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劍鋒
在公益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圍繞利益分配發生的內部爭斗從來沒有停止過,它一直伴隨著中國NG0的成長歷程。這一次,由退休官員轉型為NGO管理者的關寶英站在了漩渦的中心。
57歲的關寶英正面臨一樁不小的麻煩。
在她主管的第六輪中國全球基金艾滋病項目北京辦公室年度實施機構招標上,一家享有較高名望的NGO遞交的兩個項目全部落馬,這立刻激起對她的彈劾。
今年1月,當項目遭到否決之后,這家民間機構四處投訴此事。
“如果他們和北京力下面的28個草根組織執行機構串聯起來,就可以把我從現在的位子上轟下來;如果再把我告到國家辦和全球總部,上面確認是我不對,也可以把我開除。”
要是放在一年前,這幾乎不可想象。那時關寶英正在北京市衛生局擔任疾控處副處長一職,這種來自外界的抵觸和挑釁根本不足為慮。
那位項目申請失敗的民間機構負責人對本刊記者說,他不排除將官司打到全球基金總部。這位知名艾滋病社會活動人士認為,自己的項目之所以沒有通過,是以關寶英為首的北京項目管理辦公室蓄意操縱所致。
NGO組織之間的資源爭奪向來激烈。“這個圈子很亂,非常亂,”這位名叫萬延海的男士指責道,“她(關寶英)作風官僚。我們覺得她很糟糕。她自己可能不會這么想。”
風波
全球抗擊艾滋病、結核病和瘧疾基金(簡稱“全球基金”)的工作,是通過國際衛生融資途徑將大量資源輸送到最需援助的地區。作為金融機構,它不直接執行具體計劃,只依靠各受援助地方的專家去運作當地項目。
全球基金第六輪項目于2008年啟動,為期5年,旨在幫助致力于艾滋病干預工作的草根組織提升能力建設。在北京,全球基金安排了500萬元的資金,這筆錢將逐年分批次通過北京項目管理辦公室分配給那些參與實施的組織。
萬延海領導的愛知行研究所去年是北京項目辦的實施機構。當時他們一共申請了兩個項目,得到了批準和
資金撥付。是年末,北京項目辦開始2009年第二期實施機構招標,萬延海又準備了兩個項目申請。
關寶英領導下的北京項目辦組織專家小組對所有的申請書進行了討論。1月下旬,萬延海被北京辦告知,在專家評審環節,他們的項目全部被駁回。
萬延海認定“槍斃”的理由缺乏邏輯性。針對他們申請的東單公園男男干預項目,專家意見認為,東單公園流動性很大,無法評估干預人數及效果;針對女性性工作者干預項目,專家認為,愛知行研究所具備一定的資金實力,建議北京辦將預撥經費交給更為需要的實施組織。
“流動性大的開放地點,做干預才恰當。我們有經濟實力怎么就不能申請項目了?”
萬延海找到北京辦交涉那一天,本刊記者恰好在關寶英的辦公室里。關寶英接到國家項目辦公室官員的電話,向她了解具體情況。掛掉電話后,她叫來一位工作人員,要求將萬延海發布在網上的消息打印出來給她看。
關寶英對記者說,萬延海已經在網上“散布和炒作”此事,并且把她告到了國家項目辦。她說,這件事情解決起來有一定難度,“草根組織的工作特別不好做,什么人都有。”
“接下來你們準備怎么辦?”
“出現這種矛盾,我們必須和他們進行溝通,下個文件不行,那不是公正的態度。”
“要是達不成一致呢?”
