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8月13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了“麻城建國一社出現天下第一田早稻畝產三萬六千九百多斤”的特大新聞,配發了《祝早稻花生雙星高照》的社論,刊登了早稻畝產“三萬六”培育人王乾成等四人照片。當時,我就是該高產試驗田所在地湖北省麻城縣白果區的區委書記。按說一個年僅二十六歲又當了六年區委書記的基層干部,管轄范圍內放出了震驚全國、全世界的高產“衛星”,應該是論功行賞,被提拔重用。然而歷史與人們開了一個啼笑皆非、黑白顛倒的玩笑。從此,我的人生路上厄運相伴,坎坷相隨。
一、“三萬六”事件出籠的真相
1958年8月8日,黃岡地委、麻城縣委主要領導人來到白果區,我剛從紅安參觀滾珠軸承化后回到白果。坐下后,地委書記說:“我們是來準備驗收王乾成早稻高產的,鳳元呀,你先把情況說一下。”我說:“×書記呀,我還不知道王乾成哪里有什么高產咧?”二位領導說王乾成在縣委擴大會議上,報了他有塊田早稻高產,可能有好幾萬斤,你到現在還瞞著干什么呀!我說:“我確實不知道,他們又沒有向區委匯報。”他們說:“好吧!今天晚了,我們就住在這里,晚上到梁家畈開座談會,明天上午一起到建國一社驗收去。”因為我對王乾成高產試驗田的事確實一無所知,地縣委領導前來驗收又沒有人先給我打個招呼,加上我不善于見風使舵,還一個勁地說不知道,這可能給地、縣委主要領導人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但是我還是熱情地參與準備驗收。我那時也是被大躍進的狂潮沖得昏頭昏腦,上級又一再開會講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要敢想敢干,“人有多大的膽,地有多高的產”,批判保守右傾,因此只能說好的不能說壞的。但從內心來講自己工作所在地有這樣的高產,也感到光榮。
第二天早飯后,我同地、縣委領導一起到了建國一社龔家埠小隊。一到現場,看到一塊斗丘田,大約一畝左右,整整齊齊密挨密的谷子排在一丘田中,當時確實沒有看出假象來。大家找來了十幾把鐮刀,和社員們一起割了一小塊,脫粒過秤,推算說畝產有兩萬多斤。晚上回到白果區公所,地委書記向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作了匯報。第三天省里就派了以省政府副秘書長史某為團長,包括農業專家在內的一行二十余人的省委高產驗收團來正式驗收。由于驗收團出發較遲,到建國一社時天氣更晚了,所以大部分收割脫粒過秤都是在夜間進行的,這就給再次造假提供了機會。該試驗田除留了一小塊供參觀外,全部割打完畢。當天晚上點著汽燈,架了十幾桿大秤過秤驗收,完畢后驗收團長宣布結果:王乾成早稻高產試驗畝產36957斤,并要全體參加驗收人員簽字。當場就有專家提出質疑說:畝產36000斤沒有科學根據,那么密的秧苗怎么中耕?怎么施肥?怎么通風?時間長了不都爛了嗎?王乾成馬上按照縣委某副書記幾天前給他準備好的對策講道:“用科學方法管理,下肥除深耕層層施肥外,追肥時將化肥兌成水,在稻田周圍作高埂子往田里灌;通風先是用竹竿捅,后來用鼓風機往田里送風的。”地區領導當場嚴厲批評了這位敢講真話的年輕專家,這樣有不同意見和半信半疑的人再也不敢講話了。于是所有參與驗收的人包括地、縣委書記和我在內都在驗收報告上簽了字。當天晚上省政府副秘書長向省委書記作了匯報。8月13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這一特大新聞,一下子就哄動了全中國,全國各地來參觀的人群絡繹不絕,包括朝鮮副首相李周淵,前蘇聯、波蘭、保加利亞、日本等十余個國家的國際友人也前來參觀,區里還專門設立了接待參觀的招待所,參觀者送來的紅旗一時間掛滿了墻壁。
