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當中央民族大學教師侯遠高返回故鄉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做調研時,這位從美姑縣阿牛家支走出來的彝族知識分子被自己看到的一切所震驚:在調查中,他發現毒品和艾滋病給彝族鄉村造成了巨大的危害。面對一個個破碎的家庭,看到一個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他的心靈受到極大震撼。從這一年起他和中央民族大學、西南民族大學和西昌學院的幾位彝族學者利用寒暑假深入彝族鄉村開展田野調查和社會實踐,完成了幾個應用研究項目。他們最初的目標,主要是想引起當地民眾和政府官員對存在的問題的重視。但這個問題的解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彝族鄉村的公共危機正迅速升級。侯遠高意識到,僅僅通過自己的應用研究成果來引起政府的重視和社會的關注是不夠的。他們決定,要立足自身的能力和條件,采取直接救助行動。
我們需要的是行動
歷史上,涼山曾是深受毒品侵害的地區。20世紀90年代初,在社會轉型過程中,涼山外流人員不斷增多。由于文化障礙和就業歧視,進入城市謀生的少數彝族人開始參與販毒、吸毒。又因為共用針具靜脈注射海洛因,艾滋病逐漸蔓延開來。截至2007年底,全州累計發現艾滋病感染者超過8000人。專家估計,實際感染人數不少于40000人。結果,造成許多家庭崩潰以及經濟持續貧困、社會治安混亂。在毒品泛濫和艾滋病流行的村寨,孤兒現象日趨嚴重。侯遠高說:“吸毒和艾滋病正不同程度影響著村里的每個人。我擔心如果不干預的話,就像現在正發生的一樣,這些東西將摧毀彝族人、彝族地區和彝族的文化。面對毒品和艾滋病危害下的彝族群體和社會底層的疾苦,單純的研究和倡導已經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們需要的是行動。”
2004年11月,侯遠高和同事們申請獲得了一個中美商會的慈善捐助項目,計劃救助100個受毒品和艾滋病傷害的兒童,項目期一年。當他們拿到這筆20萬元的捐款時,就在考慮如果這個項目只能對100個兒童救助一年,那么一年以后怎么辦?有沒有能夠擴大救助范圍并使這項工作持續開展的辦法?大家討論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利用這個項目的資金,成立一個非政府組織(NGO),專門從事慈善公益事業和鄉村發展能力建設。
2005年2月,侯遠高、沙呷阿依、木乃熱哈、羅慶春等彝族學者回到西昌,召集涼山知識界的一些朋友,征求他們對于成立NGO的意見,得到了積極響應,成立“涼山彝族婦女兒童發展中心”的方案和計劃很快確定。在涼山州政府領導以及州婦聯、州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州民政局等單位的全力支持下,用了不到一個月時間,辦完注冊登記手續,并成立了一個由北京、成都、涼山以及在海外的彝族知名人士組成的負責籌措資金和項目的董事會,組建起負責日常事務的執行機構。中心成立當日,就舉行了慈善募捐酒會,募得善款近20萬元。于是,一批志愿用知識回饋家鄉的有識之士通過涼山彝族婦女兒童發展中心這個平臺,拉開了一場文化自覺、社會自救、民族自強行動的序幕。
行動帶來變化——作為民間組織,我們的力量有限,我們只能盡可能地探索有益的經驗和模式,期待政府和社會推廣
侯遠高意識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應該從彝族人自己的村莊中去尋找。他說:“人們過去習慣于什么都依賴政府,而現在有一股新的力量了。我們獲得了年輕人的參與和地方民眾的大力支持。”
在涼山彝族婦女兒童發展中心成立之前,昭覺、美姑等縣的百姓在毒品侵害下的自救行動就已開始。2001年3月,昭覺縣百姓自發成立了一個“竹核爾古民間禁毒協會”。這個以“家支”為紐帶的民間協會,吸納了竹核鄉和爾古鄉所有家支的頭人,他們召開群眾大會,打牛殺雞,喝雞血酒,舉行神圣的祭祀儀式,歃血為盟,嚴厲禁毒,并取得一定的成效。但是,由于缺乏穩定的資金支持,禁毒協會的工作難以持續,也沒有把艾滋病防治納入工作內容。2003年,侯遠高爭取到世界銀行的一筆贈款,為他們提供活動資金、租用辦公室、購買宣傳設備、培訓義務宣傳員、組織巡回演出活動、翻譯艾滋病宣傳材料等。通過這些工作,在竹核鄉實踐了一種利用本土資源開展禁毒和防治艾滋病的成功模式。2006年8月,在美國中華艾滋病基金會和美國中國艾滋病援助基金會支持,該中心在竹核民間藝術團的基礎上組建了涼山彝族鄉村藝術團,嘗試推行一種新的大眾健康教育的方法。編排上演的禁毒和艾滋病預防教育的彝族母語戲劇《噩夢初醒的山寨》就很成功,被譽為“彝族群眾向毒品和艾滋病宣戰的宣言書”、“彝族母語文化發展的里程碑”。