“他可以繼續告我們。我們沒有意見。”
從參與處理國內第一例艾滋病患者開始,關寶英一直投身艾滋病防治事務,遇過不少挫折。還是副處長時,她曾試圖讓北京市的各個部門凝聚在一條戰線上,結果沒有人買賬。2005年世界艾滋病日,關寶英為26個委、辦、局預先訂制了26套宣傳展板,讓他們領回去擱在各自機關進行展覽,通知發出去,前來領取的部門寥寥無幾。
為了尋求配合,她硬著頭皮主動出擊,一家一家上門游說。由于只是副處長,論級別不大可能與各部門主要領導見面進言。她先找到對方負責的副處長溝通,當思想趨于一致后,再由對方去做工作。如果還不行,她就和對方一塊去做他們頭兒的工作。這一年,為了執行在公共場所推廣安全套的任務,她甚至和北京市公安局著了急,最后在王岐山的斡旋下才得以推進。
現在,有人又給她出了新的難題。
2月5日、9日,在關寶英的主持,北京辦公室分別兩次約談萬延海,指出在2008年的項目實施過程中他出了很多問題。據本刊記者了解,主要是痕跡管理混亂,比如簽到不規范、手續作假。關寶英私下叮囑過記者,不要向外間透露這些事情,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影響。
萬延海承認,去年雖然做了一些事情,但在項目實施過程中也的確出現很多問題。“但你是管理單位,發現問題要及時幫助我們改進提高。你沒有指出來,還拿著你認為我們存在的問題來制裁我們。”
2月10日,身在云南的萬延海得到消息,北京辦準備另召開聽證會。他表示支持。不過,這個聽證會至本文截稿時依然沒有召開。
一直等待的萬延海在此期間出具一封聯名信,聯合了40多個北京和北京以外的草根組織,要求更換第六輪中國全球基金北京項目管理單位。
圍繞關寶英展開的爭斗自此進一步升級。
舊怨
在NGO資源和權力爭奪日益緊張的時下,這不是一起偶發事件。2008年六輪項目拉開,萬延海與北京辦公室之間就出現過磕碰。
在全球基金第六輪項目落地中國并向草根組織開放上,萬延海看起來有著較深資歷。他曾對全球基金前五輪不向民間組織開放提出公開批評。2006年,中國全球基金國家協調委員會成立,按照全球基金的要求,所有有意向的中國民間組織陸續向國家協調委遞交申請書,再由國家協調委在此基礎上統一整合成一份項目申請書遞交給全球基金總部。萬延海亦遞交了申請書。
在這一階段,參與申請的民間組織均被確定為中國項目的原始申請者,有優先權成為該項目在中國的執行機構。
據萬延海介紹,當時官方背景的中國性艾協會和由他主持的愛知行是不相伯仲的。聯合國的官員私下告訴他,中國項目交由愛知行管理也不是沒有可能。但中國性艾協會最終成了國家級管理機構。
在省級管理機構的篩選上,北京地區的招標結果只有愛知行與北京性艾防治協會合格。二者經過協商,最終達成一個備忘錄,北京艾協成為省級管理機構,同時確定設立一個咨詢小組,由愛知行擔任咨詢成員。在項目管理上,北京項目辦不能獨樹一幟,需要征求愛知行的意見。
“達成協議之前,他們承諾北京的項目交給我們做,”萬延海說,“之后,他們就再也不來找我們,也不咨詢我們的意見。”
2008年,六輪項目正式啟動,北京辦成立,關寶英也已成為了負責人。被冷落的萬延海質問為什么不征求自己的意見。北京項目辦于是召開了座談會,并選舉出一個由民
間組織構成的咨詢小組,隨后進行項目實施機構公開招標。
“程序要公開,不是你辦公室想干什么就于什么。”萬延海說,那天他明顯能看出官方協會在動員方面的能力,有很多組織是被控制的,再收買一兩個民間組織,“他們在咨詢小組方面的選票正好比我們這些相對獨立的、能監督他們的人多一票。”
但萬延海似乎手握利器——備忘錄。當遇到不滿和分歧時,他就會將之祭出。這次的項目落馬事件中他就迅速將備忘錄送到了北京辦公室。據他自己介紹,如果沒有這份備忘錄,北京性艾協會是不可能成為項目管理機構的,協會方面曾將這份文件交給了全球基金,以證明自己擔任管理機構是有依據的,是與民間組織達成了協議的。
