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明代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劇作家,以其《臨川四夢》達到同時代戲劇創作的高峰。一些中外學者曾將湯顯祖與莎士比亞進行平行比較,認為這兩位戲劇大師在十六世紀和十七世紀之交的東西方劇壇上都做出了澤惠人類的卓越貢獻。而因何使其鑄造了一峰多秀的氣象而使同時代作家只能望其項背呢,筆者以為不單在于其情節結構的離奇、曲詞音律的優美,更在于其對“至情”的追求。
湯顯祖的“至情”論與明代中后期王學的興起和思想文化的活躍有重要關系。明代思想家王守仁繼前人之后進一步發展了“心學”,認為“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其后的泰州學派進一步把“心即理”發展為理就是依本心而行,百姓日用即道,道就是滿足人們的需要和快樂。他們肯定人欲的合理要求,追求個性的自然發展,為明代掀起復蘇人性、張揚個性的思潮提供了一種理論武器。
湯顯祖、袁宏道等進一步將包括情欲在內的追求現世享受的“情”與“理”相對立,提出“世總為情”,反對“內欺己心,外拂人情”,極力宣揚“情”的解放。反映到文學創作上是使創作的主體意識明顯加強,文學的個性特征也隨之鮮明,小說、戲曲中突出人格獨立精神、張揚個性的人物形象也陸續涌現。文學家們面向現實,注重用通俗的語言,真實而細致地開掘和表現人的心靈,有力地沖擊了當時的封建禮教,致使明代文學呈現出一種新的氣象。
湯顯祖的“至情”論大致表現在三個方面:
從宏觀上看,世界是有情世界,人生是有情人生。“情”與生俱來并始終伴隨著生命過程。從程度上看,有情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至情”,是精神的自由與個性的解放。從途徑上看,最有效的“至情”感悟方式是借戲劇之道來表達。“臨川四夢”即是湯顯祖“以戲曲救世,用至情悟人”的觀念的具體體現。
“臨川四夢”包括《紫釵記》(1587)、《牡丹亭》(1598)、《南柯記》(1600)、《邯鄲記》(1601),因皆由神靈感夢來演繹故事情節而名之,以《牡丹亭》成就最高。《牡丹亭》中杜麗娘為情而死,為情而生,為了追求人生的幸福而不惜犧牲生命,發出了“這般花花草草有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的吶喊,正是明清之際追求人格獨立,肯定人的自我價值的反映。《南柯記》敘述淳于棼初為清官后腐化且不為朝臣所容以表官場傾軋、君心難測,寄托自己的清明政治理想及對腐朽朝廷的批判。《邯鄲記》通過盧生夢中出將入相的經歷,概括了封建官僚的一生,揭露了科場弊端和統治階級的荒淫腐化。《紫釵記》歌頌了霍小玉堅貞的愛情,揭露了封建統治者對真摯感情的破壞,反映了真情和邪惡勢力的對立。
“四夢”皆充滿浪漫主義色彩。杜麗娘,由情可在陰間得到判官的同情,與柳夢梅相會幽媾;由情可還魂重生,并得皇帝允許與柳夢梅結為夫妻;淳于棼可夢中歷盡繁華又歸于沉寂,盧生也由呂洞賓的仙枕而入夢,享盡榮華與沉淪,最后為呂洞賓點化;霍小玉由情可感黃衫客行俠仗義,助其相見,皆為湯顯祖至情論的體現。由情也可使用奇幻的筆法,奇巧的情節使虛幻變為現實,死而復生,陰陽相通,可使夢中歷盡浮華并幡然醒悟;可借巧合、誤會等結構文章,使在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事由情主導而在書中自由出現;可化仙、化蝶、化靈以寄托在塵世間不可實現的理想,體現“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達到“心”的絕對自由;即由假定性的真實表現對社會生活內蘊的認識和感悟,其假定或者符合客體的事理邏輯,或者符合主體的情感邏輯,即或其時空、環境及人物關系的設定荒誕不經,也會在讀者心里喚起真實的感覺,并從心理傾向上忽略其它而“以假為真”。
