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言
(紐約州立大學賓漢姆頓大學東亞語言系,美國紐約州賓漢姆頓 13902-6000)
從金陵到虞山:錢謙益圍棋詩中的心路歷程
陳祖言
(紐約州立大學賓漢姆頓大學東亞語言系,美國紐約州賓漢姆頓 13902-6000)
牧齋的圍棋詩大都寫于入清之后。這些詩或借棋局詠時事,或抒發鼎革之痛、傾訴黍離之悲,或諷喻朝政得失、勾畫光復大計。在當時清廷的高壓下,牧齋不可能直抒胸臆,只得退藏晦密、多所避忌,故詩中往往多抑塞憤張之語,而有崢嶸蕭瑟之風。本文擬梳理脈絡,采輯時事,參互推證,推闡其苦心忍志,發揚其微辭隱語。
錢謙益;圍棋詩;脈絡;隱語
中國古代圍棋詩不可勝數,名家如唐代杜甫、劉禹錫,宋代蘇軾、陸游等都有佳作傳世。其中最為突出者當數北宋理學家邵雍(1011-1077)及在明末清初“四海宗盟五十年”的錢謙益(1582-1664)。邵雍的《觀棋大吟》,全詩長360行,1800字,不但是最長的圍棋詩,也是中國古代最長的詩篇之一。①雖然詩歌的長度并無正式的排名榜,但自從清代的沈德潛(1673-1769)在《古詩源》序中稱《孔雀東南飛》為“古今第一長詩也”,論長詩則非其莫屬。該詩長357行,共1785字,實際上比《觀棋大吟》少了15字。其他諸如白居易之《長恨歌》910字,《琵琶引》616字,長度分別約略為《觀棋大吟》的一半和三分之一。錢牧齋則是寫圍棋詩數量最多者。其中尤為突出者見于他的兩本詩集。一本是他的《有學集》[1],收有以觀棋為題的五組三十首絕句:《觀棋絕句六首》(卷一《秋槐詩集》)、《后觀棋絕句六首》(卷一《秋槐詩集》)、《京口觀棋六絕句》(卷四《絳云余燼詩》)、《武林觀棋六絕句》(卷五《敬他老人詩》)及《后觀棋六絕句》(卷十二《東澗詩集上》)。這些詩把觀棋詩發揮到極致。另一本是他的《投筆集》[2],收有《后秋興》十三疊,每疊八首律詩,其第四首都是圍棋詩。圍棋入詩如此之多,確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牧齋自幼即好觀棋,他在《棋譜新局序》中回顧了一生觀看國手下棋的經歷:
余不能棋而好觀棋,又好觀國手之棋。少時方渭津在虞山,與林符清對局,堅坐注目,移日不能去。間發一言,渭津昕然許可,然亦竟不能棋也。中年與汪幼清游,時方承平,清簟疏簾,看棋竟日夜,今皆為夢矣。[1]
“看棋竟日夜”,必為深諳棋道者,但牧齋卻稱:“余不能棋而好觀棋”。這使人想起蘇東坡在他的《觀棋》詩的序中說他觀棋“竟日不以為厭也”,卻又說“予素不解棋”。[3]這些當然都是自謙之詞,因為不懂棋理的人是不會對觀棋有這么濃厚的興趣的。以棋力而論,牧齋當比東坡更勝一籌。東坡在海南是看他兒子下棋,牧齋自幼即看國手對弈,并能間發一言,而獲國手“昕然許可”,悟性必不低也。
牧齋雖然自幼即浸淫在圍棋的氛圍中,他的大量圍棋詩卻都寫在入清之后。這些詩大都是借棋局詠時事,或抒發鼎革之痛、傾訴黍離之悲,或諷喻朝政得失、勾畫光復大計。但在當時清廷的高壓下,他不可能直抒胸臆,只得退藏晦密、多所避忌,故詩中往往多抑塞憤張之語,而有崢嶸蕭瑟之風。本文擬梳理脈絡,采輯時事,參互推證,推闡其苦心忍志,發揚其微辭隱語。
