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
我注意到,你很不屑于回答我這個問題:“你將來想做什么”,所以跟我胡謅一通。
是你們這個時代的人,對于未來太自信,所以不屑于像我這一代人年輕時一樣,講究勤勤懇懇,如履薄冰,還是,其實你們對于未來太沒信心,太害怕,所以假裝出一種嘲諷和狂妄的姿態,來閃避我的追問?
你刻意閃避我的問題,是因為……二十一歲的你,還在讀大學的你,也感受到現實的壓力了嗎?
我記得我們那晚在陽臺上的談話。
那是多么美麗的一個夜晚,安德烈。多年以后,在我已經很老的時候,如果記憶還沒有徹底離開我,我會記得這樣的夜晚。無星無月,海面一片沉沉漆黑。可是海浪撲岸的聲音,在黑暗里隨著風襲來,一陣一陣的。獵獵的風,撩著玉蘭的闊葉,嘩嘩作響。在清晨三點的時候,一只蟋蟀,天地間就那么一只孤獨的蟋蟀,開始幽幽地唱起來。
你說,“媽,你要清楚接受一個事實,就是,你有一個極其平庸的兒子。”
你坐在陽臺的椅子里,背對著大海。清晨三點,你點起煙。
我看著你點煙,翹起腿,抽煙,吐出一團青霧;我恨不得把煙從你嘴里拔出來,丟向大海。可是,我發現我在心里對自己說,請記住,你面前坐著一個成人,你就得對他像對待天下所有其它成人一樣。你不會把你朋友或一個陌生人嘴里的煙拔走,你就不能把安德烈嘴里的煙拔走。他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他是一個成人,他就是一個“別人”。
我心里默念了三遍。
安德烈,青年成長是件不容易的事,大家都知道;但是,要抱著你、奶著你、護著你長大的母親學會“放手”,把你當某個程度的“別人”,可也不容易啊。
“你哪里‘平庸’了?”我說,“‘平庸’是什么意思?”
“我覺得我將來的事業一定比不上你,也比不上爸爸——你們倆都有博士學位。”
我看你……是的,安德烈,我有點驚訝。
“我幾乎可以確定我不太可能有爸爸的成就,更不可能有你的成就。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很普通的人,有很普通的學歷,很普通的職業,不太有錢,也沒有名。一個最最平庸的人。”
你捻熄了煙,在那無星無月只有海浪聲的陽臺上,突然安靜下來。
然后你說,“你會失望嗎?”
海浪的聲音混在風里,有點分不清哪個是浪,哪個是風。一架飛機悶著的嗡嗡聲從云里傳來,不知飛往哪里。蟋蟀好像也睡了。你的語音輕輕的。這樣的凌晨和黑夜,是靈魂特別清醒的時候,還沒換上白天的各種偽裝。
我忘了跟你怎么說的——很文藝腔地說我不會失望,說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高興因為我愛你?或者很不以為然地跟你爭辯“平庸”的哲學?或者很認真地試圖說服你你并不平庸只是還沒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不記得了,也許那晚葡萄酒也喝多了。但是,我可以現在告訴你,如果你“平庸”,我是否“失望”。
對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樂。而在現代的生活架構里,什么樣的工作比較可能給你快樂?第一,它給你意義;第二,它給你時間。你的工作是你覺得有意義的,你的工作不綁架你使你成為工作的俘虜,容許你去充分體驗生活,你就比較可能是快樂的。至于金錢和名聲,哪里是快樂的核心元素呢?假定說,橫在你眼前的選擇是到華爾街做銀行經理或者到動物園做照顧獅子河馬的管理員,而你是一個喜歡動物研究的人,我就完全不認為銀行經理比較有成就,或者獅子河馬的管理員“平庸”。每天為錢的數字起伏而緊張而斗爭,很可能不如每天給大象洗澡,給河馬刷牙。
當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義,你就有成就感。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成就感和尊嚴,給你快樂。
我不愿你變成無所事事、依賴社會的人,不是因為沒錢沒名,而是因為找不到意義。我也要求你讀書用功,不是因為我要你跟別人比成就,而是因為,我希望你將來會擁有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
如果我們不是在跟別人比名比利,而只是在為自己找心靈安適之所在,那么連“平庸”這個詞都不太有意義了。“平庸”是跟別人比,心靈的安適是跟自己比。我們最終極的負責對象,安德烈,千山萬水走到最后,還是“自己”二字。因此,你當然更沒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或者為了符合上一代對你的想象而活。
媽媽
2006年12月1日
(摘自《親愛的安德烈》,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