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約維
1972年,“文革”中停止7年之久的大學及中專恢復了招生,不過,招生方式與“文革”前可不一樣:符合年齡要求的工農兵只要“表現好”,經過革命群眾推薦就有上學的機會。
“取消考試”的做法源于遼寧知識青年張鐵生,他參加工農兵學員的資格考試時在試卷上給領導寫了一封信,“愿意與領導談一談”。信的主要內容是,我響應黨的號召上山下鄉,每天都要干農活,沒有時間復習,對我進行文化考試是很不公平的,這是對工農兵的歧視。這封信在《人民日報》發表后,立即轟動全國,被稱為“白卷英雄”。他被遼寧鐵嶺農學院錄取。那一年開始到“文革”結束,一些準文盲或半文盲昂首挺胸地走進了各類學府,并且,畢業后包分配。
1973年,我在鄉下當知青已有5個年頭,實在熬得不耐煩了,一心想苦海逃生。當時的政治環境比“文革”初期相對寬松一些,隊里剩,下的知青已經不多,我在勞動中表現還不錯,貧下中農一致推薦我讀中專。
一天,公社來電話,要我參加面試。走進簡陋的“考場”,只見一位戴眼鏡的老師正在要求一個女知青背誦24個節氣的名稱。我趕緊向旁人借了一本小冊子,將24個節氣一連默念了3遍。年輕人記性好,當輪到老師問我時我居然很流暢地背了下來。老師點點頭,表示通過了。沒經過多少周折,我幸運地從“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轉化為“工農兵學員”,這種機遇是剛下鄉時做夢都想不到的。
當年秋天,我帶著簡單的生活用品走進了湖南省財會學校。那一年,我剛好20歲。
財會學校的前身是本科制大學省財貿學院,師資陣容比較強大,雖然經過“文化大革命”暴風驟雨般的“洗禮”,有些圖書居然能死里逃生地保存下來并供我們閱讀,其中包括高爾基等作家的名作。我本來就喜愛讀書,有了這樣的機會,自然成了圖書館的常客。兩年中,讀小說的時間甚至超過了讀專業書的時間。
除了少數知識青年以外,學員基本上來自家境不好的工人農民家庭,都很希望在學校短暫的時間里能學點東西,以便獲得謀生的本領。同學們的學習態度還是比較認真的。一般是上午上課,下午在寢室自習。
上課時教室里很安靜,老師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教學之中。有位姓袁的女老師口才不錯,能將枯燥的會計學知識講得很生動,幾十年后我甚至還能回憶起她上課講的一些精彩片斷。下課后老師身邊總會圍著一堆學生虛心求教,老師則不厭其煩地予以解答。
我們只有兩年的學習時間,其間還要參加政治運動和體力勞動等等。盡管如此,大多數人走向社會后邊工作、邊刻苦自學,努力提高業務水平,加上當時的財務工作基本上是手工操作,對文化素質的要求不高,故基本能適應工作的需要,有的還成了單位的骨干,甚至擔任了銀行行長或副行長。
令人遺憾的是,學校為了提高教學質量,第二學期結束時提出了學員要考初等數學的要求,消息剛剛傳出,就激起了一片激烈的反對聲,有人甚至貼出大字報,說校領導是在“迫害工農兵學員”,要求考試是“資產階級反動教育路線的復辟回潮”。考數學一事就不了了之。學員們之所以強烈反對考試數學確實是有“難言之隱”,那就是,數學基礎實在太差,擔心出洋相。實際上,我們當時如果能認真地補充點數學知識,對日后的工作學習還是有好處的。
我們上學期間正遇上了如火如荼的“批林批孔”運動,“四人幫”將斗爭的矛頭直指敬愛的周總理。我們并不清楚內幕,于是積極響應號召,熱情地投入到運動之中,甚至將大字報貼到了長沙五一廣場。上級要求“批林批孔”必須聯系本部門本單位的實際,學校的書記校長自然也成了批判的對象。不過,批來批去,實際性的內容并不多,與表面上轟轟烈烈的場面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當時,教育領域強調的是“實踐第一”,我們除了課堂學習,到基層學習成了重頭戲,次數很頻繁。我們在人民銀行長沙碧湘街辦事處、岳陽云溪營業所、衡陽城北辦事處、石門縣支行的實習是上柜臺操作,以增添實踐經驗,在桃源縣的實習是“整頓信用社”,審查信用社的賬目,找到“四類分子”借錢不還的“階級斗爭新動向”。現在想起來都好笑。當時國民經濟是那樣的困難,信用社的家底很薄,連貧下中農都貸不到款,“階級敵人”想借錢無異于癡心妄想。我在桃源縣巴茅州“工作”了將近兩個月,收獲實在有限。唯一值得“稱道”的是查處了一個放“高利貸”的老頭。實際上,他不過是借錢給生產隊的熟人收取了一點利息。我責成他將利息退還后,也沒過多地予以追究。
“文革”結束,“工農兵學員”的名稱也成為了歷史。由于不必經過考試就可以入學,導致后來推薦中“走后門”的現象愈演愈烈,加之學員的文化基礎普遍不好、學校傳授的知識十分有限。許多人走上工作崗位后顯得比較平庸,自然受到社會的歧視,就像“文革”時期人們用冷眼看待“黑五類”子女一樣,很多人對“工農兵學員”嗤之以鼻。
平心而論,也有—些學員目光比較遠大,進校開始就想方設法地排除干擾,“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專業書”,有的還苦背英語單詞,為日后的治學打下了一定的基礎。比如,現任西安交大校長的鄭南寧就是與張鐵生同一屆的“工農兵學員”,他從入校起就認定了文化科學知識對國家發展的重要性,想方設法擠時間讀書,在新時期一舉考上了研究生并留學日本,學成歸來后在學術方面作出了突出成就,被評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當然,這種情況并不多見。就我而言,當年閱讀的課外書籍多少彌補了我文科知識的欠缺。高考制度恢復后,我憑借讀中專時打下的文化底子,再經過拼命的復習,1978年被湖南師大歷史系錄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