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底的一天,頭發寸的不能再寸的賈樟柯以貴賓的身份參加了某中部省份組織的一次文化活動,之前一直以地下和先鋒形象出現的他,站在金碧輝煌的講臺上,大談文化和信仰的力量,“中國在劇烈的變革中,出現了文化信心衰落的問題,我們民族需要重拾自信”,這樣的立論深得當地媒體的贊賞。
在演講的間隙,賈樟柯暫時做回了導演的身份,開始像孫靜修爺爺一般和藹地回答時政記者的愚蠢問題,比如,“有人說您的電影暴露了中國貧窮、落后的一面,您怎么看這種說法?”很少有人問他,關于新片《二十四城記》的廣告嫌疑和他的個人情感生活。
也許,在這之前,人們已經問得太多了。
賈樟柯在新片《24城記》里設了一個局,有關真實和虛構:一個倒閉的大工廠里,七八個真實受訪者和4名專業演員扮演受訪人物的訪談講述,把中國40年的歷史變遷清晰地濃縮在電影中。
“我并不留戀那個體制,但那里有我從未觸及過的工業記憶”

《24城記》有一根長達七年的副線,拍完《站臺》后,我寫了一個劇本叫《工廠的大門》,90年代末轉制如火如荼,很多大工廠停工,我的劇本講有個老師傅有兩個徒弟,他們同時分到工廠,同時戀愛,同時結婚,特別和睦的兩個兄弟。下崗后他們一起擺攤,一起進貨,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掰了。
后來我看到一個地產的新聞,說成都最貴的“標王”地賣出去了,要開發30年。最吸引我的是,它里面有這個工廠的3萬職工,加上家屬有10萬人。他們的第二代都是在廠的職工醫院里出生,在廠小學中學,技校中專電大上學,然后進廠工作,再找個廠里的姑娘結婚。這樣一個付諸了10萬人的生活經驗的工廠,在城市化的過程一年時間就拆掉了,50年的生活痕跡就跟彈煙灰一樣就彈掉了,那么輕易,那么不重視。
我首先是被這樣的數字給驚著了——3萬工人、10萬家屬,生生死死、起起落落,全在那個土地里面,這樣的容量體裁讓我震驚。再一個,它過去是一個保密的兵工廠,現在卻變成了房地產樓盤——這個時代最斂錢、最商業化的東西。真是絕對的兩極,太戲劇性了。時間、空間全抹去了,這10萬人,有他們記憶的車間甚至廠區都不見了。
這里面首先有我一直關心的所謂當代的變遷,在這樣的變遷里面,又有我從未觸及過的主題。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最主要的記憶是工業記憶。圍墻背后所有的工人,說白了還活在體制里面,因為直到今天這個體制也還存在,但除他們以外的絕大多數人已經不在體制里生活了。體制的控制跟管理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
“誰說我拍的是樓盤廣告?其實它給我提供了一個考察的模型”
為了《24城記》,我采訪了100多人,平均每天3個,按早中晚排班。剛開始,我太自信,以為坐下來隨便侃就行,誰知第一次去,“我5分鐘沒話說了,他也5分鐘沒話說。讓人家敞開心扉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一開始因為不認識人,真不知道從何入手,就跟當地的媒體朋友合作,幫我登個廣告,征集420的工人,誰愿意講這個工廠的生活經歷。我第一次去接熱線的時候,那個茶幾上擺了五六部電話,時間一到,就像作戰前線一樣此起彼伏地響起來,我拿起來一聽,大致兩類:一種是一拿起來,對方就開始講了。我說師傅你先別講,你先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聯系,但對方已經剎不住了,已經開始從上高中講起了;另一種就是剛說上兩句就哭了……那天接完熱線覺得特別累,我一下子覺得他們的表達愿望其實非常強。
整個采訪下來,女性講述能力特別強,直率的程度很高。比如我采訪一些從上海分到工廠的女人,有人就坦然說:我現在的老公不是我喜歡的人。70年代還是分配制度,戶口分過去就只能過去,但社會又開始松動,就想調回去。但調動是個很困難的事,在這個過程中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萬一結婚就肯定沒法調回去了。好多人就這樣錯過了愛情,到了七八年后,發現自己真的調不回去時,喜歡的人早有小孩了,就因陋就簡地找個好人。
我采訪過有個工人的兩只手指切斷了。他說他住院后挺高興的,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高興嗎,我說是不是當勞模了,他說不是。他說,我壓根就沒當回事,我以為三個月又長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