綱》……
經歷了政權易主和八十年的風風雨雨,在銅鼓縣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竟保留了如此多的紅色遺跡,真可謂奇跡!
排埠萬壽宮也在,雖經修葺,但保留了原貌。宮為磚木結構,門臨大溪,溪邊巨石上系排木樁的樁孔依然清晰可見。當年,毛澤東率軍在瀏陽失利,回師排埠屯駐在萬壽宮一帶,據說毛澤東住過的房間內,桌椅板凳都是當年的原物,還有毛澤東辦公用的那張八仙桌。和銅鼓縣城中的秋收起義紀念館一樣,萬壽宮里也陳列著不少蘇區遺物,有蘇區貨幣和標有“紅色初級小學兒童課本”的《紅孩兒讀本》等。最讓人驚奇的是一本紙業工會的會員證,封面上印著一只昂首引吭高歌的紅色大公雞,畫面簡練,充滿生氣,顯示了設計者的文化素養與藝術功力。秋收起義的參加者有農民、紙工、排工,還有文化人。毛澤東脫險時遇見的打柴人陳惟德,就是銅鼓紙業工會的會員。
月形彎離萬壽宮不多十多里,距瀏陽邊界200米左右。如今這里立起了一座毛澤東的高大銅像,修復了一度坍塌的吳姓祠堂。大凡來銅鼓的游人與官員,都會來這里一游。只是建造者們將此地地名改名為“護龍灣”,讓人又走進了“真龍天子”的世俗神話。
山高水嶺、瘴癘之氣彌漫的銅鼓,今天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是一派如詩的山水:“修水繞田知野闊,白云籠岫覺天低。”更出人意外的是:歷來被稱為“匪徒出沒靡常”、夙稱難治”的銅鼓,如今沒有了軍事要塞和巡檢司,人們的安全感竟排名全省第一!
銅鼓的交通也已不再艱難,2008年武吉高速公路從銅鼓穿過,無論從省城南昌還是武漢南下,來此欣賞這“天下勝處”都非常便捷。銅鼓縣內綠意蔥蘢,縣中部竟兀起一片丹霞地貌,定江河貼著紅色的斷崖蜿蜒北去,丹崖、碧水、綠林交織,令人賞心悅目。
定江河畔屹立的那塊狀若銅鼓、高數丈的紫紅色巨石,就是丹霞地貌的產物,人稱它為銅鼓石,縣名即因此而來。石上面留有不少古人題刻,鄧子龍的“潘周過化”四個大字尤為顯眼。“大幽山下無情水,笑問金雞舊戰場。”刀光劍影已經遠去,石上古人留題與詩文也隨著年代久遠其政治意蘊早已淡化,轉而化為珍貴的歷史積淀與文化符號。
當年鄧子龍修筑的銅鼓城只是一座周長735米、僅有三座城門的小城,宛若一處封閉的大院落。今天的銅鼓城群山環繞,大河逶迤,青山疊翠,紅崖點染,高路入云端,如一幅氣勢宏大的畫卷。
八十多年前毛澤東集合隊伍的大沙灘,如今已改名為起義廣場,定江河水悠悠從不遠處流過。漫步在起義廣場,看銅鼓石上“潘周過化”幾個大字,不禁無限感慨。頻繁的起義和統治者殘酷的鎮壓殺戳,尤其是經歷了土地革命時期的“圍剿”和反“圍剿”,銅鼓城鄉凋蔽、一片蕭疏,人煙稀少。到1949年,全縣僅有5萬人,至今也不過15萬,人口密度遠遠低于全省平均數。
大革命時期,銅鼓犧牲了2萬多烈士,與著名的“將軍縣”興國的烈士數相當,然而在《銅鼓縣志》中留下英名的卻只有2千多人。銅鼓人修建了好幾座烈士紀念碑,以紀念那些有名與無名的烈士。“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七八十年前烈士們揭竿而起,絕不是為了青史留名。當年紀念洪福會的烈士祠不知是否還在?它和這些烈士紀念碑一樣,都是銅鼓先人用生命與鮮血鑄就的不朽豐碑!
站在高聳的湘鄂贛烈士紀念碑旁眺望,眼前明媚的山水顯得是那樣雄渾大氣,讓人感受到銅鼓厚重的歷史份量。○
題圖 銅鼓石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