這是牧齋最早的兩組圍棋詩,收于《有學集》居首的《秋槐詩集》中。這兩組詩寫作時間、地點不難弄清。《秋槐詩集》題注曰:“起乙酉年,盡戊子年”,故這兩組詩均作于清順治二年乙酉(1645)至五年戊子(1648)這四年中。這兩組詩都說是在秋天,如第一組第六首:“疏簾清簟楚江秋”及第二組第一首“秋風卷獨響枯枝”、“秦淮秋老咽寒潮”。那么,是在哪一年的秋天呢?今檢《秋槐集》,在觀棋詩前有《次韻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門寓舍待月之作》及《次韻茂之戊子秋重晤有感之作》。故此兩組詩當作于戊子。關于此兩組詩的寫作地點,《后觀棋》在春暉堂箋注本中作《金陵后觀棋絕句六首》。詩中也有幾處點明是南京,如“秦淮秋老咽寒潮”(其三)、“霜落鐘山物候悲”(其五)及“閱江樓下草迷離”(其六)。①朱元璋《閱江樓記》:“洪武七年甲寅春,命工因山為臺,名曰閱江樓。”引自《有學集》卷一,《錢牧齋全集》(全八冊)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3頁。因此,這兩組詩當為牧齋在順治五年戊子秋在金陵所寫,是年六十七歲。
然而,要了解這兩組詩的寫作背景卻并不簡單。這兩組詩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寫的呢?牧齋為何在金陵呢?史載,順治元年正月牧齋赴京后,清廷以牧齋為禮部右侍郎。六月,牧齋即引疾歸,經蘇州回虞山。十一月,江陰黃毓祺自舟山起師,于四年丁亥初海上遇風,師船漂沒。黃毓祺墮海救起,避于泰州僧舍,為鳳陽巡撫陳之龍所擒。錢牧齋因曾留宿毓祺于家,且許助資招兵,遂被逮。牧齋自述:“丁亥三月晦日,晨興禮佛,忽被急征。”②《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序。參見《有學集》卷一《秋槐集》,《錢牧齋全集》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頁。牧齋被逮之日期,清代官書記載為順治五年戊子,比牧齋自述晚一年。陳寅恪對此作了長達三十多頁的詳盡考訂,并作出結論:“可以斷定清代所撰官書,終不如牧齋本身及其友人記述之為信史”。參見《柳如是別傳》第3冊,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899-927頁。牧齋被解至南京,下獄四十日。按陳寅恪推算:“牧齋以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獄時,當在四月初旬。歷四十日出獄,已在五月。”[4]今查牧齋在獄中吟誦之《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其五首句:“六月霜凝倍慘凄”,[5]可見六月尚在獄中,故其出獄當在夏末。
獄后,牧齋并未完全獲自由,仍被管制。牧齋自述:“戊子歲,余羈囚于金陵,乳山道士林茂之,僂行相慰問。”[1]又云:“戊子秋盡,錢謙益撰于秦淮頌系之所。”[6]頌系,謂拘禁而不加刑具,猶如管制。牧齋“頌系逾年”,③顧苓《錢牧齋先生年譜附東澗遺老錢公別傳》云:“戊子五月為人牽引,有江寧之逮。頌系逾年,復解”。《錢牧齋全集》代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60頁。“五月”當為三月之誤。筆者注。至順治六年己丑春始得釋還常熟。④《有學集》卷十七《賴古堂文選序》:“己丑之春予釋南囚歸里”(《全集》5:768)。按牧齋此段牢獄之災,史料糾纏,故陳寅恪作長篇考訂以厘定之。金鶴沖《錢牧齋先生年譜》(《全集》8:930-952)與裴世俊《四海宗盟五十年:錢謙益傳》(北京:東方,2001)相關記載都有可質疑之處。金譜記述如下:丁亥,“三月晦日,遂被逮”。戊子,“先生于鋃鐺隙日,采詩舊京,撰《列朝詩集》。在獄既久,……毓祺病死獄中。……獄乃解。”己丑,“先生自南都歸里”。依此,則牧齋下獄兩年,與牧齋自述之“余與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顯然不符。裴傳在敘述牧齋入獄之次數、事由及時間上亦有待商榷。裴傳第六章第一節標題為《兩次被逮》。