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時值新一輪巴以沖突高峰期,但村上經過慎重考慮之后,最終前往以色列受獎,并發表了以人類靈魂自由為主題的獲獎感言。
今天我作為一個小說家來到耶路撒冷,也就是說,作為一個職業撒謊者。
小說家的謊言與其他人的不同,他說的謊言越好、越大,制造謊言的方式越有獨創性,他就越有可能受到公眾和評論家的表揚。不過,今天我不打算撒謊。
很多人建議我不要來這兒領取“耶路撒冷獎”。有些人甚至警告我說如果我來,他們就會策劃抵制我的書。然而經過仔細考慮,我下定決心來到這里。請你們允許我發表一條非常私人的訊息,這是我寫小說時一直刻在內心墻上的:
“在一堵堅硬的高墻和一只撞向它的蛋之間,我會永遠站在蛋這一邊。”
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也許時間或歷史會決定。但如果有一個小說家,不管出于何種理由,所寫的作品站在墻那邊,那么這樣的作品會有什么價值嗎?
這個隱喻的涵義是什么?有些情況下,它實在太簡單明白了。轟炸機、坦克、火箭和白磷炮彈是那堅硬的高墻;蛋是那些被碾碎、被燒焦、被射殺的手無寸鐵的平民。它還有更深刻的涵義。這樣來想,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一個蛋,都是一個獨特的、無法取代的靈魂,被包裹在一個脆弱的殼里。而我們多多少少都面對著一堵堅硬的高墻。這堵墻有個名字:體制。體制應該保護我們,但有時。它不再受任何人所控,然后它開始殺害我們,及令我們殺害他人——無情地、高效地、系統地。
我寫小說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使個人靈魂的尊嚴顯現,并用光芒照耀它。故事的用意是敲響警鐘,使一道光線對準體制,以防止我們的靈魂陷于它的網絡而自我貶低。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日復一日,以極其嚴肅的態度編造著虛構故事的原因。
我的父親去年去世,享年90歲。他是位退休教師,兼佛教僧人。讀研究院時,他應征入伍,被派去中國打仗。我是戰后出生的孩子,經常看見他每日早餐前,在家里的佛壇前長時間虔誠地祈禱。他告訴我他是在為那些在戰爭中死去的人們祈禱,無論敵友。我的父親死了,他帶走了他的記憶,我永遠不可能了解的記憶。但潛藏在他周圍的死亡氣息卻留在了我自身的記憶里。這是少數幾樣我從他那兒承繼下來的東西之一,而且是其中最重要的之一。
我們都是人類,是超越國籍、種族、宗教的個體,都是脆弱的蛋,面對著一堵叫作體制的堅硬的墻,我們沒有獲勝的希望。這堵墻太高、太強,也太冷。假如我們有任何贏的希望,那一定來自我們對于自身及他人靈魂絕對的獨特性和不可替代性的信任,來自于我們靈魂聚集一處獲得的溫暖。
(胡一峰摘自“新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