受毒品、艾滋病和貧困的影響,彝族鄉村越來越多的家庭支離破碎。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07年底,全州有孤兒4719人。雖然州民政局通過將孤兒納入農村低保的方式對近2000名孤兒進行了救濟,但仍有數千名尚未得到救助。2005年9月16日,涼山彝族婦女兒童發展中心在布拖縣特木里鎮創辦了第一個孤兒“愛心班”。全寄宿制的愛心班由特木里小學負責提供教室、宿舍并安排授課教師,中心除提供生活費以外,還為他們提供所有的生活和學習用品。由于這些年齡在6歲到12歲之間的孩子們生活自理能力差,中心還專門聘請生活管理員照顧他們的日常飲食起居。25歲的管理員、彝族姑娘羅莉畢業于涼山州農校。她說:“這些孩子們常常會講起自己的父母,他們不喜歡和大人交流。但他們自己的交流很快會產生友誼,他們需要這樣的心靈依戀。”2006年9月,類似的兩個全寄宿制愛心班,也在孤兒問題嚴重的美姑縣大橋鄉和昭覺縣四開片區開班,對83名孤兒進行了同樣的學習和生活救助。目前中心已在布拖、昭覺、美姑、越西、喜德5個縣辦了5個愛心班,使230多名孤兒獲得了長期穩定的救助。
受“愛心班”模式影響,2006年9月始,加拿大福惠基金會在布拖縣開辦了8個愛心班,共有436名孤兒獲得長期穩定的救助。2007年9月,美國半邊天基金會也在布拖辦了5個小姐妹班,有150個女孩獲得長期穩定的救助。然而在涼山,仍有數千名孤兒等待幫助。
由于知識和教育的缺乏,農村的彝族青年缺乏毒品危害和預防艾滋病的基本常識。他們成為最易受到傷害的人群。中心借鑒國外的培訓經驗,成立了一支鄉村青少年同伴教育隊。具體做法是學習國際行動援助倡導的方法,把相關內容翻譯成彝語并根據彝族文化習俗將互動游戲方法加以修改和補充。然后,為目標社區(兩鄉12個村)的每個村培訓兩名(1男1女)青少年同伴教育者,讓他們回到本村獨立開展健康教育。同時,為他們在每個村建立一個青少年活動室,每天晚上在這里開展各種寓教于樂的活動,形成覆蓋整個社區的青少年同伴教育網絡。使每個青少年都能夠學習到健康知識并逐步減少高危行動,至今已有2000多名彝族青少年參加了系統的同伴教育培訓,收到非常好的實際效果,安全套的使用率大幅提高。這個本土化的過程證明:現代疾病預防知識是可以用彝語文進行有效傳播的。
“要根本解決鄉村的問題,光靠宣傳教育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要為鄉村的青少年創造經濟和社會發展機會。”侯遠高說。農村的彝族青少年大部分都愿意到城市去打工,渴望為家庭增加收入,但由于缺乏城市生活的基本常識和勞動技能,又不懂漢語,無法實現自己的愿望。為此,涼山彝族婦女兒童發展中心建立了一個女子技能培訓基地,已培訓300多名來自貧困山區的彝族女孩。現在,這些女孩有的在賓館酒店從事服務工,也有的被安置到廣州、深圳和浙江的工廠打工。她們當中有的人月收入已達2300多元。
行動帶來啟示——我們中心是涼山第一家非政府組織(NGO),現在已經發展成為民族地區最大的慈善公益組織
由少數民族同胞自己創辦的少數民族NG0在我國還不多見,目前在民族地區開展工作的NOO多為從外部介入的國內或國際組織,他們面臨著語言障礙、文化差別等一系列問題,很難長期堅持深入鄉村開展工作。而涼山彝族婦女兒童發展中心依靠當地社會資源,凝聚民族自覺意識,在涼山各級政府和美慈國際、默沙東基金會等國際組織的支持下,培訓本民族青年知識分子和鄉村志愿者,形成工作團隊,創造了一種由民族內部崛起的公益組織運作模式。他們3年多的鄉村實踐,尤其是在禁毒預防艾滋病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令社會關注。
“我們中心是涼山第一家非政府組織,現在已經發展成為民族地區最大的一家慈善公益組織。”侯遠高這樣為中心“定性”。在他看來中心最重要的特點是一個以大學知識分子為人才背景、基于少數民族社群、扎根貧困鄉村開展工作的NGO。因此具備知識、人才和資訊方面的優勢,能夠以專業的視角調查研究彝族村寨的問題并積極開展國際合作以探尋解決問題的途徑;扎根鄉村,使他們區別于那些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NGO,能夠與鄉民緊密結合以謀求可持續發展。侯遠高在闡述機構的理念時一直強調,文化自覺是核心理念,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精神上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的根本。
