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析多姿多彩的中國零余人

在中國綿長的文學長廊里，展現著斑斕多姿的文學形象。零余人的形象也不時閃耀著燦爛的光輝。早在14世紀的元末明初社會動蕩年間，文學家施耐庵撰寫的《水滸傳》中，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和林沖身上就有零余人的影子，18世紀，現實主義大師曹雪芹在清初閉關鎖國以及文化禁錮政策下，撰寫的《紅樓夢》中賈寶玉的零余人形象更為突出，時間走到20世紀，封建統治走到末期，內憂外患的中國積重難返，積貧累弱，在倍受欺凌的現實中，文學家用他們蒼涼的文筆，給我們描繪了大量的處在凄風苦雨中的中國零余人形象。魯迅筆下的涓生、巴金筆下的覺新、柔石筆下的肖澗秋、葉圣陶筆下的倪煥之、曹禺筆下的周萍、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等形象讓人欲哭無淚，悲憤難抑。新中國成立后，道路走得艱難曲折，富國強民的愿望和各種思潮交織在一起，文人的筆下又展示出新的多余人形象，如費淵、莊之蝶等等。

1、在沉默中爆發的林沖

王進、林沖在《水滸傳》中的身份都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才藝之高可想而知。尤其林沖，豹子頭的諢名在京城無人不知。但是他們不巧都身處腐敗的宋朝末年，面對強權和腐敗，他們的際遇之悲涼讓人扼腕長嘆。

王進的父親早年一棒將高俅打得臥病在床，這給王進的災禍埋下了伏筆，面對高俅，他謹小慎微，但是在高俅面前像陸謙、富安那樣效忠也未必能夠見容，他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補救前愆。而且這種贖罪不能張揚。但高俅并沒有給王進這樣的機會，而是上任伊始就尋釁捉拿王進。在強權社會，有權的威福人是沒有限制的，太尉高俅占盡了“欲加之罪”的主動權、解釋權，王進再忍氣吞聲也很難自保。無奈中，身懷才藝的王進只能拋才棄藝，隱姓埋名，逃亡他鄉，空懷報國熱情，卻以零余人的身份茍活于世。

林沖的際遇更加凄涼。林沖原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武藝超群，豹子頭的諢名在京城無人不知。其父做過提轄，岳父也是教頭，家有賢妻，生活美滿。林沖從小立志要扶國安民，學成武藝要到前敵去拼一個功名回來，可是他只當上了八十萬禁軍教頭這一個太平安穩的官。只因帶著美麗夫人到大相國寺去降香被太尉高俅的義子高衙內見到，頓使高衙內生霸占之心，林沖從此便劫難重重，被毒打，被收監，被流放，被陰謀燒死，歷經折磨，最后逃走，以超凡的武藝做了一名忍氣吞聲、被人管制的山寇。他走向零余人的道路之凄涼讓人扼腕長嘆[1]。

2、反抗不得其路的賈寶玉

在曹雪芹的《紅樓夢》里，賈寶玉的身份罩著重重光環，國公之長孫，貴妃之大弟，二品大員之獨子，口銜寶玉而生，形象俊美非常，北靜王爺都執手相親，身份之高貴自不必說，再加上他博覽群書，博古通今，非常聰慧，倍受賈府高層賈母和賈政、王夫人等人的寵愛。但集這萬般寵愛于一身的賈寶玉卻不僅不感到幸福，反而倍感痛苦。原因就是他和現實的格格不入。其一是他身處百年望族，身負光宗耀祖的責任，但在家族使命方面，他成為一個與時代格格不入的人。他對家族虛偽丑惡和腐朽的內在非常反感，面對好友柳湘蓮所說的“賈府只有門前兩個石獅子是干凈的”這樣的指責，他無言以對。憎惡自己出身的家庭，愛慕和親近那些與他品性相近地位微賤的人物，對封建士子的最高理想功名利祿、封妻蔭子十分厭惡，全然否定，實際上這是對貴族階級的否定。其二在讀書內容方面，賈寶玉不愿走“八股取士”之路。賈寶玉斷然拒絕父親所要求的只講明背熟《四書》這樣鮮明的功利主義讀書觀，一把火燒掉那些賈政、寶釵等人勸他讀的“別的書”，也就是燒掉了家族對他的“八股取士”的希望。其三是賈寶玉在人生價值觀方面與時代格格不入，不愿光宗耀祖，不愿八股取士，但他的身份卻是除了仕途之外別無出路，后來家族沒落，他即使學而優也不能仕，“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世俗理想也落了空，面對現實他無奈，他茫然，陷入精神上的零余。其四是賈寶玉賴以躲避現實的大觀園也歷經磨難，人死園毀?，F實世界中的賈寶玉有思想卻無所事事，有才華卻無從施展，家族沒落之后又不能屈身實踐，自我謀生，他成了一個完全的時代零余人。最后他只得走入茫茫原野，絕塵而去。