“我們之間這種關系對于規范他們的管理是有幫助的,”萬延海說,“他們要咨詢我們的意見,也必須接納我們的意見。”
但關寶英不太認可這一點。她就茶幾上那份萬延海送達的夾著備忘錄的申訴意見表示,備忘錄不能與是否可以擔當實施機構劃上等號,不能成為項目就必須入圍的理由,特別是在項目申請不符合標準的前提下。
關寶英說,我們這樣一個項目畢竟是從無到有做起來的,現在好不容易有資金支持大家,“我們希望更多草根組織都來參與,我們沒有門檻,就看你的項目書設計。”
北京辦公室對于項目書有規范要求。招標時,他們會把基本寫作規范告知各組織,讓大家按規范來。即使這樣,去年他們接到的申請書依然五花八門,版本各有不同。他們為此一共召開兩次修改會,一次項目書寫作培訓會。
“遇到問題得隨時給他們辦班,”關說,“對每個人每個組織一視同仁。我們要適應大家,而不是以自我為中心。這里不允許官本位,不然就不配坐在這個位子上。”
前官員
2007年退休后,北京艾協將關寶英由原來的常務理事增補為副會長。由于關寶英在市衛生局時分管艾滋病工作,了解情況,當時正好要啟動六輪項目,就讓她分工主抓北京辦公室的工作。
協會宣布此項任命時,萬延海心里比較有疙瘩。他找到協會會長鄭志偉,表示對關當主管心里沒數。
2006年關寶英還在任上的時候,作為北京一個民間組織的負責人,萬想去拜訪她一下,借機建立某種工作關系,結果打了20多個電話,沒有一次得到回應。
當關寶英來到北京辦履職后,萬延海認為她的一些做法有些荒唐。“對資金給我們托管的組織,總是查來查去。”
北京一些民間組織成員將關寶英稱作“關媽”,媒體也多次報道關寶英一直為推進本地艾滋病防治干預工作而盡最大努力奔走。但萬延海不這么看。
萬說,一些組織叫她“關媽”,或者干媽,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認為關系好這樣叫也很正常,但是,“如果那些從她那里得到項目的組織都叫她關媽,互相贊美,這就不正常了。”
面對新的崗位和服務對象,關寶英也有看法,她說,“這些組織人群構成參差不齊,結構不一樣,素質不一樣,想法不一樣,很不好溝通。”
但是她否認自己對于北京辦的招標工作存在操控。據她介紹,這一次的招標,北京辦請了9人專家小組對59份招標書進行評審。專家意見是決定性的,“我只負責組織開會,把材料提供給他們,不能摻入任何意見。”
“你認為這是一種負責任的做法嗎?”
“也不能說這利,做法不負責任啊,”她說,這些專家都是由國際組織、預防醫學會、疾控中心及國家艾協代表組成,來自各方面。項目申請是否合格由他們說了算,“他們要共同簽字,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
艾滋病防治圈的生態過于紊亂,這幾乎是難去之疾。對于資源的爭奪致使各組織之間時常黨同伐異。
在關寶英眼里,這個圈子尚處于無序和混亂階段,各主體相互看不起,相互貶損的情形并不鮮見。對于萬延海,她說,“他恨我個人也沒用,我和他沒有個人利益沖突。”
關寶英被萬延海視作破壞者。在她之前,一切似乎都還平靜,他與北京性艾協會的關系維持良好。這件事情一發生,萬延海甚至揚言要上法院狀告北京艾協。
北京艾協對此似乎也無能為力。事情的復雜性可能大大超出他們預計,因為出現了派系爭斗。協會負責人說,現在不單是萬延海對關寶英有意見,這種情況已演變為萬延海與關寶英及另一個草根組織“愛之方舟”的矛盾。
“愛之方舟”是一個感染者信息支持組織,負責人孟林與關寶英走得較近。他與萬同是北京辦咨詢小組成員、北京艾協理事,也同是去年的項目實施機構。今年,萬延海的項目未被通過,但孟林的項目卻得到了批準。
萬與孟在沒有六輪項目的時候就存在過節。孟林是一位同性戀者和艾滋病感染者。他沒有回復記者的采訪信件。在博客里他寫道,早年自己因為性取向被警察抓捕過,這是萬延海組織所致。他為此憎恨萬。
