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滄源文體廣場。滿天飛揚的歌,滿地飄灑的舞。滿場圍圈歌舞的佤族男子,正在用佤族語齊聲大吼“mon ni hei!mon ni hei”。
據說,“mon ni hei”在佤族語中意為:“就這樣啦,這正是我們所追求的,堅持下去吧!”
但無論如何,當佤族人發出“monni hei”的聲音時,它被旅游者直接地理解為“摸你黑”。的確,這是一個多么神秘而奇怪的巧合啊!——佤族人在這個節日上的行動,與這個詞的漢語音譯,正好吻合一
你看,幾位全身黑裝、裹著黑包頭的佤族老者,正在祭臺上念呢:
“摸在姑娘臉上,希望姑娘越來越漂亮;
摸在老人臉上,祝福老人長壽健康;
摸在小孩子臉上,希望小孩子平安吉祥;
摸在朋友臉上,期待友誼地久天長;
摸黑滿臉,讓大家開心永久、快樂永久……”
很快,赤裸著上身的佤族小伙、身穿紅黑色佤族服裝的姑娘、鬢角泛白的老頭老太,衣著光鮮的旅游客,搖著鏡頭捕捉狂歡場面的DV族、攝影發燒友,背著軍用書包、滿眼問號的老外——認識的不認識的,男女老少都成了玩泥巴的調皮小孩,所有人都拿著手里的黑泥,向鄰近者的額頭、鼻子、臉蛋、脖子、手臂,全身上下涂抹起了黑泥;所有人都丟掉了膽怯和矜持,歡聲、笑聲洋溢在整個現場。
傳說,遠古時代,佤族地區強烈的陽光輻射和蚊蟲叮咬讓人們無法忍受。一個偶然的機會,人們看到水牛在泥水里打滾,居然有防曬、防蚊蟲叮咬的效能,于是也學著在身上涂滿泥土,再往樹葉堆里一滾,身上便沾滿了葉子,如此輕而易舉就制成了一身“保護衣”。當泥土能止痛、消腫解毒的功能被人們發現,它就成為了生產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種“藥品”。這就是mon ni hei節日的來歷。
然而不論佤族的“mon ni hei”其原意如何,它都終于變成了吸引旅游者的“摸你黑”。在許多媒體的旅游版面,你很容易便能看到關于“mon ni hei”的廣告文字——
“‘中國司岡里佤族摸你黑狂歡節’,由云南省滄源佤族自治縣承辦,迄今已成功舉辦了五屆。受到了當地民眾及國內外游客的高度贊譽。佤族斗牛、木鼓舞、甩發舞等傳統節目深受游客喜愛,并已形成廣泛影響。作為云南十大民族節慶品牌之一,摸你黑取意于佤族民間用鍋底灰、牛血、泥土等涂抹在臉上驅邪并祈福求平安的習俗,如今已演變成用具有美容功效的天然植物“娘布洛”配制的涂料來相互涂抹,相互祝福。節日上,被摸得越黑表示得到的祝福越多。”
一個民族節日,這就樣完成了向一個旅游項目的演變——前者與后者的不同在于:古老的節日經過了重新排練,從聲音到色彩,都為面對媒體而精心設計;從程序到幕帷,都為遠方的來客而重新裝飾。當節日變成旅游項目,它便失去了其原生形態;現在,它已作為一種稀缺的旅游資源而存在,其功能是直接促進地區經濟的現代化。
這樣一種深刻的文化變遷,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普遍發生在民族地區。
在中國許多地方,人們都在忙著挖掘能夠轉化為經濟效益的文化傳統——準確地說,挖掘一種推進經濟發展的有機資源。由于民族地區的傳統民俗、風情受到了相對完整的保存,這使民族地區在這一過程中更加引人注目。
貴州省臺江縣的苗族姊妹節,堪稱最早完成這一神奇之變的少數民族節日。2001年在國內被張揚得聲勢浩大的臺江苗族姊妹節,第一次不再只屬于苗族人。它成為了臺江縣推進縣域旅游業乃至黔東南州推進州級旅游業的一個重要動力。節前,包括首都以及各地媒體對于臺江姊妹節的追蹤報道,傳遞了一個精心設計的概念:苗族姊妹節——中國少數民族的情人節。這是一個重要的包裝,當苗族姊妹節被兌換成“情人節”的形象,它立刻拉進了潛在的旅游人群與臺江以及黔東南的距離。這樣,臺江,憑借一個被包裝得夢幻而浪漫的民族節日,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和傳播。
草原上的“那達慕”、大涼山的“火把節”、八桂大地的“三月三”、北回歸線上的“潑水節”、邊城湘西的“趕秋節”、恩施州的“女兒會”、紅土高原上的“目腦縱歌”、蒼山洱海邊的“三月街”、怒江峽谷里的“澡堂會”……顯然,這些節日的娛樂性、可觀賞性以及可容觀眾的參與度,使它們成為旅游經濟急待挖掘的對象。很快,經過濃墨重彩的重新排練,這些古老的節日就煥然一新,開始在遠方一遍遍地呼喚著人們。
古老節日的能量是巨大的。因為節日,許多曾經被人忽視過的民族地區與偏遠地域,突然間擁有了一個被關注的資本,一個契機,一個理由——擁有了招商引資的舞臺,擁有了助推地方經濟的神奇力量。
曾有人統計:在少數民族人口接近全省總數40%的貴州,少數民族節日超過365個;而在全國,少數民族的傳統節日共計有1200多個。也就是說,如果你愿意,天天可以過節。這樣,經濟發展相對滯后的民族地區,就有了一種出其不意的資本、一種巨大的資源潛力。而事實上,近年來,憑借民族傳統文化而大力發展旅游經濟,已成為不少民族地區實現經濟跨越式發展的一個重要戰略。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有些發問是清晰的,而且,必須讓人回答:為發展旅游業而設計的節日,將為我們民族文化的未來帶來什么樣的命運?被改寫的民俗是繼承、發揚光大了傳統,還是悄悄侵襲了傳統?
顯然,這不僅僅是現代中國的民族地區所遭遇的難題,它同時也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