由情則語言不必拘音律,不必忌麗詞。“四夢”語言本色與文采相兼,自然真切,生動傳神,化用關、馬、鄭、白的優美詞句,熔鑄唐詩、宋詞乃至六朝辭賦的綺麗風格,使用襯字虛詞,優美含蓄、文采斐然,利用所創人物之口、之形,傳神的表達了其對精神自由、個性解放的理想追求。
在章培恒、駱玉明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的“序言”中曾用人性論觀點說明文學的價值以及文學歷史的發展。其主要觀點為:作品越是能體現出人類本性,也就越能與讀者的感情相通,文學發展過程實在是與人性發展的過程同步的。而文學的簡明而具體的歷程則是在朝向人性的指引的方向前進。筆者以為這恰恰與臨川先生的“至情”論有異曲同工之妙。臨川先生的“至情”即人的本性,即人類應該表現、張揚己之本性,強調“本心”,肯定世俗人欲,不應壓抑人的本性,應使其自由流露和發揮,只有真正體現了人的本性,讓心靈自由釋放的作品才能感人至深,打動讀者的心。《牡丹亭》《邯鄲記》《南柯記》《紫釵記》也正是因其表現了人的本性而千百年來給予讀者巨大的感動、受到讀者的肯定。而一部文學史也正是由這樣一部部表現人類本性而與讀者相通的作品構成,并朝著人性指引的方向前進,通過怎樣的揚棄而銜接起來,一步步地趨于全面地展現人類本性的完善并使文學越來越豐富和深入。
湯顯祖的“至情”論,既受其前輩學者的影響也因其卓越的成就對后世作家產生巨大的影響。比之長30歲的徐渭以其多才多藝和離經叛道、追求個性自由的思想而備受后人的矚目。徐渭的《四聲猿》,王驥德《曲律》稱為“天地間一種奇絕文字”。《狂鼓史》和《玉禪師》是對黑暗政權和虛偽神權的猛烈抨擊和盡情戲弄;《雌木蘭》和《女狀元》則是對女性的贊歌,對人才遭埋沒的惋惜與哀嘆。或用浪漫手法使彌衡在陰間痛責權貴奸臣,或以漫畫似的筆觸袒示封建政權與神權不甚體面的尷尬,表現其狂放不羈的憤世之情,也是其追求人之至情,反抗壓抑人性的佐證。湯顯祖認為“《四聲猿》乃詞場飛將,輒為之唱演數通。安得生致文長,自拔其舌!”可見其深受影響。
追步湯顯祖之后的作家有吳炳、孟稱舜、阮大鋮、洪昇等。吳炳的《粲花別墅五種》以奇巧曲折的情節或誤會、錯認手法推動情節,孟稱舜以情反理的《嬌紅記》,洪昇頌揚帝妃愛情的《長生殿》,均在不同程度上從不同方面受其深刻啟迪,且在對“至情”的不懈追求中逐漸全面地展現人的本性。
至于當今文壇大量描寫“穿衣吃飯”、“百姓日用”的作品似乎也可以看作晚明文人肯定世俗人欲的寫作方式的發展和完善。明代倡導的張揚個性、重視自我的思潮雖經清一代統治階級的壓制而仍不飽如縷,至晚清倡導文學改良運動,文學為社會服務經民國文人的不懈努力而至今日“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題材范圍擴大,反映社會生活和心靈的深度和廣度不斷增加,幾乎無不可入于筆端,對更好的表現人的本性,激勵著人的本性向更完善的方向前進無疑是有幫助的。但也應看到追求心靈的“絕對”自由所帶來的一些弊端,如不加選擇修飾的對社會陰暗面的描寫,如實的摹寫性愛幾至縱欲的地步,都似乎沒有表現出作者的審美傾向而只起了促使世人淪落的教科書的作用,而影響了整個社會風氣的良化,這也是我們應該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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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文艷,女,太原科技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