干部造假,農民糟殃。后來才知道,從1959年下半年到1960年一年多時間內,僅第二生產隊所在地河北垸的400多人口就餓死了70多人,餓死人數占總人口的六分之一。其它公社的人見了建國公社的人就白眼:“就沾了你們建國一社的光,牽連我們的糧食也賣超了。”(章躍兵:《圖虛名招實禍的“天下第一田”》,載《炎黃春秋》1995年第3期)
二、“求實”的代價
“三萬六”事件出籠后,特別是到了1959年反右傾運動后,因造假和反右有“功”的人,一個個都青云直上了。王乾成被提拔為區委副書記、區長,后來取我而代之當了白果公社(此時區公所已改成人民公社)黨委書記。而主持我的案件有功的反右辦公室主任也當上某縣縣長,縣委某副書記升任縣委第一書記,原縣委第一書記升任地委副書記,原地委第一書記升任副省長、省委副書記。可是作為當時區委書記的我,卻因為堅持實事求是而從此遭遇了人生的最大厄運。
事發后不久,縣委農工部干事曹鐸來到我處說:王乾成搞的畝產“三萬六”是假的,是將成熟的谷子移在一起,我們工作組住閔集鄉,與建國一社是隔壁,社員用手到田里摸了摸還沒有長根。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說畝產“三萬六”是假的,馬上意識到事關重大,心里翻起了疑團,畝產“三萬六”到底是真是假?是真的還好說,如果是假的我該怎么樣去面對?縣委在大小會議上反復講到:“在畝產‘三萬六’問題上要統一口徑不能亂講,這不僅關系到麻城紅旗,還關系到地委、省委威信。”我出面去查真假,是根本不可能也是做不到的,雖然不知道炮制畝產“三萬六”的真正后臺是誰,但是已經預感到這其中來頭不小,搞不好會引火燒身吃不了兜著走。我特意囑咐曹鐸說:“我們一定要慎重,不能隨便亂說。”不管行動上怎么樣克制自己,但是在思想上還是給自己提出了許多問題:對于這樣造假害人的東西該不該保持沉默?保持沉默符不符合共產黨員的要求?由于缺乏政治經驗,缺乏敢于斗爭的勇氣,加上我又沒有第一手材料,雖然初步了解到畝產“三萬六”是在造假,但是沒有真憑實據,還是悠著點好。
然而,事情的發展遠遠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簡單:
有一次,燎原一社主任彭思漢(勞動模范)從縣里開會回來,在路上跟我說:“有些人(指王乾成)這么搞,石頭甩上天總是要落地的,紙是包不住火的。”石頭落地砸的是老百姓。假高產而帶來真高購,糧食產量又報不上來,縣委逼著搞反瞞產,完不成糧食征購任務,我們夾在中間實在是左右為難,由此對“三萬六”事件產生了很大的怨氣。我們班子成員如李學文、劉耀典、易志慎等人也經常以各種不同的方式,發泄他們對“三萬六”事件的不滿情緒。
一次次的談話對我有很大的幫助和啟發,使我對“三萬六”事件的認識有一個從開始不知情,到有所耳聞又怕惹禍上身,再到后來的逐漸醒悟的過程。一件件的事情,一次次的談心對我來說既是提高認識,也是裝填火藥的過程,引爆的導火線恰恰又是建國一社找我吵要供應糧的三個人點燃的。1958年10月的一天,我正在明山鄉沙王廟召開全公社小隊長以上干部大會,動員反瞞產,完成國家糧食征購任務。會上,麻溪河鄉總支書記和建國大隊(原建國一社)大隊長、小隊長(正是畝產“三萬六”所在的小隊)三人一起找到我說:“你要批點供應糧給我們,群眾餓肚子沒有飯吃。”這一下子把我心中的火點燃了,再也顧不上什么上下級的關系,顧不上將會對我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心一橫桌子一拍就罵起來了:“你王乾成搞那高產量,當上全國模范,上北京開群英大會,見了毛主席。這才過了幾天時間,你們現在就來吵要供應糧,說群眾餓肚子沒有飯吃,那你王乾成不是個騙子?畝產‘三萬六’不是假的?你騙了全省全國全世界,騙了毛主席、騙了黨中央!”