第一次是在“順治四年丁亥三月”(160):“這次被逮原因,是受了盧世()、謝陛等人的牽連”(同頁)。又說“到了冬天,盧世()、謝陛等私藏兵器一事大白,錢謙益在關押候審40天后釋放”(162)。既然三月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獄僅四十日,如何在冬天才釋放?關于第二次被逮,裴傳云:“丁亥羈囚剛過,禍事再起,順治五年(1648)五月錢謙益因黃毓祺舉兵反清在常熟被逮,投入金陵獄中”(163)。此次牧齋何時出獄,裴傳并未說明,但云:“錢謙益雖然獲釋,但仍受管制,不得擅離南京,隨時聽候傳訊”(166),“在管制半年后,黃案了結,……他再次逃脫劫難,釋放回到家鄉常熟”(167)。關于“黃案了結”:錢肅潤輯《南忠記》“貢士黃公”條云:“(黃毓祺)己丑三月十八日,……含笑而逝”(《晚明史料叢書·甲申紀事等四種》[上海:中華,1959]131)。毓祺死后,總督馬國柱為牧齋疏言,獄乃解。牧齋既自述“己丑之春予釋南囚歸里”,則當在三月下旬。如依裴傳“管制半年”逆推,則管制當始于五年戊子九月底、十月初,則夏秋時牧齋應在獄中。但《有學集》中有《次韻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門寓舍待月之作》、《次韻茂之戊子秋重晤有感之作》及兩組觀棋詩,可見牧齋是秋并未系獄,而應是在黃案后之頌系時期。《新安方氏伯仲詩序》中更詳細描寫戊子秋頌系時與文人相過從之盛況:“戊子歲,予羈囚金陵,……相與循故宮,踏落葉,悲歌相和,繼而相泣,忘其身為楚囚也。再過金陵、乳山,游跡益廣。都人士介乳山謁余者,名紙填門,詩卷堆案,翰墨淋漓,長干傳為盛事。”裴傳或惑于清代官史與牧齋自述之抵牾,遂將一次下獄演成“兩次被逮”。
至于牧齋頌系期間的寓所也有跡可循。上文曾引牧齋所說:“戊子秋盡,錢謙益撰于秦淮頌系之所。”上文注④又引牧齋關于長干之說:“都人士介乳山謁余者,名紙填門,詩卷堆案,翰墨淋漓,長干傳為盛事”。據陳寅恪考證,牧齋頌系時所居為丁繼之在秦淮河邊之河房,并稱“此類河房為南京較佳之館舍”。①參見《別傳》第3卷,第937。又,《秋槐詩集》有《題丁家河房亭子》,題下自注:“在清溪笛步之間”(《錢牧齋全集》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7頁)。綜上所述,牧齋之《觀棋六絕句》及《后觀棋六絕句》兩組詩,均作于順治五年戊子(1648)秋在南京頌系期間客居之丁家河房。
現既弄清牧齋此兩組詩之寫作時間及地點,尚需了解時事,方能理解詩中之深意。順治五年抗清復明運動出現了好勢頭,西南的永歷朝廷和東南的鄭成功的力量都有所加強。閏三月,原明朝降將江西金聲桓叛清,之后廣東李成棟也反正,奉永歷朝正朔。[7]八月,永歷帝還都肇慶,重建朝廷。[8]十一月,永歷軍在何騰蛟與堵胤錫率領下收復湖南大部。[7]在東南沿海,鄭成功自年前起兵后,不斷發展,是年收編了施瑯的軍隊,軍勢更振。十月,永歷帝封鄭為威遠伯。可惜好景不長,次年春夏間,永歷朝賴以復振的金聲桓、何騰蛟、李成棟三人相繼兵敗去世,江西和湖南的明朝軍力完全瓦解。但戊子秋的形勢,對明朝遺老來說是鼓舞人心的。
尤可注意者,西南腹地與東南沿海的兩地主將都是牧齋的學生。永歷朝的瞿式耜是牧齋的得意門生,與牧齋出入患難四十年。他當時以文淵閣大學士兼吏、兵兩部尚書,為南明中流砥柱。順治七年式耜在桂林兵敗被俘,獄中還寫了《自入囚中頻夢牧師,周旋譴綣倍于平時,詩以志感》[9],尾聯云:“自分此生無見日,到頭期不負門墻”。鄭成功則是牧齋在南明弘光朝收的弟子,晚年對他寄予反清復明的厚望。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雖然已進入順治五年,《觀棋絕句六首》中多有天下事尚未定局的句子。如其一:
