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蕾蕾
奧斯卡一向偏向于政治。特別對二戰納粹題材情有獨鐘,從《辛德勒名單》到《鋼琴師》均獲得“小金人”的青睞。2009年的《生死朗讀》雖然新鞋走老路,可它走出了以往電影描寫戰爭暴力與蠻荒的模式,走向深切與沉實。影片以“戰后一代”德國人對“戰時一代”德國人的盲目的愛——無由的怨——釋懷的哀來詮釋戰爭對人的傷害,以及人類應該從戰爭中反思什么。正如電影原著《朗讀者》的作者本哈德·施林克所言,人們看到了包含在其中的某些相通、共同的東西:人并不因為曾做了罪惡的事而完全是一個魔鬼,或被貶為魔鬼;因為愛上了有罪的人而卷入所愛之人的罪惡中去,并將由此陷入理解和譴責的矛盾中;一代人的罪惡還將置下一代于這罪惡的陰影之中——這一切當然都是具有普遍性的主題。從這一點而言,《生死朗讀》超越了之前此題材的影片。
一、從親密到間離:作者與讀者的關系流轉
從修辭學的角度出發,《生死朗讀》具有三個相關層面的敘事視角。這三個相關層面是:(1)內部層面,是由漢娜·施密茨敘述的:關于她在二戰時期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做女看守的故事,此故事可稱之為漢娜的故事;(2)中間層面,是由米夏·伯格敘述的:關于他與漢娜從偶然邂逅到陰陽兩隔的一段人生經歷,這是米夏的故事;(3)外部層面,即導演史蒂芬·戴德利作為隱含的作者所描述和構想的層面:戴德利與其隱含的和真實的讀者進行的大體上說是隱秘的交流,即敘述者講述的米夏所講的關于漢娜的故事的故事,這屬于戴德利的故事。
電影的前半段陷于米夏的故事中。從15歲的米夏在一次巧遇中認識并熱戀上36歲的婦女漢娜講起,直到漢娜突然消失,這段隱秘的戀情宣告終結。然而,當米夏作為法律系大學生參與法庭實習的時候,審判的戰犯之一竟然是漢娜,并知曉這位讓他初食禁果、由此通曉生命隱秘的女人,竟然是納粹時期臭名昭著的女看守。米夏啞然了。讀者也啞然了。至此米夏所有的震撼都能夠嚴絲合縫地傳遞給讀者,讓每個受眾都感受到從愛的天國瞬間墜入地獄的失重之感。于是,秉承著要拯救漢娜的信念,讀者跟隨著米夏一起走進了奧斯威辛集中營,希望能夠從中找到一些不同于歷史書上的真相,為納粹時代的“魔鬼”找到一線救贖的希望,哪怕是零星的同情。
攝影機跟隨著米夏走進了奧斯威辛集中營,故事便從庸俗的情欲主線悄然轉化為嚴肅的歷史主線。米夏穿越鐵絲網,打開木質門。走在如同監獄一般的營房里,毒氣室外如山般的鞋子,焚尸爐旁無聲的定格,都像一個個幽靈死死盤踞著米夏的心靈。仿佛每一雙鞋子都在伸出骷髏般的雙臂,撕扯著米夏的衣裳,也撕咬著讀者的心靈。不由得,我們一邊放棄了對漢娜的救贖,另一邊又不由得慨嘆人在歷史的大災難面前的渺小和脆弱。此時米夏對漢娜的愛與恨仍各占一半。直到法庭審判時,當所有的女看守把責任都推到漢娜的身上,我們再一次看到了人性之惡,它并沒有隨著戰爭硝煙的散去而從人的血液中抽離開來,而是根深蒂固地蟄伏著,等待機會再跳出來反吃他人一口。漢娜最終為了保留最后的一點尊嚴。而承認自己是殺人兇手。她寧愿死去也不能活得沒有尊嚴。終于,在這一剎那,人性的天平上,善的同情徹底戰勝了惡的譴責。
