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體育成為生意和手藝

倍　魄

我現在常想，體育對中國人究竟意味著什么。尤其是在一次無與倫比的奧運會散場之后，襲上心頭的是不是有某種歡宴過后的悵落?因為你不大可能是蹦床或者舉重運動的忠實粉絲，所以，也許你對何雯娜(女子蹦床)與誰牽手的八卦新聞還有所印象，但陸永(男子舉重85kg級)是何許人，恐怕你已經全無概念了——盡管他們剛在9個月前給我們奉獻了51枚奧運金牌中的兩枚。

眼下你所能收到并記住的中國運動員的消息，要么關于是姚明、劉翔這些大牌明星的，要么就是有關足球、籃球這些社會影響面廣的項目。一位球迷在網上留言說，每次看見火箭隊的主教練阿德爾曼仰視著姚明，內心就油然升起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自豪感。不過，能保持這份激動心情的球迷或許并不多，因為麥迪已經報銷了整個的賽季，所以，那枚在姚蜜們的幻想中能套上姚明寬大骨節的總冠軍戒指又被推遲到了“永遠的下一個賽季”。

余下的消息都印證著失落的感覺：在洛杉磯湖人隊負于丹佛掘金隊之后，湖人老大科比抱怨說，都怪孫悅送餐跑腿太慢，害大家餓得腳軟輸球。但現在，孫悅連給隊友買漢堡送快餐的機會都沒有了——他被下放到了NBDL發展聯盟，好聽的說法是在那里至少孫悅能打得上比賽；而每家中文網站體育頻道那個名為“海外”的欄目下，你能看到的是“邵佳一再戰德丁聯賽”、“孫繼海未進比賽名單”、“鄭智復出為跳槽而戰”、“馮瀟霆韓國有房有車常泡吧”等諸如此類的無聊文章；對于在荷蘭同樣沒有正式比賽可打的周海濱，中國媒體會援引亞足聯網站的文章“他就是中國博斯曼”，稱贊中國足球越來越和國際接軌了。

也許這樣的信息依然能在一些善感的心靈中激起自豪的漣漪，但它們給我的感受卻是幾個有著中文姓氏的家伙憑著差強人意的籃球或足球手藝，在美國或者歐洲打上了一份算不上十分開心但收入尚可的合同工。他們之所以比在東莞的打工仔更受人關注，是因為美國的NBA和歐洲的足球聯賽都是現代職業體育中經營良好的生意。

生意屬于需要賺錢的商人，手藝屬于需要養家的球員，僅此而已。

但真正體育的內涵卻不限于此。在人類歷史上，由于幸運和偶然，那些在愛琴海附近的希臘山谷和群島上興建而起的希臘城邦，孕育出了偉大的公民民主政治、哲學、歐幾里得幾何和希臘藝術，而促使希臘民族形成一個情感整體的又有兩件神奇的事物：一是荷馬史詩，另外一個就是自公元前776年開始在奧林匹亞每四年舉辦一次的運動會。

奧林匹克運動會是一條如此迷人的紐帶，不僅當時與雅典爭鋒并持續伯羅奔尼撤戰爭的斯巴達城會暫時休戰并派運動員參加，就連遙遠的馬其頓王國也參與進來。體育，聯系著希臘城邦的榮耀，攜帶著文化的基因，正是因此，在希臘與波斯戰爭的危難時刻，信使馬拉松得以讓斯巴達人當即同意援兵雅典，而后來崛起于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帝國也始終以希臘文明而自居。

古代體育在孕育之初可謂一身的淳樸，體育運動是希臘公民廣泛參與的興趣愛好，那些完全業余的運動員一旦奪得錦標，就成為他所代表的城邦的驕傲。但在羅馬帝國統治希臘之后，延續千年的古代奧運會漸漸衰落。公元393年羅馬皇帝狄奧多西一世宣布基督教為國教，認為古奧運會有違基督教教旨，是異教徒活動，翌年宣布廢止古奧運會。

在經歷漫長的中世紀之后，文藝復興運動和隨后的思想啟蒙運動重新開啟了人類熱愛生命和運動的天性。美洲新大陸的發現、資本主義的狂飆突進以及發端于英國的工業革命，解放的不僅是生產力，更把人們帶到自由奔放的體育運動中來。英國人發明的現代足球從17世紀中后期開始，逐步由歐美傳入世界各國。那些在北美移民，或者在南美修建鐵路的英國工人、技術員和銀行職員成為足球運動的傳播者。1863年10月26日，英國人在倫敦皇后大街弗里馬森旅館成立了世界第一個足球協會——英格蘭足球協會，這一天宣告了現代足球正式誕生。1889年，法國的顧拜旦男爵提出恢復奧林匹克運動并開始精心籌備。1891年，美國體育教師奈史密斯博士發明了最初形式的籃球。1896年，首屆現代奧運會在雅典舉行。至此，對現代人類生活產生重大影響的體育運動和綜合體育盛會均粉墨登場。

以史觀之，體育首先維系于人類生命的天性和對榮耀的追求，其次，在和平年代，體育積淀成為民眾的一種特殊文化和生活方式。但隨著體育運動本身縱深的發展和市場價值的無孔不入，職業運動員和職業比賽越來越多，而奧運會的“業余原則”卻顯得越來越難以堅持。最終，職業足球和職業籃球成為有著廣泛大眾基礎的運動的塔尖，而奧運會自1984年洛杉磯開始越來越納入商業運作的軌道。

現在，我們可以關照一下中國體育的問題出在了哪里。眾所周知，舊中國我們被人稱為“東亞病夫”，民眾體育可謂一片空白。新中國成立后，我們與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一樣發展了競技體育的舉國體制，這個體制在北京奧運會上達到了“金牌總數第一”的輝煌頂峰。從“東亞病夫”到“金牌大國”，60年時間確實實現了了不起的飛躍，也給中國人帶來巨大的自豪。在這一點上，舉國體制達到了登峰造極的效果。

但金牌大國遠不是體育強國，我們的民眾對體育的參與程度依然很低，體育的生命天性遠沒有開掘出來。在求強、示強心理之下，體育的內涵被剝離得只剩下單一片面的榮耀。這也就很容易解釋劉翔雅典奪冠引來的膜拜和北京退賽引發的唾棄。體育，不成為生命天性的愛好，不是我們的生活方式，深入的體育文化更無從談起。體育只是大眾期待自豪感回報的一種觀瞧。

在沒有奧運會的日子里，如火如荼的職業體育聯賽是真正體育迷每個周末的歡宴。但我們自己的甲A和中超足球聯賽搞砸了，CBA籃球聯賽勢頭不錯但依然水平低下。因為沒有廣泛參與的大眾體育市場，也沒有積累起來的體育文化，中國的體育聯賽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在那里茍延殘喘。

體育成為生意和手藝不是問題，問題是既沒生意也沒手藝。

所以，姚明在休斯敦，李瑋峰在水原，周海濱在埃因霍溫，就相當于王啟明之《北京人在紐約》，出去賺外幣是好事，但甘苦自知。

至于要帶著自豪的神情打探邵佳一能否在德丁聯賽上場，我不明白，這跟關注鄰家二妞如何在沃爾瑪收銀有什么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