當局休論下子遲,爭先一著有人知。
由來國手超然處,正在推枰斂手時。
雖然下子已遲,但還可爭先手,成敗尚在未定之天,要到推枰斂手時才知分曉。其二寫道:
一局分明甲子棋,余尊尚湛日初移。
局中敵對神仙手,輸于樵夫會看棋。
首句語出唐許渾詩“世間甲子須臾事,逢著仙人莫看棋”[10],指一局之中,盡顯歷史滄桑,不須看一時一事。后兩句是活用王質觀棋爛柯的故事,意指當局搏殺者雖為高手,但只怕仍是當局者迷,不如旁觀者清。其三巧用典故:
黑白相持守壁門,龍拿虎攫賭侵分。
重瞳尚有烏江敗,莫笑湘東一目人。
梁湘東王肖繹,幼患眼疾,盲一目。
侯景作亂,肖繹起兵討伐,王偉為侯景作檄文云:‘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寧為赤縣所歸?”[11]牧齋一語雙關地運用歷史典故與圍棋術語。圍棋兩眼為活,一眼則死。棋局變化無端,看似已有兩眼,也能被破眼而擊敗;看似只有一眼,也可能妙手回春,走成活形。其六寫道:
疏簾清簟楚江秋,剝琢叢殘局未收。
四句乘除老僧在,看他門外水西流。
第二句是說雖已殘局,卻未收盤。
三、四兩句是用唐朝僧一行的兩件事。②唐段成式(803-863)《酉陽雜俎》(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前集卷之十二云:“一行公本不解弈,因會燕公宅,觀王積薪一局,遂與之敵。笑謂燕公曰:‘此但爭先耳,若念貧道四句乘除語,則人人為國手’”(115)。又同書前集卷之五:“(一行)嘗至天臺國清寺,見一院,古松數十步,門有流水。一行立于門屏間,聞院中僧于庭布算,其聲簌簌。既而謂其徒曰:‘今日當有弟子求吾算法,已合到門,豈無人道達耶?’即除一算。又謂曰:‘門前水合卻西流,弟子當至。’一行承言而入,稽首請法,盡受其術焉。而門前水舊東流,今忽改為西流矣”(58)。以玄妙的語氣說出如有高手指點,局勢倒轉,也未可知。在這六首詩中,有自我排解的理智,有超然物外的豁達,但更多的是對時局多變的探索和對反敗為勝的期待。
《后觀棋絕句六首》顯示出不同的特點,較多具體的形勢分析,如其二:
一枰犖確競秋風,對局旁觀意不同。眼底三人皆國手,莫將鼎足笑英雄。
題下牧齋自注:“是日周老、姚生對弈,汪幼清旁看。”周老、姚生不詳。汪幼清,新安人,當時國手,著有《棋譜新局》,牧齋為之序,詳述他的棋風與棋力。[1]牧齋著重描繪了他“出奇制敵”的本事:“幼清累勝輕敵,時有一誤。誤后斂手精思,少焉出一奇著,如亂流而濟,如斬關而出,馬不及旋,敵不及距,因誤而得救,因救而得勝。人謂幼清之棋,不畏其不誤,而畏其誤。小誤則小勝,大誤則大勝。兵家言敵人開戶,多方以誤之,用此法也。”又云:“幼清善用敗局,以一成一旅為能事。”此詩或隱含“善用敗局”、“因誤得救”之意。末句以鼎足作結,雖指“眼底三人”,實則指當時形勢。北京的清廷與西南的永歷及東南的鄭成功,鹿死誰手,未可知也。
正因為瞿式耜、鄭成功都是他的弟子,這個鼎足三分在牧齋心中自有其特殊意義,其六更有運籌帷幄之意:
閱江樓下草迷離,江水遙連淝水湄。
傳語八公閑草木,謝公無事但圍棋。
牧齋不但一直與瞿、鄭保持聯系,而且為兩人謀劃方略,并不顧年老體衰,直接資助并參與鄭成功的抗清活動,故有此指揮若定、決勝千里的感覺。
牧齋在詩中,當然也表達了亡國之痛。如其三:
寂寞枯枰響泬漻,秦淮秋老咽寒潮。
白頭燈影涼宵里,一局殘棋見六朝。
全詩句句傷悲。第三句中,“白頭”指晚年,“燈影”指日晚,“涼宵”指歲晚,日暮途窮,恍惚之中,從一局殘棋中看到六朝。
除了此首的“殘棋”之外,本組詩還有兩首也提到“殘棋”或“殘局”。其四:
飛角侵邊劫正闌,當場黑白尚漫漫。
老夫袖手支頤看,殘局分明一著難。
其五:
霜落鐘山物候悲,白門楊柳總無枝。
殘棋正似烏棲侯,一角斜飛好問誰?
