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持堅
在黑龍江省方正縣城的一條小街上,有一棟磚瓦結構的平房,從外表看,它和周圍的民居沒什么兩樣。但進到屋里,從家具的樣式、墻上掛的書畫、書櫥里的一排排書籍,以及待客用的茶壺、茶碗,無不洋溢著濃濃的東瀛氣息。不錯,它的主人是位日本老太太,名叫松田千衛。
松千衛和中國本無任何關聯,她的家鄉在日本山形縣。上世紀30年代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改變了她的生命軌跡,她和丈夫一家被動員進了移民“滿洲”的“開拓團”,落腳在我國黑龍江省依蘭縣北靠山屯的一間土屋里,開始了在這片陌生土地上的農耕生活。那是1941年3月,松田千衛22歲,女兒出生才100天。
多年前,我去采訪的時候,松田千衛已年逾七旬,中國話很流利。她告訴我,那時生活太苦,弄得背井離鄉加入開拓團,是希望能過好一些的生活,丈夫安達市助能逃脫當兵上前線送死的危險。然而,上了歲數的公婆難以適應這里的水土,不久相繼告別人世。而日軍由于兵源不足,將開拓團的男青年全部派往前線。短短兩三年間,一個完整的家庭生生地被戰爭拆散了。
日本宣布投降后,要求開拓團移民步行到六七百公里外的哈爾濱,再取道回日本。一大群婦女、兒童,背著大包、小裹,擔心被蘇聯紅軍發現,不敢走大路,就往山里轉,而山里沒有路,只好扒草叢、鉆樹林,帶的糧食吃光了,就采野果、野菜充饑。女兒佐智子病死在路上了,她自己也病得不能動了。后來,一個二十八九歲的中國青年來到難民收容所。把她接到了家里。松田千衛說:“我新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三年困難時期,糧食供應縮減。為渡難關,政府號召城鎮居民到山里開荒種地。松田千衛到炮臺山附近去開荒,意外地發現了一大堆日本難民的遺骨。松田千衛很難受。她想,雖然中日兩國邦交沒有正常化,但民間交往已經多起來了,應該為這些死去的難友做點事了,哪怕挖個坑把他們埋上也好。但在中國的土地上,埋這么多日本開拓團的遺骨,是不是要經過政府的同意?松田千衛為此找了政府。
1963年5月2日——松田千衛牢牢地記著這個日子。縣公安局的同志把她請到辦公室,說:“關于掩埋日本難民遺骨一事,已經批準了。中國政府理解你們的心情,你們和那些已死去的日本人都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受害者和犧牲者,現在你們還活著的留在中國的日本僑民同中國人民一樣,都在為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努力工作,你們都很忙,掩埋遺骨建立墓碑的事就不用你們動手了,中國政府會處理好的,請你們放心好啦!”松田千衛很激動,也感到很溫暖。縣政府的同志說:“我們一級級向上請示,最后一直請示到了周總理。省里轉告我們,說總理有批示,同意在方正建一個日本人公墓。”
日本開拓團難民的基地就這樣建立起來了。墓碑正中寫著“方正地區日本人公墓”,左側下方是“1963年5月立”幾個字,墓園入口兩側各寫著八個醒目的大字,分別是“中日友好,永不再戰”和“真誠友誼,代代相傳”。
方正建立日本人公墓的消息傳到日本,引起很大震動。—些人開始了“方正掃墓之旅”。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方正行”更是成了一條“熱線”,每年從日本來掃墓的團組有幾十個之多。松田千衛成了大忙人,每次祖國來人,她都要去探望,她成了兩國民間的友好使者。
1980年6月20日,“日本友好黑龍江省農業視察訪中團——掃墓與農業視察之旅”一行二十多人來到方正。車上有一位叫藤原長作的老人,他對公路兩旁的秧苗格外注意。掃完墓,老人問陪同的方正縣的干部:“你們這里水稻畝產多少公斤?”回答說:“二百來公斤。”“太少了!”藤原長作直言道,“我看你們稻田里的苗太密了,這樣根系不發達,陽光也照不透,肯定影響產量。我的家鄉日本巖手縣和你們這里的自然條件差不多,我用的是旱育稀植的方法,效果很好,一般畝產可達到四五百公斤。”
方正種水稻有年頭了,一直沿用的種法是撒籽、密植。稀植苗少能高產嗎?翻看旅行團的名冊,知道這位老人是個農民,但不知道他有日本天皇授予的“水稻王”的“頭銜”。
藤原先生看出了人們的疑慮,想了想,認真地說:“如果允許的話,我愿意到你們這里來推廣水稻旱育稀植技術。”
縣里的領導感到很突然。在1980年,一個外國人要到中國來工作還是件很稀罕的事。然而,當他們弄清了藤原長作的“背景”后,便積極向上請示。正在興起改革開放浪潮的中國,新風已徐徐而來,國家有關部門批準了方正的請求。
