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森鳳
印象中的父親很老,很削瘦。那個淡淡的影子總是在廊子的盡頭被拖得長長的。父親的背后是如血的夕陽,他的臉一半在紅霞里,一半在陰影里,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兒時的我太貪玩,總是被母親罰站到那個廊子里。那時的我不懂什么叫沉靜,只記得那個深幽的長廊是我唯一的樂園。一個人靜靜地待在廊子里,看藍藍的天,白白的云;聽鳥兒的歌鳴,蟲蛉的吟曲,然后,趴在舊木椅上,看天上淡淡的云朵變成五顏六色的彩霞。這時的廊子總有種說不出的美。到妙處,我便會想象自己就是鳥兒的翅膀,云霞的裙裳,然后把自己的夢織成一片藍藍的海,任它波瀾壯闊。
很奇怪,那時我很少有關于父親的記憶。但總有幾次,父親瘦弱的肩膀灑滿黃昏的余暉,立在廊子的盡頭,叫我回家。我會沖他嚷:“爸爸,過來牽我。”父親不動,也不說話。許久,我會生氣地從他身邊跑過,不讓他牽我的手。這樣的日子重復很多遍,直到長大,父親的位置還是沒有變,也從沒有牽過我的手回家。我的長廊也沒有變,還是那樣幽深和沉靜。
我的性格也或多或少與長廊有著關系。也許在那時,我就變得安靜,像一場飄逸的小雨,很純粹,很靜穆。
我的成績一直是父親的驕傲,直到懂事后。
這時候的我已懂得什么叫寂寞。但長廊幽靜依然。捧一本書,默默地享受只屬于自己的那份恬靜,卻也有說不出的一種傷感。
只不過,很少會看見父親站在廊子的盡頭,低低地叫我的名字,因為我已學會一個人回家。
下雨的時候,總愛一個人待在廊子里,聽雨譜的曲,心便隨著雨聲蕩漾開來,想自己想做的事。也不知道為何這般貪戀廊子中的沉靜,還是在想明白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更不想知道。
粗心的我總不愛去留意任何細節。就在這時,忘掉了自己,忘掉了父親。回家的時候,看到廊子的盡頭橫臥著一把雨傘,才發覺,父親來過。
但我很坦然,甚至覺得這并沒有什么不可思議。
上初中了,或許是由于太忙,白天很少會去廊子。但晚飯過后,總要去那兒尋找屬于我的一切,直到星兒眨眼,月牙彎彎。
因為要上晚自習,我寄校了,很久都沒有回過家。那個秋天的雨特別多。看著窗外雨滴濺起的水花,心里竟有點擔心,不知是為了什么。
陽光灑滿校園的一天,父親來了。他站在學校門口等我,見了我只說了一句話:“廊子的房頂被雨水沖塌了。”我安靜地哭了。父親什么都沒說,就默默地走了。
放假回家,竟發現廊子完好無損。母親見了我,埋怨著說:“你爸不知花了多少個日子才把它蓋好。真不知道,一個廢棄的廊子就值得他那么累死累活地干?”我望著母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傻傻地流著淚。
當青春的光環籠罩著我,晃得我頭暈目眩的時候,我墮落了。原本讓父親引以為傲的成績也一落千丈。我想是自己變了。但唯一沒變的是那廊子的寧靜和幽深。總感覺還有什么沒變,卻不知是什么。
父親知道我的糟糕狀況后,很平靜。我心里實在不好受,想解釋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我想,也許沉默才是我們之間最好的溝通方式。但父親的沉默卻讓人感到忐忑。我以為父親會說點別的什么,但父親還是那么站在廊子的盡頭,背后是如血的夕陽,影子被夕陽的余暉拉得長長的、瘦瘦的。他的臉一半在紅霞里,一半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父親有些落魄地看了我一眼,轉身消失在廊子盡頭的拐角處。我什么都沒想,什么都沒做,只是呆呆地望著廊子的盡頭……
那晚的風涼涼的,我淡漠的心在夜的涼意下更顯得寂寥。我到處逛了一圈,料想父親不會等我了,便回到廊子。令我驚訝的是,父親一直在等我。這一次,他沒有只站在廊子的盡頭,看見我,他竟牽了我的手,說:“回家吧!”
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被父親牽著手,我忽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在身體里流淌。就在這一刻,我似乎才明白了該明白的。一直都想知道是什么沒有變,這時才明了,原來是父親的愛沒有變。
我說:“爸,我成績又上去了。”他并沒有停下來,只是牽著我的手,靜靜地一直走。
我說:“爸,你還是到廊子盡頭等我吧,我習慣了。”
然后我轉身,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