孟林為關寶英遭到攻擊抱不平,并在內部郵件組里以漫罵回擊。他說,關女士為北京感染者付出了極大心血,對她的肆意攻擊讓她寒心。
協會
糾葛已經上升到萬延海對于整個管理機構的否定上,他指責他們拿到國際資金后自立派系,撈錢吃回扣。這可能對北京性艾協會的項目管理地位構成威脅。
北京性艾協會成立于1993年,受北京市衛生局領導。除了全球基金,這個組織還是蓋茨基金會中國項目的北京地區項目管理機構。
協會的負責人對于關寶英惹致這些麻煩不免失望。會長鄭志偉對本刊記者說,當初派她過去全權抓這個項目,覺得她應該能勝任這項工作,至少不應該出現這種事情。
近來協會內部幾位負責人就此事進行過碰頭磋商。他們的結論是,北京辦公室在“三公”(公平、公正、公開)和透明原則上做得不夠。
鄭志偉說,關能放下架子做社團工作,也做了大量工作,她努力想做好,但工作觀念和方式還需要轉變。
鄭志偉是原北京市衛生局疾控處的處長。據說他曾提攜過關寶英。他認為雖然爭議主要還是針對關寶英個人,但她是協會派出人員,所以這種是非自然也就影響到了_辦會。
關寶英也在尋求轉變,這是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她需要面對各種懷有不同想法、目的的草根組織,為他們化解爭端,提供幫助,并且不能推卻。她對本刊記者說,“有一段時間我真想放棄,太累了,回家吃完飯就想躺下休息,什么也不想干。”
在北京辦公室,關寶英也時時受人掣肘。他們每年會從全球基金拿到20萬美元,這些錢緊張到連工作都不好開展。當很多草根組織向他們申請資金時,由于全球基金中國項目辦對于干預人數和經費投入有嚴格指標,干預多少人、花多少錢都有一定之規,她這兒只能進行保守分配。不是所有組織都能從她那兒取得資金,能取得的也往往不是巨款。
北京項目辦自己的辦公經費都成問題。根據規定,北京辦的辦公場所租金標準是每月500元,他們現在租借在一所醫院的3間狹小屋子里,每年費用5萬,北京辦掏了3萬,性艾協會幫扶了2萬,這才有了安身之所。又根據規定,他們每次租賃會議室的費用是500元,關寶英大為惱火,“500塊你讓我租哪兒?租個民房都不夠”。
遇見這起爭端,協會負責人批評她不夠“親民”,他們也認為北京辦駁回萬延海的項目申請理由有欠充分。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唐耀武是北京市疾控中心的原副主任,與關寶英是老同事。他認為關寶英在此事上處理失當,比如和孟林的關系,“個人關系近是正常的,但你不應該影響工作,不應該把這關系放到工作上。”
協會對于關寶英的成見也不止一樁。早在去年,關寶英先后接受了一些媒體的采訪。稿件發表后,在圈內引發爭議。那些報道敘述了關寶英在任時為推進一些政策實施所付出的努力和艱辛,贊賞她為北京地區艾滋病防治做出了貢獻。
這讓協會方面不受用。他們認為這種“溢美”與事實不符。唐耀武說,那只是她的職務行為,不是她的功勞。“國家的政策不是你的創造,不是你的政策。我們都只是執行者。”
關于接受采訪一事,關寶英在春節前與記者見面時談到了自己的想法。去年《華爾街日報》的記者前去訪問她,她問自己能從中得到什么?對方說,會有很多人關注你們,給你們資助。關寶英也對本刊記者說,我希望能夠通過你們告知大家我們正在致力的事業,吸引更多人來支持我們。
協會對于關寶英是具有任免權力的,但他們似乎還不打算這樣做。他們批評了萬延海,認為他是在成心鬧事兒。對于他們提出的罷免案,唐耀武表示不予理睬。
“因為你沒招上標,就說這個人不稱職,不是好人,就得罷免她。我憑什么罷免她啊?”
但在春節后,關寶英曾對本刊記者說,在適當的時候她可能選擇體面地退出。她說:“關寶英是一個有責任心和良知的人,對得起‘人這一個字,別的就不用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