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楊楊
欄目: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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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瘋子與傻子的祭禮
半個月前,我就打電話提醒遠在東北的二叔:七月初五,是我奶奶的周年忌日。二叔接到電話支唔了半天,二嬸趕緊搶過話筒,語氣很委婉:“這兩天縣里要下來考核干部,他這個一鄉之長脫不了身,你們在家看著辦吧。辦好辦壞我和你叔不怪你。”
我又撥通了在北京工作的三叔的電話,三叔接到電話,想都沒想就說:“我請假回去。”只聽電話里三嬸吵道:“回什么回?你長這么大,你娘管過你多少事?這大熱的天,來來回回還不得把人折騰死……”“叭”電話掛得很干脆。我握電話的手顫了一下,心里不禁翻江倒海。
爺爺是在五八年餓死的。那時,我爸七歲,二叔五歲,三叔三歲。奶奶怕餓死我爸和兩個叔叔,每天喝碗清水去參加生產隊里的勞動,一天掙一碗稀蘿卜粥,自己從來不舍得喝。
每天早晨起床時,奶奶都是拿綁腿帶子把干癟的肚子用力勒緊了,才能扶墻站起。然后,晃晃悠悠去勞動。一天,二天……,奶奶終于倒下了。眼望著橫一個豎一個躺在床前,三個瘦骨嶙峋的兒子,耳聽著他們有氣無力地呻吟:“娘,我餓……娘,我餓……”她掙扎著對我爹說:“兒啊,給娘舀碗清水來,娘喝了好去掙蘿卜粥……”
我爸趕緊妥舀碗清水往奶奶嘴里灌,奶奶努力地往下咽,可是咽到嗓子眼里,馬上就又倒出來。折騰了幾次,奶奶就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我爸嚇得踉踉蹌蹌地跑出去大叫:“快來人啊,我娘不行了啊!”
鄰居大娘跑了來,摸摸奶奶前心貼后心的肚子說:“傻孩子呀,老給你娘灌清水怎么行啊。快找點咸菜來就著喝就不吐了。”爹跑到咸菜缸前,撈了半天也沒撈也丁點咸菜來,只好舀了點咸菜水,大娘用指頭沾一點抹在奶奶嘴里,滴著淚說:“妹子,你要犟著喝呀,你要撐不下去了,這幾個孩子也活不了啊。”奶奶似乎聽到了,一點一點,費勁地咽著。就著咸菜水,喝了兩口清水之后,奶奶才慢慢地蘇醒過來。
不管日子如何艱難,奶奶也供兩個叔叔上學。二叔初中畢業后去當兵。后來轉業到東北一個鄉里當了鄉長。三叔考上了大學,在北京上了班。兩個叔叔有了孩子后都要接奶奶去看孩子,那時我父親剛剛去世,奶奶望著一窩黃嘴燕子似的我們姐妹六個,搖搖頭,沒有去。
奶奶有一個最大的心愿,就是等我們都長大了,她要到我的兩個叔叔家看一看。后來我們長大了,嬸卻說:“我們都上班,孩子都上學,家里沒人,你來了沒人照顧你。”
所以奶奶很盼望叔叔們回來過個年,每年一入臘月,聽到六里地外的火車響,她就念叨:“也許,你叔就坐這趟車回來了。”她會從聽到車走遠的那一刻起計算著:“這會你叔應該出車站了……這會該走到小集子了……這會該進村了……”她蹣跚地走到大門口,兩手扶著拄拐,一動不動地向通往村外的路口張望。我們勸她回家,她說:“也許,你叔在村外碰到街坊,正說話哩,一會就會來的。”就這樣,她會充滿希望的一直等到年三十下餃子的爆竹響起。這時她嘆口氣說:“今年又是有事來不了啦,下年他們一定會來……。”
奶奶病危,她一直叫喊著兩個叔叔的奶名,她還說:“爹、娘、他爹,我把孩子們都拉扯大了,等他們來了,我讓你們都看看,我再走……”她這樣念叨了三天,遺憾地離開了人世。到死她也沒能安心地閉上眼,嘴也一直大張著。
奶奶的周年忌日,叔叔們誰也沒有來。我們全家懷著無限的心酸去祭典奶奶。
出了村子,轉過一片小樹林,就是奶奶的墳。奶奶的墳前跪著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是本村的傻子,四十多歲的人了,傻得連飯也不會討,啥時餓了啥時討,很多時候都過了飯食,家家關門閉戶的下了地才出來找吃的。每當吃飯的當口,奶奶準會對我娘說:“別忘了給傻子留饃和粥。粥要多留,傻子愛喝。”吃完飯,奶奶就會坐在大門口的石頭上等他。
瘋女人是二年前嫁到村里的,每天抱著個孩子滿街跑,孩子拉了尿了她嫌臟,就把孩子扔在地上不管,跑得遠遠的噘著嘴生氣。只要奶奶碰到了,準會把孩子抱起來,給孩子擦洗干凈了,換上我家孩子小時候的衣服,然后送到瘋子懷里,并一遍遍教她如何給孩子把尿。
奶奶的墳前還擺了一個長了毛的面包和一根油條。
見我們來了,傻子指著瘋子對我說:“真傻,大娘沒牙,她買的油條大娘咬不動。”
瘋子追著傻子打:“你個傻瓜,拿個長綠毛的面包讓大娘吃。”
傻子立時急紅了臉,一邊躲藏著瘋子的追趕,一邊結結巴巴地說:“過年、年的時候,我、我要了個面、面包,知、知道大娘沒、沒牙,吃、吃的動,誰、誰知放、放長毛、毛了哩?”
我上前拉著瘋子問:“你在哪弄的油條?”
瘋子得意地咧著嘴“嗨嗨”笑:“破爛。”
傻子用手比劃著,恥笑瘋子:“她拾了一大堆破爛,賣了給大娘買供果,人家只給了她一個這么大個小錢,傻瘋子讓人給哄了。哈哈……”
瘋子掙脫我的手,氣急敗壞地又去追打瘋子:“你才傻,你才傻……”
(《梅州晚報》2009.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