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讀一點古詩吧”。我這樣和一位年青的詩人朋友說,他微笑,笑而不言。其中有深意焉。“不言”由于不便于公然說“不”,卻又對此懷有復雜的諸多“質疑”。這是中國詩歌界頗堪思考的一個奇特現象,由于現代詩誕生于東西方文化激烈碰撞的“五四”時期,便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仿佛“先天”地注定了重西方外來“營養”,輕東方原汁“乳液”的傾向。長期演變中,有些詩人開始認識到其中的偏頗,漸有改進。經過“文革”十年對東西文化的全面掃蕩后,新時期的復蘇,在東西方文化再次激烈碰撞中,詩歌界又一度產生了熱烈擁抱西方的狂熱,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才漸歸冷靜,一些詩人重新注意于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的傳承和借鑒。但這個問題,其實仍未引起足夠重視,有些潛在認識,依然對一些詩人起著干擾作用。最主要的是只看到古今之異,而忽視了古今之同。強調了“歷史性”,忽略了“共時性”。譬如古代人的思想感情,包括審美觀念,當然有不少已經過時,應作為“腐朽”或“僵化”了的“渣滓”予以淘汰,但仍有我們還可沿襲、尚有“同感”,或能“會意”的,這些,便足以引起我們審美過程中的“共鳴”了。屈原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表現出知識分子探索與追求真理的艱辛和鍥而不舍的崇高精神,從這“抽象”的敘述中,人們能隱約窺見到那鞠躬盡瘁形象的影子,這樣的詩句,現代人讀來何嘗不受感動?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尸骨”,作為詩句來說,美嗎?未必。卻形象地、深刻地揭示了貧富差距和社會不公現象,今天讀來依然感到心靈的震顫。晚清詩人龔自珍的一句“萬馬齊瘖究可哀”,竟成了數百年后“現代中國”那場橫掃一切“風暴”造成的文化蕭條之準確“預言”,僅此三例,足可引伸出我對古典詩歌現代生命力的有力佐證。這便是我此文想要提出的一個觀點。現代人讀古詩,尤其是現代詩人讀古詩,要善于發現、采擷、借鑒其中具有“現代性”因素的思想感情,審美情趣、語言資源和藝術技巧。下面我想就平日閱讀時的片斷感受,略加陳說:
一、 虛靜意境的陶醉,是現代人讀古詩的一個重要追求。靜是中國文化藝術中的一種重要境界,不僅從老莊的清靜無為,佛教禪宗的靜悟中有跡可尋,還可從中國社會長期處于農耕為主的經濟形態中,覓得更深的淵源。寧靜與溫和,與含蓄,與敦厚的民族性格形成了和諧的統一,其潛移默化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靜作為美學意境在古典的田園山水詩中,表現得最為突出,陶潛和王維可推為代表。
陶公當過彭澤令。“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喧囂世俗,被他視為“樊籠”,厭惡之情可見了,回歸自然,才覺自由、閑適了。“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所謂“心遠”,就是心已遠離塵俗,進到靜的意境中去。唯其如此,方能領悟和創造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千古絕句,表達了一種心靈得到解放的超然情懷。
如果說陶公是以“介入者”的身份體察著田園生活的樂趣,王維則是以山水欣賞者的姿態,發現和凝聚了自然美的精髓,在“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這類詩句中,表現了如入無人之境的靜趣。他尤擅于以動寫靜,捕捉靜中之動,由于澗戶無人,花自開落,便覺其墜地也能驚動人的心神似的。“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隔水”二字,平添了多少山鄉風物的幽靜神態,詩人瀟灑自如,隨遇而安的飄逸感,便呼之欲出了。
現代社會是一個喧囂沸騰,高速度快節奏,和物質享受迷人心智的社會,有人認為,古典詩詞中的那種“靜趣”,完全不能適應現代人的要求了。其實恰恰因為喧囂物欲、市場經濟、拜金熱潮這些世俗的干擾,使得許多人困惑于神經高度緊張的苦惱,更需寧靜心態的回歸,優美意境的向往。從古典詩詞中汲取心靈超脫的慰藉。就如盛暑天喝一杯清涼飲那樣滋潤和舒坦。