罵的初衷是針對造假的王乾成和縣委某領導的。因為從社會輿論中,初步了解到畝產“三萬六”是縣委某領導策劃并指使王乾成干的,這時還不知道背后有更硬的后臺,更深層次的背景。殊不知我這一罵,卻刺痛了麻城縣委搞假紅旗真浮夸的要害,實際上也刺痛了黃岡地委和湖北省委主要負責人。這樣,我就成為他們的眼中釘,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1959年反彭德懷右傾機會主義斗爭運動于9月底在全國展開。報復我的時機終于到來了,麻城縣反右傾運動大會第一個把我作為斗爭重點拿出來大會批斗,一斗就斗了二十多天,縣委第一書記上臺帶頭斗,縣委分管各條戰線負責人上陣輪番斗,發動知情人重點斗,小組日夜斗,寫不完的檢討,作不完的交待。縣委第一書記帶頭在會上批斗我時說:“汪鳳元等反黨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反對麻城縣委的主要手法就是打著實事求是的招牌,抓住‘三萬六’不放,攻擊麻城紅旗是假的,其陰謀極端惡毒。”當年10月27日,麻城縣委《關于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汪鳳元的結論》(以下簡稱“59年麻城縣委文件”)中寫到:“尤其是58年大躍進以來,他瘋狂的組織反黨集團,反對黨的領導,反對總路線,否認大躍進,破壞人民公社,攻擊紅旗,打擊先進。在運動中企圖混關,態度極不老實。據此,汪鳳元確系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為了嚴肅黨紀,教育汪鳳元本人,經縣委59年10月26日討論決定:給予汪鳳元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留黨察看一年,由18級降為23級處分。”報黃岡地委后定為混入黨內壞分子,開除黨籍,18級降為22級處分。
為什么對我的處分如此之嚴厲呢?究其原因是從1958年10月到1959年10月一年多的時間里,我與麻城縣委主要負責人,在畝產“三萬六”等許多問題上發生過重大意見分歧,發展到各持己見,據理力爭直至面紅耳赤的地步,這種緊張的關系其程度可想而知:
1、1959年春望花山鄉有幾十人因餓肚子外出討米,被縣委發現后,電話追問該鄉駐點干部是誰,我說是副社長劉耀典,縣委要公社黨委上報處理意見。公社黨委一致認為該鄉問題多困難大,劉去的時間短,不到兩個月,他不應該負主要責任,但有工作作風不夠深入的缺點,決定給劉黨內警告處分。而縣委卻決定開除劉的黨籍、開除工作回家生產。我接到文件后認為縣委對劉的處分過重,再次召開黨委會討論,大家一致認為處分過重。但縣委維持原處分結論不變,并要立即宣布執行,我當即表示服從縣委決議但是保留個人意見。履行一個黨委書記的正常職責,在反右傾運動時卻成了“縣委決定對不關心人民生活的劉耀典的處分,他拒絕執行,召開反黨集團會,叫他們‘堅持真理’,會后指使李學文公開反對縣委的決議,還慫恿劉耀典上訴”的反黨罪行。
2、1959年春,我走訪了各鄉和部分大隊,所到之處都是冷冷清清,不少人家都揭不開鍋蓋,群眾普遍餓肚子,社員喝清水粥,靠野菜、樹皮、糠粑充饑,大量出現浮腫病、婦女子宮下垂,有的地方餓死了人。目睹這一切我心如刀割,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反復思量為什么會造成這樣嚴重的局面呢?究其原因還是大躍進浮夸、畝產“三萬六”帶來的后果,作為基層干部,我們真是有責有罪呀!回來后第二天就召開公社干部大會,我講了看到的悲慘情景,很內疚地說:群眾餓肚子餓得那樣狠,我們屋內還掛著這么多的紅旗,真是問心有愧呀!對不起父老鄉親!于是心情十分沉痛地對干部葉玉林說:“你馬上將全國各地送來的紅旗全部摘下鎖起來。”這句話成了我的罪狀,“59年麻城縣委文件”(處分我的文件)中說:“由此可見汪風元對58年大躍進和麻城紅旗是何等仇視。”