1981年谷雨前兩天,藤原長作再次來到方正,那年他70歲。他宣布不住縣里的賓館,就住到農民家,給一塊水田,配幾個助手就行。“豐收了全歸村民,欠產了,全部由我賠付。”
老頭倔強,說話算話。他被安排在德善鄉富余村,借宿在比他小兩歲的杜印武老人家。村里劃出一塊27,4畝的水田供他“試驗”。第二天,他就下地修整苗床了。他先在旱地育秧,到了節氣便把秧苗插到水田里。秧苗插得很稀,行距9厘米,株距4厘米。插完秧,一望,一片黑色,秧苗遮不住土壤。而四周,農民們用傳統的“漫撒籽”方法播種的稻田,小苗已露出水面,密匝匝地一片翠綠,煞是好看。這一來,說啥的都有了。“日本老頭那玩藝兒逗人玩呢!”“稀不楞登幾棵苗,能打多少糧?”藤原先生聽了,笑而不語。二十多天后,情況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藤原植下的秧苗開始分蘗了,寬敞的空間,使一棵秧分出的蘗多達三十幾株,像扇子一樣,歡歡實實地長開了,然后扎扎實實地往上長,真是一天一個樣,一棵棵都長得好壯實,瞅著叫人好不喜歡。而當地農民種的,苗密,分蘗少,瘦瘦弱弱地擠在一塊,一點不壯實。到秋收完一過秤,藤原先生試驗田的畝產347.5公斤,而村民種的平均畝產只有72公斤,其他村畝產高的也就160公斤。人們驚訝了!藤原先生說:日本北方和中國北方一樣,是寒地水稻,地溫低,灌溉用的井水也很涼,用稀植的方法能充分利用陽光,提高地溫,也能改善通風條件。再說旱育稀植靠的是增加分蘗,這樣既能提高產量,還能節省種子,降低成本。
然而,傳統的勢力仍有很頑強的力量,不少農民看是看了,但并不急于仿效。藤原長作理解這一點。1982年初春,他又來了。在縣科委和農委的協助下,試驗擴大到了7個鄉的25個村,面積達到4556畝。藤原先生是想讓方正的農民在更大的范圍里認識“旱育稀植”技術的科學性。他不顧年邁,一遍遍地站在水田里作示范。農民們過意不去,有的要給他送好吃的,有的要給他人民幣當零花錢,他一概謝絕。他很誠懇地說:“我來方正不是為錢,是為這里能多產大米。”他還一再說:“日本當年侵略中國是有罪的。今天我作為一個日本公民能
為中國做點事,感到非常欣慰。”結果,這年試驗田水稻平均畝產377公斤,比縣里其他稻田平均畝產高241公斤。農民們信服了。到1983年春,不用動員,全縣一萬多戶農戶在4.6萬畝水田里采用了“旱育稀植”技術,占當年水田面積的51%。這年災情嚴重,又是風又是雨,但“旱育稀植”的水稻仍然獲得好收成,平均畝產388公斤,比傳統種法高出一倍還多。從此,這項科學、實用、易學的水稻栽培技術,像插上了翅膀,迅速地傳開了。
這期間,藤原先生是松田千衛家的常客,品茗聊天之中,藤原先生對方正的情況、中國的情況有了更多和更漏入的了解。
藤原長作的舉動,引起了多方面的關注。在他的家鄉,對水稻種植理論有深入研究的原正市和佐佐木兩位專家,致力于水稻超稀植研究的有馬富男專家,也都先后來到方正縣,進一步從理論上總結和完善“旱育稀植”技術,探討“旱育稀植”技術和其他行之有效的措施的銜接和配套問題,使這項技術更加適合當地的實際情況和更便于推廣。這項工作,整整持續了十年之久。我國的國家科委和農業部門也注意到了方正掀起的這場“水稻革命”,專家們在更大的范圍內進行調研,得出一致的結論:“旱育稀植”是項好技術,適合在我國的“三北”即東北、西北、華北地區推廣。國家科委為此專門發出文件,使“旱育稀植”技術在“三北”地區迅速推開。
藤原長作沒想到“事情會搞得這么大”,很高興,也更忙碌了,但無奈“分身無術”。跟了藤原先生幾年的方正的農民技術員們一個個頂了上去,他們成了“香餑餑”,成了“三北”地區“爭搶”的對象。他們肩負著國家科委和農業部的委托,把“旱育稀植”技術推廣到了更為廣闊的領域。我從黑龍江調回上海工作后,一直關注第二故鄉的建設。也一直吃黑龍江生產的大米。過去黑龍江鮮有大米,就像那首有名的歌曲《松花江上》唱的:“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后來高粱少了,主要品種是小麥、大豆和玉米,像哈爾濱這樣的城市,二十多年前每個居民每月配給的大米也就區區三斤。現在完全變樣了,黑龍江省已一躍而為我國第一大米生產省,“黑龍江大米”不僅行銷全國,而且有很高的知名度,“綠色、無污染、營養價值高、口感好”等等。了解內情的我深深知道。“旱育稀植”技術在其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這場由掃墓引發的“水稻革命”,松田千衛當年在提議設立墓地時,怎么可能想到呢?
當了三十多年記者,采訪了許多人和事,但真正能留在心靈深處的不多。松田千衛和藤原長作,這樣的草根人物引發的和時代進程緊密相關的故事,是儲存在我記憶中的“珍品”。我愿深深地為這些有著純美良知的人們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