二、 優美語言的品味,是現代人讀古詩的又一重要收獲。古典詩詞的語言之精煉和優美,是人所公認的。但是,她源自古漢語,和現代人使用的語言有著一定距離,同時,由于嚴格的格律要求,和對仗、用典上的過分追求,雕琢過分形成矯揉做作、晦澀難懂,便使現代讀者望而生畏了。其實,這僅僅是古詩語言在形式方面的一種表現,并非其詩美生命力之所在,她的最富生命力的美的魅力,恰恰包含在那些清新流暢,灑脫隨意,沖淡雋永,親切自然的語言風格之中。“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李白詩歌,便是其杰出的代表。王維的詩也有許多口語般親切而又盈滿詩意的,如“家在水東西,浣紗明月下”;“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等,都是。艾青在《詩人論》中引舉了韋應物的《長安遇馮著》詩中的四句:“客從東方來,衣上灞陵雨。問客何為來,采山因買斧”。接著贊道:“你們的語言真可怕,竟常常如此地因生活的美而成為永久。”可以說,詩無分古今,其語言的力量主要在于將生活中的美,準確、精煉地以樸素的口語表達出來,達到天衣無縫、妙語天成的自然,使你無法更易一字。其審美空間則十分開闊,能引出許多遐想。賈島的《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迷離恍惚,似有若無,使你無法捉摸,這才是“隱者”;而尋訪不遇的悵惘之情和一種隱約的禪意,也因之而躍然欲出了。梅堯臣說:“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恰恰是古詩中這類平易近人卻又蘊含無限韻味的語言,可以跨越時空,歷千百年依然保持其審美魅力,使我們讀起來完全不感到隔膜和陌生,恍如同代,深深為其共時性的語言“天籟”所傾倒。現代詩人則可從古詩的這些近似現代口語的優美語言中,汲取營養,從而溝通和豐富現代詩中的民族氣韻和意味,提高藝術表現力。
三、 豐厚的藝術技巧,是現代人創作詩歌的極好借鑒。有一種觀點,認為古詩詞自成一種系統,與現代詩相距甚遙,因而難以借鑒。不少青年人熱衷于向西方現代詩歌汲取養分,而視古詩陌若路人。這其實是一種可悲的淺見和誤解。西方現代詩歌當然有許多可資借鑒之處,我國的古典詩歌,即以技巧而言,也是我們今天進行創作時取之不盡的豐厚寶藏所在。舉凡意象、通感、象征、變形、夢幻、時空錯置、意識流等等現代詩歌的表現技巧,都可以從中國古典詩詞尋到成功運作的范例。更不必說作為其表現技巧之主體的比興手法和意境營造與語言精深的成就了。
譬如王維的《山中》:“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清淡自然,點染成畫,彼此不相關連的“系列展示”,其實是蒙太奇式組合。“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便是通感了。清翠欲滴的樹木水靈靈地仿佛閃著雨水的光澤,使人產生了一種“濕衣”的幻覺。再如龔自珍的《乙亥雜詩三一二首》:“古愁莽莽不可說,化作飛仙忽奇闊,江天如墨我飛還,折梅不畏蛟龍奪”,更是技巧創新的奇絕之作。他于冬日游焦山,歸舟時逢江上大雪,他以雪的意象抒寫胸中情思,將抽象的“愁”以“莽莽”來形容,便有了動態和質感;進而又“化作飛仙忽奇闊”,漫天飛雪這一飛動的闊大外部意境,巧妙地變成了他內在愁思的意象了。“江天如墨”是陰云蔽天的寫照,也是當時昏暗世道的象征。蛟龍則是江天如墨引起的幻覺,隱喻著邪惡的存在。那梅則是雪花高潔美麗形象的升華,“折梅不畏蛟龍奪”這一浪漫荒誕美麗幻覺構思的完成,將人物崇高的風采情操,成功地溶之于藝術形象之中。簡直可以說,這首詩與現代詩歌之超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頗有神似之處。
積數千年的經驗,古典詩詞對漢語言的靈活運用,也有許多神奇的創造。現代詩有“反語言”之說,打破一些語言常規,給予更新的創造性運用,以達到陌生化的效果。這方面,古典詩詞也提供了不少可資學習的經驗。李賀的《天上謠》:“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云學水聲”,這“流云”與“水聲”的變幻,便是由感覺的推移完成的一種通感;《夢天》中的“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則是出色地使用了變形的技巧,它的根據,也在于詩人感覺上的浪漫主義“幻變”。蘇軾的《有美堂暴雨》:“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風可以“黑”,海可以“立”,雨可以“飛”,全服從于詩人的感覺,語言聽憑調遣,顯示了神奇的多功能,為的是表現這場暴雨來勢洶洶的聲色。龔自珍的《夜坐》有句:“平生不蓄湘累問,喚出姮娥詩與聽”,意為:我不像屈原向蒼天提許多奇想怪問,只想將嫦娥喚出月宮來聽我的詩,“詩與聽”這樣的語言結構是反常規的,卻產生了脫俗的陌生感。再如他的:“忽聞海水茫茫綠”,將形容海之遼闊的茫茫移置于“綠”之前,驟然增加了色彩的蒼茫感:“五更濃掛一帆霜”,將形容霜的濃移置于“掛帆”的動詞之前,又將“帆”轉嫁給“霜”,產生了奇妙的語境效果。這種移位、倒置,錯綜交替靈活運用,初讀或感生澀,越讀越出韻味,極耐咀嚼。古詩語言藝術中的這些特色,對現代詩創作在語言上的繼承和創新,也是不無啟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