3、1958年秋至1959年秋,群眾生活嚴重困難。有些真話實話我向縣委講了也沒有人聽,還批評我并給我小鞋穿。當時省、地、縣委農工部駐點白果區(公社),工作中或茶余飯后與這些領導同志交心談心,說了許多知心話,如說:“麻城紅旗是吳書記吹來的”,“去年(58年)沒有躍進,要是躍進了為什么餓肚子”,“縣委浮夸,58年產量不到6億,縣委硬要報8億斤”,“趙書記是強迫命令的老祖宗,好形式主義”,“58年的高產試驗是形式主義”等話。領導同志回縣里開會時,將這些話作為批評縣委意見講出來了。于是就成了反右傾運動時多次提到的“散布流言蜚語,破壞縣委威信”,指使幫兇告狀,揚言“我要去省委吐苦水”,反抗縣委、侮辱縣委、控告縣委的罪證。
4、1959年夏糧征購會上,縣委某書記要白果公社完成65萬斤任務。我通過摸底算賬,表示只能完成35萬斤。某書記發脾氣說:“這是縣委決定,非要完成。”我說:“要執行政策只能完成那么多,多了執行不了政策,出了問題我負不了責任。”雙方爭得面紅耳赤相持不下,還是縣長陳化民出面調解說:“汪鳳元呀,你也不要硬頂,回去好好做工作,任務服從政策,完成多少是多少,但是有一條工作要經得起檢查喲!”這也成了“59年麻城縣委文件”中寫的“向省委告狀”,“縣委決定白果夏糧任務為65萬斤,他只賣35萬斤,并在公社干部中煽動對趙書記不滿”的罪證。
三、不堪回首的磨難
1959年反右傾運動會議一結束,馬上宣布我和一批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上麻城縣三河水庫工地勞動改造,繼續反省將功贖罪。在三河水庫工地,除和民工一樣挑土筑壩外,還要脫掉衣服只穿褲叉下到河底搶挖石渣堵水截流。下水一次就是四五個小時,起來時渾身汗毛眼充血,晚上還要繼續寫反省材料交待右傾罪行。一個月后又從三河水庫轉到浮橋河水庫工地繼續勞動改造。當時基本上是靠人力用土箢、籮筐挑土筑壩,為了搶進度,在大冷的冬天脫了衣服打著赤膊,插上紅旗,敲著鑼鼓,擺擂臺用革命加拼命的辦法搞紅旗競賽,以實際行動反右傾鼓干勁插紅旗拔白旗。我和民工一起沒日沒夜干,晚上睡覺時腳都拿不到鋪上來。1960年5月的一天,縣委副書記李某在工地上向我宣布處分決定,說:經地委批準開除黨籍,工資由18級降為22級。第二天新任縣委第一書記找我談話,重申地委決定,還說要調出麻城縣由地委另行分配工作。找我談話的兩人都未講到我被定為混入黨內的壞分子,所以我一直蒙在鼓里,直到1962年甄別平反時,我這才知道戴了一頂莫名其妙的帽子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1960年6月,黃岡地委監委一位姓喬的女同志找我談話,宣布黃岡地委處分決定時說:“你犯了這么嚴重的錯誤,還只給了你開除黨籍處分,調到浠水縣還作一般干部安排工作,這說明了黨對你的寬大,你要好好工作改造自己。”這就意味著我雖然遭遇這么嚴厲的處罰,流放他鄉,還要心悅口服地感謝某些領導人的寬大和“憐憫”。
1960年6月底,我挑著行李步行100多公里到了浠水縣團陂區,區公所一個秘書看了看介紹信說:區委已經安排你馬上到紅光大隊工作組去。我只好再挑著行李找到紅光大隊,見到工作組另兩位姓王的同志,一起在食堂吃了點稀飯,馬上到田里扯秧插秧。天黑時和一位下放勞改的陳姓右派分子到紅光九隊駐隊去。從這時起就開始了我在團陂長達十三年的勞改生涯。1962年正式摘掉壞分子帽子,改開除黨籍為留黨察看一年,接著通知我任團陂區副區長,但由于限制使用的原因,直到1973年調離團陂時還不是區委委員。
這場厄運同時也株連妻兒。反右傾運動時降我四級工資,我夫妻兩人每月收入只有六十多塊錢,養活不了四個孩子,加上我長期在工地勞改,1960年底只有將長子和老三送回老家撫養,次子在“文革”時也被送回外婆家。我妻子出身于一個貧困農民的家庭,懷著對共產黨的深厚感情。十五歲就出來參加革命,由于我的問題連累到她,十幾年不能入黨,為了避嫌,工作頻繁調動,真是像趕鴨棚一樣東奔西跑。為了孩子她忍饑受凍,顛沛流離,她承受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夏日冒著酷暑山間行走,嚴冬打著赤腳破冰渡河,一年數次徒步往返數百公里看望孩子。
四、不屈的抗爭
含冤受辱已經五十年了,其冤情之深、遭遇之苦、命運之坎坷、申訴抗爭之難,都是筆墨所難以形容的。但是這些對我來說畢竟是個人問題,而當時的風云人物所搞的“三萬六”事件其禍害之深、對黨和人民的事業、國家經濟建設的破壞,對人的生命的扼殺,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為了反省歷史,警示后世,有必要進一步揭開當時的內幕,從中吸取深刻教訓,是極其有益的。為此目的,我在過去的五十年中一直在進行著不屈的申訴和抗爭。
