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我對和你成親這件事沒有預見,我承認。
隔壁的王秀才又擲了一首酸溜溜的情詩過來。我看見他的白臉在圍墻后面閃了一閃。我撿起絹帕,看見上面寫著“美人在云端,天路隔無期”,我記得昨天寫的是“佳人居幽谷,游子思欲絕”。我嘆口氣,把詩帕團起來丟在花圃里。情詩和一個人像不像男人沒有關系,這是我最近才明白的道理。王秀才永遠也跨不過我們之間薄薄的一堵圍墻,和一個高扒皮。
王秀才沒有向我求親,張秀才李秀才更沒有動靜。但是高扒皮有的是辦法,他決定來一場比試招親。他說他本來就不想招什么公子哥兒進家門來,他要個能吃苦的女婿。他出的題目是是劈柴、舂米和割麥。他說,這樣,順便把冬天的柴火和糧食給解決了,割麥子也不用請短工了。
高扒皮摸著胡子很得意的樣子。他讓我坐在家門口的一個臺子上,四邊扎上紅綢。我穿著娘生前給我做的紫云緞裙,坐在一把繡椅上,感覺自己像一個紙人被拋入海中。臺子似乎大得無邊,周圍人聲熙攘。我不敢抬頭,不敢大聲透氣。時間長得沒有盡頭。太陽從我的左邊漸漸移向右邊。一些笑聲和喧嘩不時拋上臺來。但阿貴面前攤的紅紙還空白著,沒有一個人名。
我與你的故事便是從這里開始。后來你說,你只是路過這個村莊,向鬧哄哄的人群張望了一眼。這個時候,你看見了臺子上的一個淡紫色的側影。這種紫色很特別,有一種溫婉和靜謐的味道,像是開放在故園籬笆的一朵小花。你不由走近去。你看見一個姑娘垂著頭坐在那里,一頭黑發從肩上輕柔瀉落。姑娘匆匆向臺下瞥了一眼,這一眼讓你發現,那眼中竟然飽含淚水。就是這么一汪欲滴未滴的淚水,讓你的人生拐了一個彎。你向臺子走來。從此改變我的一生。
后來的比試好像成了你的表演。你的雙手各握一把板斧,只見斧影閃耀、木屑翻飛,一小會功夫柴禾就堆滿了整整一座后院。你割麥子的時候,人們只看見一大團黑霧包圍著你,黑霧中好像有千軍萬馬,只半天功夫,所有的麥田都收割干凈了。連我的扒皮爹也終于挑不出你的毛病了。
于是嫁給你成為一件必須做的事。我這個時候才開始仔細地看你,我拿你跟王秀才比,你實在是沒他長得好看。你是那種丟在人堆里找不到的人。而且你也不會寫情詩。你的眼神太灼熱。你的胡須觸得我的嘴唇無比疼痛。你抱住我的時候,像是要把我變成柴禾燃燒一樣。
你常常帶我玩踩云的游戲。你把手招一招。天上就有一朵云飄下來,落在你的腰間。你穩穩地踩住,然后把我拉上去。起先我踩得不好。我在云上晃來晃去,隨時都可能掉下去。你告訴我,不要怕,身體站直,眼睛望得遠一些。遠處的風景多美,你說。漸漸地我學會了踩云,我們的云越踩越高,越飛越快。一切都變小了,只有風嗖嗖從我耳邊躥過。你在我的驚呼中呵呵笑著,緊緊攬住我的腰。你帶我去了一個很高的地方。那里叫南天門。你帶我繞著南天門轉了一圈。你說,那里曾是你叱咤風云的地方。你的話語很平靜,但我覺得有一種洶涌的東西瞬間在你眼中閃過。有時我們把云踩到長安城的桌一家酒館,你點上一大盤牛肉和一壇酒,你的手指節在桌子上敲打著,跟隔壁桌上的旅人談笑對飲,笑聲隆隆。
有時我們踩云踩累了,會降落在一片田野上休息。田野上開遍紫色小花,你輕輕摘一朵下來,說,這朵花很漂亮,有點像你,以后就叫它紫云英吧。你把紫云英別在我的鬢間,我嬌羞地低下頭。你的眼睛里又燃燒起一個火團,它燒熔了我,燒得我身下的一片紫云英成了紫色的花泥。
他們在尋找我。有一次,你這么對我說,他們一直在尋找我。他們是誰?他們在世外,而我在世外的世外。他們要把我扯到喧囂紛爭中去。你的眼睛有些肅穆和無奈。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預感到宿命的陰影正奔襲而來。
你常常帶著我踩云,高扒皮很不滿了。他不能指責你不會干活,因為你只用三天時間就把一百個長工的活干完了,他就指責你太會吃飯。他整天像只蒼蠅一樣圍著你嗡嗡叫,把你叫煩了。你對我說,小翠蘭,我要變個戲法,你莫怕。你的耳朵慢慢地拉長、嘴唇慢慢突起,天哪,你變成了一個豬頭。所有人都被你嚇跑了,只有我指著你笑得喘不過氣。你是個多么幽默的男人。
在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是我一生最輕松快樂的時光。好像所有的煩惱都交給了你,我只保管快樂的那部分。你在天地間站立著,撐住我的天空。
但是那一天終于來到了。那天,我們家門口站了三個人。他們是高扒皮帶來的。以前你從不在乎高扒皮帶來什么人。但那天你的神情十分悲愴。那個頭上戴金箍的人也會踩云。他把你叫上了云端。我倚門立著,只看見半空中云霧滾動,兵器撞擊得火花四濺,照亮了半壁天空。你的吼叫聲不時傳來。我不知道我揪心地站立了多久。太陽從一邊移向另一邊。你們終于下了云端。你敗了。