當地政府部門、社會各界熱心彝族婦女兒童發展事業的機構和人士以及廣大彝族同胞的關注、支持,給了他們不懈努力的信心。經過3年多的磨合,中心與當地政府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系。在處理NGO與政府的關系方面進行了有益的探索。侯遠高說“我們不是來制造麻煩的,是來替政府分憂的,替群眾排憂解難的;是來為構建和諧涼山盡自己的責任的。我們的發展目標與涼山州政府的整體發展目標是一致的。我們實施的項目都可以與政府相關部門的工作有機結合。我們一直主動接受政府有關部門的監管,政府的有效監管也是非政府組織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外部條件。”2007年,該中心被四川省民政廳評為“四川省民辦非企業單位自律與誠信建設先進單位”。2008年,又獲得涼山州委宣傳部評選的“五個一工程”獎。
在談到中心的發展目標時他說,作為有民族責任感的專業人士,我們試圖在學科理論指導下,在家鄉從事社會實踐以探索民族發展道路。我們不是慈善家,也不是社會活動家。我們是在全球化的視野下,圍繞國家發展的方針和政策,結合本土文化特點和社會需求,不斷探索新的發展模式的一支生力軍。為此,我們要建立一個按照國際規范進行管理的機構,打造一支由專業技術人員構成的具有志愿精神和創新能力的工作團隊,深入最貧苦的山區開展少數民族新農村建設的艱苦實踐。
2008年11月,該中心因杰出的工作成效獲得“壹基金典范工程”的“公益組織獎”。專家評價道:該機構具有鮮明的文化自覺意識,富有特色的原生態發展模式,專業的理念,充滿激情的團隊,對民族地區面臨的一系列尖銳的社會文化問題,做出了及時的富有成效的反應和努力,成為該領域中一面旗幟。
2006年初,該中心只有4名專職員工,隨著工作的拓展,先后從全國各個大學數百名應聘者中挑選出26名不同專業的大學生和研究生,組成了一支以彝族為主,包括漢族、回族、滿族、景頗族、羌族、蒙古族在內的一個多民族的項目管理團隊并培訓出50多名鄉村志愿者。其工作內容,已擴大到兒童救助、艾滋病教育、農村青少年就業培訓、扶貧和抗震救災五個領域。
侯遠高說:如果每個民族自治地方都有一家這樣的NGO,不僅能夠為當地爭取到更多的資金和技術支持,更重要的是能夠形成一股實踐科學發展觀的本土民間力量。
行動帶來希望——無論我們在生活中扮演何種角色,無論我們生活在何處,艾滋病毒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與我們人人息息相關。人人都要負起責任進行應對
侯遠高從事民族地區的艾滋病問題研究已有多年。他說:“并不止是涼山彝族面臨艾滋病的威脅,目前,景頗族、傣族、佤族、哈尼族、維吾爾族、壯族等民族都不同程度地遭受到艾滋病的侵害。而目前在民族地區所采取的防治政策和措施仍不足以完全遏止流行趨勢。長此以往,艾滋病將摧毀這些民族的未來。可以說,我們在涼山開展的基于文化和社區的自救行動只是一種嘗試和探索,要解決問題,需要動員全社會的力量。”中心目前正在有意識地為民族地區NGO專業人員的培訓積累經驗,為解決民族地區公民社會的建設和公共危機過程中遇到的問題提供有益的啟示。他認為,尊重當地民族的語言文化特點,鼓勵少數民族社群的積極參與以及充分利用各個民族的傳統文化資源,是當前少數民族NGO工作的重點。
不可否認,長期以來,在毒品和艾滋病預防教育對策上,政府和民間一些團體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忽視當地民族的語言文化特點、缺乏少數民族社群的積極參與以及不重視本土文化資源利用等問題,致使預防艾滋病的常識無法被少數民族群眾普遍接受,社會力量也無法對青少年和流動人口的高危行為進行有效的干預。各種阻斷艾滋病傳播的有效措施,因為沒有充分的投入和合理的配置資源,而不能全面推行。當前,民族地區艾滋病的蔓延已經很嚴峻,國家、社會和家庭必須馬上行動起來。正如聯合國潘基文秘書長在第21個世界艾滋病日所發表的講話時說的那樣;“無論我們在生活中扮演何種角色,無論我們生活在何處,艾滋病毒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與我們人人息息相關。我們都受到它的影響。人人都要負起責任進行應對。”
正因為如此,侯遠高和涼山彝族婦女兒童發展中心的探索和努力,無疑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