從法庭宣判之日起,電影的鏡頭逐漸走離了米夏的內心世界,趨向于導演史蒂芬·戴德利的故事。原本以為,米夏在經過這場回歸歷史真相的朗讀之后,能夠站出來為女看守說些什么,但很遺憾他沒有,他除了保持緘默,沒有任何的舉動。這種遺憾歸因于電影的導演戴德利,在他的故事中,他并沒有勇氣站起來。與歷史作一場辯論。米夏的退卻,亦是戴得利的退卻。在探尋真理、還原歷史真相的這條朗讀之路上,戴德利抽身而去,卻將重心放在了后面的感情糾葛之上。就如同馬上可以掀開上帝華美的皮袍,一窺究竟,但戴德利卻怯然收手。這組鏡頭應該是這部電影最大的敗筆。
二、從倒敘到順敘:歷史與現實的視角變遷
電影作為藝術的基本樣式之一,其與歷史之關系不能簡單以對抗一詞來說明。邁克爾·伍德在論及文學與歷史之關系時指出,“文學與歷史(的書寫)距離太近了,以至無法抗拒它,而且很多時候文學就是歷史,只是披上了比喻的外衣。然而文學有著一份脆弱的自主權,一種隱私和游戲的因素,它離超越還有一大段距離,但也正因為如此而更顯重要。”作為一部糅合了情欲與理智、叛逆與皈依多重矛盾的電影,歷史在這部影片中超越了男女主人公,晉升為第一主角。它通過錯綜變換的時空鏡頭,向我們講述了一個遙遠且虛幻、切近亦真實的故事。按照歷史的角度出發,遵從于漢娜的故事演進時間,電影原本應該是采用順序的時間,因為順序手法更真實。但是它卻采用了倒敘和插敘貫穿的手法,即將漢娜的故事通過米夏的話語講述出來,這便出現了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的“錯位”結構。
按照電影中米夏的話語時間次序:
A我離婚,并與別的女人同居,但沒有結婚。(1995年)B15歲那年,我邂逅了漢娜,與其相戀,但她卻突然消失。(1958年)C大學時,我旁聽了對漢娜的審判。(1966年)D二戰時,漢娜曾經殺害300名猶太人。(1944年)E離婚后,帶著女兒回到故鄉,開始給漢娜寄錄音磁帶。(1976年)F漢娜死去。(1988年)G我給女兒講述我和漢娜的故事。(1995年)
而電影中故事的時間次序:
(1)二戰時,漢娜曾經殺害300名猶太人。(1944年)(2)15歲那年,我邂逅了漢娜,與其相戀,但她卻突然消失。(1958年)(3)大學時,我旁聽了對漢娜的審判。(1966年)(4)離婚后,帶著女兒回到故鄉,開始給漢娜寄錄音磁帶。(1976年)(5)漢娜死去。(1988年)(6)我給女兒講我和漢娜的故事。(1995年)
兩個時間對比,則出現如下格式:
A(6)、B(2)、c(3)、D(1)、E(4)、F(5)、c(6)
錯落的時間順序,打亂了正常的閱讀感受,讓讀者在無序中體會到一種情感的躍動、時空的變遷。影片中不斷出現的時間印記,像一個個歷史的符號在無言地表征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但是通過回憶的方式講述的這個故事,則不斷顛覆這種真實,造成玄虛的效果。歷史永遠是今天的歷史,我們無法回到現場,也無須回到現場。畢竟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要學會跳出時間段落去沉思默察,而不能禁錮在歷史教科書所描述的片斷中不能自拔。細致地審視這段暴力的歷史,不要讓殺戮的鮮血模糊了善惡的分界,讓上一代人的罪惡成為下一代人的精神負累。如同本哈德·施林克在《朗讀者》中所寫到,過去的可怕歷史上已經積滿了一層塵埃,我們用力地把窗戶打開,讓最終能卷起這種塵埃的風進來。
