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

白蓮春

1.秧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

秧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

父親給秧喝水時身體彎得低低的

半蹲半跪在田埂上，才能

夠著秧的高度。一天至少

五次，父親給秧喝水

都是亮晶晶最干凈的水

在秧的旁邊，緊挨著一塊田里蓄滿了水

秧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

父親給秧喝水時眼睛藍得透明

近乎于神。毫無疑問

對于秧，父親絕對是

經驗豐富的老天使。這樣

天天看父親給秧喝水，有時

我真恨不得立刻變成田里的一株秧

父親愛秧遠遠勝過我

在一個農民心里：莊稼其實

就是上天給我們的命

命中注定：莊稼和父親一樣

忙碌一生，只是為了徹底奉獻自己

秧終于長成了可以栽了

秧終于長成了可以栽了

拔秧的人把手指插進泥土里

為了不傷害秧的根

拔秧的人有的蹲著有的跪著、

盡最大努力把身體放得

最低。拔過秧的田渾濁一片

是泥和汗融在了一起

泥腥和汗味和秧苗的氣息

構成了春天。春天，就這樣來了

在春天的大地，到處都是

這樣拔秧的人。田里的水刺骨地

冷著。拔秧的人或蹲或跪

在田里，弄得自己渾身是泥水

在你看來，這就是臟

在我看來，這就是世界

唯一干凈唯一神圣的地方

拔秧的人就這樣落下各種各樣的病

我的父老鄉親為了種出糧食

至死不悔，守著自己苦難的命

2.秧洗干凈了才能栽，要在清水

秧洗干凈了才能栽，要在清水

里洗。秧的根又嫩又細又白

像世界最小的心，干干凈凈

栽進田里，才能穿過苦難和不幸的

針眼，把歲月牢牢抓住

秧的一生像人的一生

必須干凈地開始，必須

時刻保持干凈，不能有一棵草

混在中間，才能結出果實

秧洗干凈了才能栽，栽在田里的

秧，開始盡情生長，一天

比一天綠，一片葉子連著另一片葉子

秧在大地上綠，天空如此平靜

秧在天空中綠，安慰人間

秧如此干凈，如此綠，在田里

翻起波浪。栽了秧的田

潮起潮涌，是真正的大海

面朝秧的大海，我安置

青春理想和愛情，燃起生命的火焰

又一次寫插秧，故鄉的天

又一次寫插秧，故鄉的天

都彎下了腰。這些在田里

插秧的人，他們比神還忙

他們比神忙才養活了我們

我要說他們才是我們的神

用勞動保佑和祝福我們

一年又一年一生又一生

他們插秧：不說話，不唱歌，不寫詩

只是用汗水，以及肉體的疼痛

完成自己，同時完成世界

多少愛多少青春多少苦難和幸福

把插秧的人深深地釘在田里

一棵秧就這樣安頓了一個

農民漫長而艱辛的一生

而我在城市的電腦里擺弄

理想和夢想。文字像風，終將

吹走我的一切。也許只有

死亡以后，我才能帶著

心回到故鄉，讓秧插的人插在田里

3.秧的根又嫩又細又白，像針

秧的根又嫩又細又白，像針

必須在插下的當天晚上扎住

堅定不移地生長。無論

初春的田里水多么寒冷

秧的根又嫩又細又白，像鎢絲

必須抓緊水下的泥，一起

努力，給田發電，使田

綠，綠成波瀾壯闊的大海

秧的根又嫩又細又白，像插秧人

心靈的眼睛。插秧人就這樣

進入大地成為世界的底座

秧的根又嫩又細又白，很快

就長得又壯又粗又黑，像歲月的

爐火，穿過泥土深處的

黑暗，尋找生命的黃金

秧的根又嫩又細又白，像插秧人

巨大的苦難中微小的幸福

而我像秧的根，在詩中

扎下，熱愛這貧窮但是干凈的生活

秧插下，第一天開始泛黃

秧插下，第一天開始泛黃

第二天還黃著，第三天

必須轉青。在這秧轉青的漫長的

時間里，農民的心生起

綿延的顫栗。初春的風

吹在秧僅有的三片細細的葉子上

冷冷的，像刀一陣一陣割農民

大地發出轟鳴，應和農民的

意志：一株秧開始轉青

一田秧開始轉青，整個大地的秧

都轉青了，春天就真正來了

太陽升起，陽光均勻地

撒在秧身上。農民幸福地

笑了，這個唯一相信愛的人

相信付出必須有回報的人

一生又一生把自己和秧

插在田里。秧青了秧綠了

秧盡情生長了秧終于結出稻了

就這樣，農民和莊稼相互依賴著活著

（選自《詩歌月刊》200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