其中悲涼之氣,自不用說。但殘棋尚未終局,殘局中也蘊育著變動與希望。“一著難”與“好問誰”透露出牧齋并非純粹的旁觀者,而是棋局的積極參與者。
這組詩收在《絳云樓余燼集》中。[1]此集“起辛卯,盡一年”,而其一有“三山秋老鬢成絲”之句,故此組詩為順治八年(1651)辛卯秋在鎮江所作。題下自注:“為梁溪奕師過百齡作”。梁溪,水名,源出無錫惠山,流經無錫城北,故梁溪又成無錫之別稱。過百齡,即過文年,明末清初國手。①(清)秦松齡《蒼峴山人文集》(北京出版社《四庫未收書輯刊》第五輯第二十八冊)卷四《過百齡傳》:“百齡姓過氏,無錫人也。……百齡生而穎慧,好讀書。年十一,見人奕,即盡得其虛實先后進擊退收之法。與人奕,輒勝,閭黨間無不奇百齡者。……于是百齡棋品遂第一。”
這組詩同前面兩組詩一樣,也從不同角度關聯時局。如“空局悠然未有期”(其一),指復明大計,遙遙無期;“局后方知審局難”(其二),指錯綜復雜,難以判斷;“誰識防邊一著棋?”(其三),指煞費苦心,無處下著;“賺殺人間看奕人”(其五),指冥思苦想,無法自拔。這組詩最值得研究的卻是最后一首。其六:
金山戰罷鼓桴停,傳酒爭夸金鳳瓶。
此日江山紆白發,一枰殘局兩函經。
是年牧齋七十歲。兩年前,順治六年己丑九月,瞿式耜家僮子從常熟去桂林,帶去錢謙益的密信,對當前形勢及策略提出建言。開篇就以弈棋為喻:“難得而易失者,時也;計定而集事者,局也。人之當局,如奕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著,有要著,有急著。善弈者,視勢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著,即要著也。今之要著,即全著也。”[12]接下來牧齋提出了具體的用兵方略及中興大計。瞿式耜將全文抄錄在給永歷帝的上奏的《報中興機會疏》里,并稱為“規劃形勢,了如指掌,綽有成算。”可惜的是,順治七年閏十一月,清兵陷桂林,瞿被俘后以身殉國。是年夏,牧齋長歌當哭,作《哭稼軒留守相公一百十韻》。
反清的形勢在西南雖然失利,在東南卻方興未艾。鄭成功在順治八年春確立了對廈門的完全控制。他的海陸軍隊也得到了擴充。牧齋正值七十大壽之年,可是他“避壽卻賀”去南京,據陳寅恪研究,“仍是為順治十六年己亥鄭延平大舉攻取南都之準備也。”[4]1058陳氏進一步考訂,“假定張名振張煌言此次率師入長江之京口之年,果為壬辰者,則其前一年辛卯秋牧齋避壽至金陵,似與之有關。”[4]1059
牧齋此詩前兩句用韓世忠、梁紅玉抗金之典。他寫此詩,地處京口,時當張煌言北伐之前,開篇豪氣,表現出他對鄭成功、張煌言抗清的信心。更進一步,牧齋詩中常用梁紅玉比柳如是,因此這兩句也是詩人自己對戎馬生涯的向往。在想象中,他把自己與柳如是比作韓世忠、梁紅玉,在抗擊異族侵略中意氣風發、功勛彪炳。但是,在現實生活中,“此日江山紆白發”,他只能是“一枰殘局兩函經”,在圍棋與佛經中度過余生。前兩句的豪情與后兩句的蕭瑟構成明顯的對比。
武陵在今湖南常德,查牧齋并無武陵之行。故武陵當即武林,在吳語中諧音。或牧齋故作偽音,為其在當時清廷的政治高壓下進行反清復明活動的障眼法。沈曾植《投筆集跋》舉了一個類似的例子。[13]在論及牧齋《后秋興之三》其三牧齋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戰,死崇明城下”時,沈跋云:“仁武伯平原將軍姚志倬戰死。詩注‘神武’即‘仁武’音偽。”“神武”與“仁武”在吳語亦同音。①再增加一旁證。《有學集》卷四有《朱五藏名酒肆自號陶然欲為更之曰逃禪戲作四小詩》。“陶然”與“逃禪”也為吳語諧音。牧齋寫這些詩時,正是他資助鄭成功之時。故“情詞隱約,似身在事中者”(沈曾植語)。其以“神武”諧“仁武”,與以“武陵”隱“武林”同為避人耳目之舉,其用心良苦也。