1962年甄別平反時,麻城縣委、黃岡地委還是1959年反右傾運動的“英雄”們當政,他們對于我的申訴漠不關心,極力阻撓平反,但是在中央糾“左”大氣候的壓力下,不得不否定原結論的主要事實,摘掉壞分子帽子,但是仍然認為“汪鳳元同志曾犯有包庇反革命分子和組織觀點不強的錯誤”,故將原“開除黨籍,工資由18級降為22級”的處分改為“留黨察看一年,工資由18級降為19級”的處分決定。這次甄別平反雖然是某些領導極不情愿而又極不徹底的平反,但是也鼓舞了我,使我看到了徹底平反的希望,樹立了繼續抗爭到底的信心。在平反材料跟我見面時,我向麻城縣委副書記游第波陳述了自己的意見:既然原結論中的主要問題都推翻了,就不是摘帽子和再對我處分的問題,那就應該是徹底改正,正式予以撤銷處分,不能留尾巴。再次對我處分,實際上是在制造新的冤案。至于還提到我曾犯有包庇反壞分子和組織觀點不強的錯誤,理由更是不能成立,因為肅反審干時,你當時是縣委組織部長,親自帶隊在我的家鄉林峰村住了一年多時間,調查后作出了結論:對反革命分子哥哥喪失立場,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對壞分子張國仲不屬有意包庇,全部予以否定(實際上也沒有任何文件定張為壞分子)。不久還是你親自找我談話說:“你的問題調查清楚了,經地委批準已經作出了結論,縣委對你是信任的,決定把你從山區小區調到白果大區任區委書記,你要好好搞,不能辜負縣委對你的希望。”這個問題的處理,當年是你和某書記一手操辦的,如今你們一個是縣委副書記、一個是縣委第一書記,為什么還要將已經作了處理結論的問題,又拿出來再處分一次呢?你們發現我有什么新的問題嗎?這樣做違反了黨的政策。至于“組織觀點不強”的說法更是似是而非,從“59年麻城縣委文件”中沒有哪一條提到犯了組織觀點不強的錯誤。游副書記無話可說,只好說最后還要由地委來決定,一推了事。
從此我就開始了漫長的申訴之路,到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止的二十年中,我向黃岡地委申訴在十次以上。但是一次次的申訴都是無果而終。
有形的冤案不但沒有徹底平反,無形的冤案又從天而降。1960年我被貶到浠水縣團陂區后不久,區委某負責人向下布置監管任務時別有用心地說:新來我區的汪鳳元在麻城白果搞浮夸、畝產“三萬六”,犯了錯誤,劃了反革命,你要把他管緊些。這真是信口雌黃,指鹿為馬。加上“文革”中將我打成“走資派”,貼我的大字報,也有污蔑我是“三萬六”炮制者等不實之詞。一次在團陂區俱樂部批斗我的大會上,區公所王某說我是搞畝產“三萬六”的,我當即反駁說:“你今天發言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你是說假話,那你繼續說,因為假話可以隨便編;如果說是真的,那就一個個地把問題搞清楚,到底畝產‘三萬六’是哪個搞的?”說得王某啞口無言,會場上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會議在一片打倒汪鳳元的口號聲中草草收場。
由于平反不徹底和“文革”中的誣蔑羅列罪名等原因,我是“三萬六”炮制者這個謠言一傳十,十傳百,謠言傳了千遍就成“事實”。隨著我從團陂調到縣城,謠言也隨之傳至縣城,所以至今在許多人包括相當多不知實情的領導干部眼中,也認為我就是“三萬六”炮制者。挖苦諷刺難聽的語言難免發生,背后的指指點點也時而有之,每每聽到這樣損毀名譽的話,多數場合我只有無奈的一笑,說你去調查清楚了再說,有時也爭得面紅耳赤直至賭咒罵娘。
我本應是一個求真務實反浮夸的戰士,理應得到黨和人民的肯定,得到社會的尊重和公認,為什么反過來我還成了搞浮夸的小人而繼續受冤呢?天理何在?公道何言?在此后的四十多年中,我仍然堅持不懈地繼續申訴抗辯。為了獲得同情,在語言上非常克制,還講了不少的好話。如請領導換位思考,假如我的遭遇發生在你們身上該如何對待?我已是風燭殘年,在世時日不多,總不能讓我背著黑鍋去見馬克思吧?那樣我是死也不能瞑目呀!