我不知道這一場爭斗的賭注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你即將離去。你說,小娘子,我走了,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承認那時我沒有明白離別意味著什么。我忘了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為了這個不應該的遺忘,我后悔了一輩子。我無數次在夢中重回離別的場景,大聲問你,你的歸期是哪一天。
我看見云在天上飄過,就想,那是不是你踩在上面。我看見紫云英開遍田野,就想,你曾經摘下的那一朵是不是重又綻放。我看見鏡中曾經插花的云鬢竟然已經斑白,才知道恍惚中我已經等待一生。女人堆
我一直很想寫寫我身邊的那堆女人。但我的嘗試屢屢失敗。我的語言駕馭不了她們。她們像魚一樣滑不溜手。她們閃爍不定。她們處在女人的原生態。女人本來應該是什么樣的,她們就是什么樣的。她們因為脫去偽飾而令人目不暇接,要敘述她們是如此困難。
我花了許多時間去猜想她們為什么這么真實。后來一個異性的短暫停留讓我明白了原因。用一個通俗的比喻來說,這個男孩子的到來像是一塊石子投進了一圈水面,于是女人們就扯一塊漣漪遮住了自己的真實。一度,她們到達了女人的常態,優雅、寧靜。于是我明白當男人缺席時,女人就會顯得非常真實。她們用不著偽裝自己。當一堆年輕而又比較好看的女人,用不著偽裝自己的時候,她們就顯現出了一種非常令人驚奇的狀態。她們處于優雅的背面。她們是透明的,敞開的,無所顧忌的。
比如說,在午餐后的那段時光里,大家會在辦公室里坐下來,女人們手里捧著杯什么,這些杯子里裝的東西是外人無法看懂的,有一陣子單位里流行過喝荷葉茶,就是把一張曬干的荷葉泡在開水里,喝下去的感覺跟喝池塘水差不多。但是據說可以減肥。這是女人丹想出來的,丹為了減肥,喝遍了所有稀奇古怪的東西,最讓人奇怪的是其實她并不胖,不但不胖,而且很漂亮。女人金和女人筱喝另外一種東西減肥,她們每天喝四公斤的芹菜汁和蘋果汁,不吃飯。女人曄認為每天收腹步行可以減肥,而她也確乎減成了一張薄薄的紙片,引來了大家的艷羨。女人
們還有一些說法,比如說,在頭上扎小辮可以減肥。穿小碼的鞋子也可減肥。在所有減肥的人里面,只有我的好友筱是真正有減肥必要的,她憤憤說,真是的,妖精一樣的身材還減什么肥。
對于女人們來說,時間幾乎是她們的死敵。為了避免時間在臉上留下痕跡,她們用了無數種方法。女人茉試過每天用雞蛋青加上珍珠粉敷臉,后來敷出了滿臉痘子;丹認為日光燈里一定含有紫外線,所以她在辦公室的時候堅決不允許開燈;女人琳把辮子扎到了頭頂上,因為她認為這樣有拉皮的效果。
在午后的悠閑里,女人們一邊喝減肥茶,一邊吃零食。沒有人會覺得這兩樁事放在一起是有些矛盾的。這個時間的空氣是甜膩膩的。話題的方向很難把握,剛才還在內衣的品牌上,又很快轉移到了妊娠紋的深淺上。女人們為單位里的女人們排出了波1、波2、波3。我們領導不知道她已經位列波2。一次在飯桌上,我們提出向波2敬酒時,領導未能及時領會,引起一席狂笑,話題常常會往更隱秘處發展。比如女人眼中的性與幸福。男人總是自以為什么都瞞住了女人。其實女人只是將他們當小孩子哄著。女人看什么都更透些,生活就是過日子,把日子過過去,比什么都好。如果有一個哲學家那時節在女人堆里旁聽,他大概會覺得汗顏。
常常在這個時候,出門逛街的另一批女人回來了,她們把薪水分期付給了時裝店里咧著嘴的老板娘。她們手里拎著的包裝袋抓住了大家的視線,一下子將話題截斷。大家已經習慣把辦公室當作更衣間,買了衣服的把新裝一件件穿在身上展示,大家品評一番,未添新衣的也感到一種滿足。
有時,大家會聚一下搞一個活動,或者蹦迪、或者關在一個包廂里高歌勁舞。此時置于人們視線之外的女人更是瘋狂。沒有什么比這個時候更放肆了。我常常半躺在沙發上,瞇著眼唱一首陌生的歌,允許自己即興譜曲,等候哄笑或掌聲;一邊欣賞美女們作出的種種意外之舉,讓眼球狂吃冰淇淋。這個時候,我們發現一個真理:淑女最瘋狂。似乎是封鎖在身體深處的郁結被掀開、引爆,形成一種原子般的力量,使每個人忘乎所以、想要哭、想要笑,想要擺脫某種束縛、凌空飛翔。
女人的狂放有一清晰的臨界,那就是當她們重返生活的真實時,她們重又嫻靜。我一點也不懷疑這些女人在工作時會多么勤奮,回歸主婦角色時會多么賢淑。生活大約就是在這樣的角色置換中琴聲叮當、仙樂飄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