這組詩見《有學集》卷五之《敬他老人集》。[5]193-195此集題注:“起甲午年,盡乙未秋。”甲午為順治十一年(1654)。其一有“初桐清露有前期”句,其六有“太白芒寒秋氣澄”句,點明這組詩也作于秋季。然而,作于哪一年呢?
金鶴沖《錢牧齋先生年譜》癸巳條說:“七十二歲。季春,游武林,復往金華。先生《伏波弄璋歌》有‘百萬婺民齊合掌,浴兒仍用五銖錢’等句。按:此蓋勸伏波復漢也。”又注云:“壬辰、癸巳,奔走國事,無詩。《武林觀棋》及《伏波弄璋歌》,當是癸巳所作,并入《敬他老人集》者。”金譜此說,不知何據。牧齋為策反清朝駐金華總兵馬進寶(牧齋詩中稱為伏波將軍),曾幾次親往游說。第一次是在順治七年庚寅(1650)。②《有學集》卷三《庚寅夏五集》下題解:“歲庚寅之五月,訪伏波將軍于婺州。”《錢牧齋全集》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3頁。四年后,順治十一年,牧齋借馬進寶弄璋之喜,以古稀之身,前往致賀。陳寅恪考訂,“可知馬進寶生子,牧齋親往金華致賀。其時間當在甲午秋間”。[4]1065同頁又云:《武陵觀棋六絕句》“是牧齋此次往金華,秋間經過杭州之一旁證也。”其實,金譜在甲午年下云:“秋,游武林。”且這組詩本來就收在《敬他老人集》中,故作于甲午年秋當是順理成章之判斷。
牧齋游說策反馬進寶,為一深謀遠慮的妙手。在此形勢下寫的觀棋詩中,自然流露出圖新求變的想法。其一:“急須試手翻新局,莫對殘燈復舊棋。”新局隱含新的思路,新的局面,這正是牧齋此行的目的。在其后幾首中,牧齋多用反問句,提出問題和希望。如其二:“滿盤局面若為真?賭賽乾坤一番新。”其三:“世間國手知誰是?鎮日看棋莫下棋。”國手是誰,尚在未定之天;牧齋對舊局翻新,充滿了希望。其四更透露消息:“一著先人更不疑,侵邊飛角欲何之?”牧齋此行,確實是一著先人,為今后的反清活動作長遠的布局。兩年后,馬進寶調任蘇松常鎮提督,駐兵松江。順治十六年鄭成功、張煌言率師北伐,經馬防區直至金陵城下,而馬進寶按兵不動。雖然鄭成功北伐功虧一簣,但牧齋落子在先,試翻新局,功不可沒。
此組觀棋詩收于“起壬寅,盡一年”的《東澗詩集上》。[5]607-609壬寅為康熙元年(1662),詩人八十一歲。是年,在東南和西南兩人的逝世終結了抗清復明運動。一是永歷帝正月在昆明被吳三桂絞殺。一是鄭成功在收復臺灣后,于五月病逝。牧齋也已接近生命旅途的終點,詩中每每流露出悲傷絕望的心情:“漫漫長夜獨悲歌,孤憤填胸肯自磨”,“逢人每道君休矣,顧影還呼汝謂何。”[14]77
牧齋此組觀棋詩作于壬寅年中何時何地,均不可考。題下自注:“為呂小隱作”。呂小隱亦無考,當是圍棋名手。從詩中勾勒,小隱二十成名,而今已七十,出家為僧,過著“器具袈裟伴杖藜”、“枯棋聲間木魚鳴”的生活。牧齋詩中,一反往常,基本未觸及時事,只寫“皓首觀棋興未闌”。僅在其六的后兩句寫道:“復罷殘棋何限笑,輸贏只在紙盤中。”用佛家的虛無來解釋輸贏,頗有蘇東坡《定風波》詞中“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旨趣。
牧齋的《后秋興》是十三疊五十四首七律的鴻篇巨制,收在《牧齋雜著》之《投筆集》中。[14]1-77第一疊題為《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題下自注:“己亥七月初一日作”。己亥為順治十六年(1659),牧齋七十八歲。《后秋興之十三》題下注曰:“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則此組詩實結束于康熙二年(1663)、牧齋八十二歲時,距他逝世一年整。《后秋興》十三疊寫作時間跨越四年。陳寅恪對其評價極高:“投筆集諸詩摹擬少陵,入其堂奧,自不待言。其此集牧齋諸詩中頗多軍國之關鍵,為其所身預者,與少陵之詩僅為得諸遠道傳聞及追憶故國者有異。故就此點而論,投筆一集實為明清之詩史,較杜陵尤勝一籌,乃三百年來之絕大著作也。”[4]1193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每疊第四首都是圍棋詩。這可能是因為杜甫的《秋興》的第四首的首聯是:“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牧齋既步少陵原韻,每疊第四首自然就以棋開篇,并順此發展,也因此成了圍棋詩。因篇幅關系,本文僅舉第一、第二疊中的兩首全詩為例,其余都只舉其首聯。
