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青

王梅芳

該小青不是許仙那個西湖斷橋邊的美麗小姨子。

該小青是我小時候的一雙涼鞋。

我7歲那年,我爸爸給我買了一雙新涼鞋,綠色透明的,鞋底的圖案是幾個三角形。不知道為什么,我給她起名叫小青。穿上以后,就在我家房后的泥堆上踩,留下了特別清晰的鞋印,一邊踩一邊大喊:小青,小青!小青自然是不答應的,我也沒奢望讓小青答 應我,只是出神地在泥堆上印鞋印。鄰居家有個叫雙星的小男孩哧溜一下從泥堆后面的大槐樹上順了下來,嚇了我一跳。雙星是個雙胞胎,他還有個姐姐叫雙月,此時雙星滿臉沾滿了刺槐的大尖刺,他把刺槐樹枝上的大刺掰下來,用唾沫貼到臉上,像一個沒有裂口的大榴蓮。他跑到我面前,停住了,問:“你喊我干啥?你看我這刺,把你嚇得夠戧吧?”我說:“你嚇我是我不知道你在槐樹上,不是刺兒。我沒有喊你,我喊小青,小青是我的新涼鞋?！闭f著,我伸出腳給雙星看,想和他分享我擁有小青的喜悅?？墒请p星卻好像沒聽見似的說:“哪里有小青?別把鬼招來啊!我得給雙月看看我臉上的刺兒?！闭f完,雙星走了,慢慢地走。這個平時一陣風似的淘氣小子,現(xiàn)在為了炫耀他臉上的刺兒,居然像小貓一樣輕輕地走路了——走快了刺兒會掉下來。

我從此穿著小青到處跑。我總是喜歡看小青的樣子,走路的時候也在看腳,有一次差點被一個別村的男人騎自行車給撞了,他說:“哎喲,這誰家的孩子,走路不看路看 腳,你腳上有金子嗎?”我說:“我不是看腳,我看小青?！闭f著我把腳抬起來,告訴他, 小青是我穿的涼鞋,他笑了:“這孩子有點彪!”“彪”字是遼南方言,狀態(tài)在傻與不傻之間。他說我彪,實在令我難受了好久。

更邪乎的一次是我從外面往家里跑,一跨門檻,就將我奶奶養(yǎng)的老母雞孵的一群小雞崽兒,踩死了兩只。我當時嚇得汗都出來了,立在原地不敢動彈,我奶奶聽到了老母雞異樣的咯咯叫聲,應聲而出,一看這情形就大聲罵:“這敗家子的玩意兒,我千粒糧、萬粒米地把這小雞崽兒養(yǎng)得長了膀兒啦,你可好,一腳踩死倆,這還是小母雞啊,你長眼睛干什么的?只留著看飯盆嗎?”我不敢吱聲,仍然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站著,眼淚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小青的身上。奶奶還在罵我,我在鎮(zhèn)上中學當老師的爸爸放暑假正在家里午睡,他聽到奶奶罵我,就起來了,弄清楚了怎么回事以后,他說:“我當是什么事呢!不就死了兩小雞崽兒嘛,你再讓老母雞多抱一窩崽兒吧!把這兩個死雞崽兒給孩子燒吃了吧!”我聽了立刻就活煙了,看看爸爸,看看雞崽,又看看小青,擦干了眼淚等著吃小雞崽兒的肉。我大概有一個夏天沒有吃過肉了,剛?cè)胂牡臅r候吃過一回我媽媽從我姥姥家拿回來的咸豬肉,土豆燉豆角時切成片放入,肉都是綠色的了,我們?nèi)胰诉€是香噴噴地吃。我奶奶對我爸爸說:“有你這么慣孩子的嗎?我才不給她燒吃呢,我要是給她燒吃了,趕明兒她還不把我的一群小雞全給踩死了啊!”我一聽,小雞肉要飛了,就趕緊說:“不會的,不會的,我只是在看小青,我沒有特意踩雞崽兒,我也喜歡雞崽兒的?！蔽夷棠陶f:“什么小青小紅的,全是外國溜的玩意,什么小青也不能頂我的小母雞。我好容易養(yǎng)的小雞,怎么就能舍得給你吃?”說完,奶奶拿起鐵鍬,在我的饞水中把小雞崽埋到了我家后院的大梨樹下。

我看著綠色的小青,用手指絞著我的長辮子,呆呆地等著我奶奶埋小雞——奶奶一邊埋, 也還一邊罵我。心里就有些怨恨我奶奶,她在山坡上種的大蔥,被紅小兵當作資產(chǎn)階級的毒草給拔光了,她也沒罵一句,現(xiàn)在,為了小雞崽兒,她卻罵不停。想到山坡,突然, 我有了一個主意,我要弄一副綠色的頭綾子,在我的發(fā)辮上扎個蝴蝶結(jié),和我的小青呼應。我就跑到山坡上,那里有好幾棵大核桃樹,夏天的果實正是青綠,一串串的,我爬上樹,掰了一串青核桃。回家找了一塊白色的塑料布,跑到屋后的小溪邊,將青核桃用石頭砸了,核桃還沒有熟,我只要那青青的核桃皮,用塑料布包起來,再用石頭砸一會,用溪水一沖,那塑料布就變成了綠色。我拿回家用剪子剪成頭綾子,扎了一個綠色的蝴蝶結(jié),一走一晃,我心里特別得意。一顛一顛地給雙月姐弟倆看,雙月說:“我也要染一副頭綾子?！庇谑?又陪雙月染了一副,染完我還在小溪邊為死去的小雞采了一把野花,放到了大梨樹下。

又過了一年,小青的前爪、后爪都磨掉了,我爸爸就把小鋸條放到灶坑里燒紅,放到鞋底與鞋爪斷裂之間,“哧啦”一股白煙,一股塑料味道,小青又成了一雙能穿的涼鞋了。只是我的腳指頭,已經(jīng)從小青前面擠出來,和雙星、雙月他們上山下河地瘋跑時, 經(jīng)常把大拇腳指頭踢破,冒血。小青小了,我卻仍然還要穿小青,也只能穿小青,盡管三天兩頭我的小青就要到灶前,受我爸爸的一次烙刑。

小青陪我度過了學齡前的兩個夏天。然后我上小學了,我爸爸又給我買了一雙新涼鞋。

再以后,我又擁有了無數(shù)的涼鞋。長大以后我從遼東半島的山村來到了沈陽,有了更高級的涼鞋。這些鞋有的陪我參加各種新聞發(fā)布會,有的和我一同游歷名山大川,有的見證我生活的平凡與瑣碎。不知道為什么,再也沒有為它們?nèi)∵^名字,也沒有留下過深刻的記憶,偶爾在照片上能重現(xiàn)那些涼鞋的樣子,穿過也就穿過,穿過也就忘了,穿過也就扔了。只有小青,30多年過去了,小青的名字和樣子一直在我的記憶里陪我穿越我的生活。

責任編輯 賈秀莉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