三、從法庭到教堂:他審與自審的身份置換
格雷馬斯曾指出:“所有的敘事文本乃至全部文本中,一定包含著一個意義的深層結構;而這一深層結構是一組核心的二項對立式(設定為A/B)及其他所推演出另一組
相關且相對的二項對立式(-A/-B)建構而成的?!卑凑者@樣的解釋,故事中人物關系往往出現六對三組關系。其中A與B、-A與-B之間是對立關系,A與-B、B與-A之間是互補關系,A與-A、B與-B之間是矛盾關系。
但《生死朗讀》中的漢娜和米夏之間不存在A與B的對立關系。漢娜雖然是納粹集中營中的女看守,道德法庭的罪犯,但是在故事的開始,她無私救助得了猩紅熱病的米夏,便必然不會成為米夏批判的對象,甚至逐漸成為米夏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女人,以至影響到他后來跟任何女性的交往。即便當米夏在法庭上識破了漢娜的真實身份,他們之間也沒有建構起對立關系。所以在電影中,承擔起對立矛盾的兩個角色,不是男女主人公,而是以教堂和法庭為象征的審視身份。
教堂代表著救贖,她以平和的心態去化解人間災難:法庭代表著懲罰,她以復仇的心態去消解世間矛盾。更確切地說,對于漢娜來講,教堂意味著生,而法庭意味著死,決定生與死的,不是人本身,而是歷史本身或者說社會身份。正如漢娜對米夏說的,“在審判前我沒想過過去,也從不用,現在我怎么看(過去)不重要,怎么想(過去)也不重要,人死不能復生?!泵紫脑咀鳛榉ㄍサ拇?,在漢娜出獄之前準備再次審問這個納粹的女看守,但是,這種他審是如此的無力,它經不住漢娜的回駁。就如同漢娜當年駁難審判長時所說的,“如果當時你是我,你該怎么辦?”在歷史的面前,人是無助的,既無法改變歷史,更不能規避矛盾,全身遠離。在上帝的面前,人是被審判的對象,沒有人能永行善事,遠離罪惡。可是在法庭之上,更多的人選擇逃到道德的庇護下,用是否合法或者合道德的眼光來審視他人,任意閹割他人的生命意志,卻沒有以上帝悲憫的眼光放生命一條光明的出路。
最終漢娜選擇了自殺,這樣的方式不是屈服于法庭的裁奪,在他審的狀態下負罪地死去;而是自審其人生旅程,在擺脫文盲進入現代文明之后,頓覺無顏茍活于世間。如同《圣經》中亞當與夏娃,在沒有偷吃蘋果樹上蘋果之前,無所謂善惡對錯;而一旦吃掉了象征現代文明的蘋果。便被逐出了美麗的伊甸園,帶著重重的詛咒與罪惡行走于人間。米夏為漢娜的朗讀,就如同一口口吃蘋果樹上的蘋果,一聲聲將漢娜從“黑暗”引向“光明”,從麻木變得自尊,從自尊踱向自卑,并最終與“黑暗”一起滅亡。無意之間,《生死朗讀》再次印證了西方啟蒙主義的悖論,啟蒙將愚昧之人變得敏感,但最終卻加速了他們的死亡。米夏以為可以通過朗讀改變漢娜的精神世界,卻沒有料到加速了她死亡的進程。這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生死朗讀》的主題。
《生死朗讀》不同于當下美國電影流行的納粹或屠猶的題材,更不是教人皈依于道德的眾口一詞,服膺于清晰的善惡標準。它是關于罪責的一部電影,受鞭策者絕不僅僅是手持屠刀的魔鬼,而是關于文明與愚昧、道德與野蠻、啟蒙與愚眾、自然與心機、真實與謊言眾多悖論支撐的“人性”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