第一疊《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作于順治十六年己亥(1659)七月初一。是年清朝調大軍往云南、貴州,圍剿永歷小朝廷。鄭成功與張煌言趁虛北伐。四月,師抵寧波港,五月圍崇明,六月破瓜州、鎮江,直達金陵城下。維揚、蘇、常旦夕可下。鄭成功六月十九日破鎮江,揚州文武逃遁,百姓以彩旗羊酒到鎮江請師。江南各地人民十多年來不見明朝衣冠,今見明朝大軍,人心為之鼎沸。牧齋為征程出謀劃策、游說奔走①陳寅恪于此作了詳盡考證,并作結論道:“綜觀此三十首詩[《金陵雜題》],可知牧齋此次留滯金陵,與有志復明諸人相往還,當為接應鄭延平攻取南都之預備”,見《別傳》第3卷,第1127頁。又,“《有學集》七為《高會堂詩集》。其中絕大部分乃游說馬進寶響應鄭成功率舟師攻取南都有關之作”,《別傳》第3卷,第1128頁。,現鄭成功勢如破竹,復明有望,不禁放聲高唱“戈船十萬指吳頭”(其七),“依然南斗是中華”(其二),同時也“發攄指斥,一無鯁避”[15],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勇氣。其四:
九州一失算殘棋,幅裂區分信可悲。
局內正當侵劫后,人間都道爛柯時。
住山師子頻申久,起陸龍蛇撇戾遲。
殺盡羯奴才斂手,推枰何用更尋思。
八句中六句都以棋為喻。其中“侵劫”是圍棋術語的雙關活用,“斂手”、“推枰”是終局時的常用語。最后一聯,非常大膽。直截了當地喊出“殺盡羯奴”,在牧齋的圍棋詩中僅此一例,說明他對此次北伐充滿信心。
可惜局勢很快就急轉直下。七月二十三日,鄭成功兵敗金陵城下。第二疊《后秋興八首之二》,題注:“八月初二日聞警而作”。其四:
由來國手算全棋,數子拋殘未足悲。
小挫我當嚴警候,驟驕彼是滅亡時。
中心莫為斜飛動,堅壁休論后起遲。
換步移形須著眼,棋于誤后轉堪思。
這首詩八句,句句以棋為喻。一、二聯鼓勵鄭成功莫為“數子拋殘”所動,三、四聯則借用“斜飛”、“著眼”等圍棋術語提出建議:要建立鞏固的根據地,步步為營,反思敗著,徐圖未來。
自《后秋興之三》以下,因鄭成功之失敗,牧齋對復明事業已絕望,敗局已定,詩中流露出悲觀情緒。現舉每組的第一聯為例:
閨閣心懸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歡悲。(《后秋興之三》其四)
身世渾如未了棋,桑榆策足莫傷悲。(《后秋興之四》其四)
棋手曾論一著棋,明燈空局黯生悲。(《后秋興之五》其四)
棋罷何人不說棋,閑窗復較總堪悲。(《后秋興之六》其四)
破碎山河惜舉棋,斜飛一角總堪悲。(《后秋興之七》其四)
撼戶秋聲剝啄棋,驚心局外轉傷悲。(《后秋興之八》其四)
三陣凋殘御制棋,祖宗眷顧不勝悲。(《后秋興之九》其四)
毳帳喧呼夜賭棋,朝來剺面枕尸悲。(《后秋興之十》其四)
廿載光陰四度棋,流傳斷句和人悲。(《后秋興之十一》其四)
百神猶護帝臺棋,敗局真成萬古悲。(《后秋興之十二》其四)
自古英雄恥敗棋,靴刀引決更何悲?(《后秋興之十三》其四)
首句之“棋”和次句之“悲”緊密相扣,反復吟唱,似乎少陵《秋興》原韻已為明朝的敗局和牧齋的傷悲做好設計,令人讀來不勝噓唏。
以上所討論的牧齋之圍棋詩,起于順治五年戊子(1648),牧齋六十七歲,止于康熙二年癸卯(1663),牧齋八十二歲,時間跨度十六年。地點上,前兩組觀棋詩寫于金陵,而秋興詩則多作于虞山或附近地帶。內容上,牧齋的圍棋詩顯出他對棋理的精通及以棋為喻的嫻熟的技巧,表現了他反復運用同一手法的才情與筆力,也曲折地展示了他反清復明的心路歷程。