五、撥開云霧見太陽
在這些年中,我也得到了很多領導干部的同情關心,如1962年時任浠水縣委書記于保誠親自帶我到黃岡地委去申訴平反問題;1994年時任浠水縣委書記陳定國將我的申訴材料親手交給地委組織部張副部長,以后又多次跟縣委有關領導打招呼,解決我的申訴問題。最近,浠水縣委書記周勇認真地聽了我的申述意見,主動地問我有什么要求,并說落實老干部政策是縣委的責任,請老同志放心;縣委組織部長黃志敏也表示將在適當的機會給我澄清是非,恢復名譽;原縣人大主任李協池看到我的相關歷史資料后,積極地找有關領導干部,想方設法幫助我徹底平反。此言此情,我都銘記在心,永不忘記。
一件偶然的事情幫助我轉變了抗爭的方式,從祥林嫂式個人奮斗轉向求助于歷史資料和社會力量。2008年上半年黃岡市某退休干部出了一本書,書中以誣蔑不實之詞對我進行人身攻擊,說我是“三萬六”炮制者,我看了后非常生氣,準備上法庭控告他侵犯我的名譽權。兒女們得知后不同意這樣做,說對方雖然侵犯了你的名譽權,但是他不是謠言制造者,也是聽別人謠傳的,暫不對簿公堂為好。但是有一點,為了老爸晚年心情舒暢,解開你的心結,我們兒女有責任跟你一道,尋找證據,讓歷史來說話,證明你的清白。經過不懈地努力,終于找到了1959年10月27日中共麻城縣委文件《關于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汪鳳元的結論》、1962年5月20日中共黃岡地委監委會《關于對汪鳳元同志的處分決定》、1979年3月19日中共黃岡地委紀委文件《關于對汪鳳元同志處分問題的復議決定》等權威史料。這些材料明明白白地記載著處分我的原因是我反對“畝產三萬六”的假“衛星”,反對浮夸。
歷史資料剛一被傳開,許多知心朋友和素昧平生的好心人都爭相傳閱,他們看后都說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歷史竟如此顛倒黑白,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里有多少冤案,使人不能不扼腕長嘆!看了后對你這個人的看法完全是兩回事,原來總把你當成“三萬六”炮制者,真是冤枉你了。有的還說:過去對你不了解真情,說了些傷害你的話,向你道歉。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黃岡地委紀委于1979年3月19日《關于對汪鳳元同志處分問題的復議決定》“決定撤銷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日對汪鳳元同志的處分決定,恢復其原工資18級。”隨即浠水縣委任命我為縣工辦主任,1990年黃岡地委批準提升為副縣長級職務。兒女們都各有所成,孫輩多數大學畢業已經就業,曾外孫也一歲多,長得非常可愛,我退休后和老伴相濡以沫,可謂是四世同堂,共享天倫之樂。此情此景,正如團陂鎮青山村王正給我的詩中所形容的:“污泥陷玉終歸玉,洗雪晶瑩更好看。”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