[1]錢謙益.有學集[M]//錢牧齋全集(全8冊):第4,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2]錢謙益.投筆集[M]//錢牧齋全集(全8冊):第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蘇軾詩集:第42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2:2310.
[4]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3冊[M].北京:三聯書店,2001.
[5]錢牧齋全集(全8冊):第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2.
[6]錢謙益.牧齋外集(卷二十五)[M]//錢牧齋全集(全8冊):第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844.
[7]張廷玉.明史:第280卷[M].
[8]張廷玉.明史:第120卷[M].
[9]江蘇師院歷史系蘇州地方史研究室:瞿式耜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43.
[10]許渾.送宋處士歸山[M]//全唐詩:第538卷.
[11]李延壽.南史:第80卷[M].
[12]瞿式耜.報中興機會疏[M]//瞿式耜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3]錢謙益.牧齋雜著[M]//錢牧齋全集(全8冊):第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955-956.
[14]錢謙益.投筆集[M]//錢牧齋全集(全8冊):第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5]金鶴沖.錢牧齋先生年譜[M]//錢牧齋全集(全8冊):第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946.
From Jinling to Yushan: Psychological Experience in Qian Qianyi’s W eiqi Poem s
CHEN Zu-yan
(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Languges,Binghamton University,SUNY,Binghamton,NY 13902-6000)
Muzhai’s Weiqi poems were mostly written since the Qing Dynasty.Hemade comments on social and political events and also expressed his feelings indirectly in his poems in chess-playing terms.This paper studies hismetaphorical expressions and implications.
Qian Qianyi;weiqi poems;thread of thought;metaphor
I206.2
A
1008-2794(2009)01-0025-07
2008-12-20
陳祖言,男,美籍華人,美國紐約州立大學賓漢姆頓大學東亞語言系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