3、在沉默中死亡的呂緯甫、魏連殳

19世紀末20世紀初，泱泱大中國在封建統治下積貧交弱，世界強國爭相欺凌，一些有志之士報國無門，痛苦萬狀，這是20世紀初魯迅筆下的零余人的情狀。《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本來是個有理想、有作為的青年；可是，在幾經波折之后，便變成了一個“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人士，把他的精力與時間消耗在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上面，既然不能自拔，也便失去了一切決斷的能力與戰斗的意志?！豆陋氄摺分械奈哼B殳，曾經是個掛著“新黨”頭銜的赫赫人物，但是黑暗社會給予了他很大的打擊，弄得他承受流言與失業的威脅，幾乎要到挨餓、乞討的地步。結果他不得不向惡勢力妥協，做了一個舊軍閥（師長）的顧問，躬行“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并且以一種憤懣無奈的心情與玩世不恭的態度來對待人生，對待社會，最后帶著強烈的精神創傷，寂寞無助地死去。《在酒樓上》與《孤獨者》反映了革新勢力與傳統勢力間的尖銳對立，彌漫著革命退潮時期的沉重歷史氣氛。魯迅以無比激憤的心情，描寫角色悲慘的遭遇與強大的痛苦，同時無情批判了他們性格上的弱點。對于

教育知識分子認識自己的處境，拋棄舊的生活道路，這無疑是很有現實意義的。

4、在絕望中沉淪的人

郁達夫小說《沉淪》的主人公“他”也是一個“多余人”典型。“他”作為中國留日學生，性格憂郁孤癖，同時又多愁善感、內心自卑，甚至有變態情結。這個“弱國子民”淪落在異國他鄉，在強烈的民族歧視氣氛中，他那強烈的愛情要求又遭到壓抑和扭曲，因而失望、憂傷、羞怯、悲哀，最終發展為性變態?！八毕仁鞘忠?，繼而偷窺旅館主人的女兒洗澡，去野外偷聽男女幽會時的私語，直到本人跨進妓院，結果是投海自殺?！八笔冀K覺得周圍的人都在懷著惡意把眼光射到他的背脊上，瞧不起他，故而感到十分孤寂。而這都是因為他是中國人。作品洋溢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懷，反映民族歧視心理給主人公造成的巨大精神創傷。但是，更重要的還是主人公自己性格上的矛盾、沖突，這不能不說是基于其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本質在認識上的局限性。

5、在抗爭中迷失的零余人

肖澗秋是柔石的代表作《二月》中又一個典型的中國現代“多余人”。反映了大革命時期浙江省偏遠鄉鎮的生活。作品通過描寫肖澗秋的生活經歷和遭遇，再現了舊中國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在動蕩不安時代里的苦悶、彷徨與探索。自師范學校畢業以后，長期在外漂泊奔波達6年之久的肖澗秋，來到一個名叫芙蓉鎮的小地方，希圖過一種安靜的生活。然而，芙蓉鎮并非“世外桃源”，缺乏寧靜與平和，很快他就遭到了一些別有用心的歹人與愚昧冷漠的俗人的誹謗、攻擊和鄙視、不解。他無力改變現實，又不愿意隨波逐流，于是不得不逃離芙蓉鎮，一走了之。肖澗秋是一個“極想有為，懷著熱愛，而有所顧惜，過于矜持”的人，是一個游離、彷徨于大革命時代的青年知識分子典型。

6、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費淵

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他們的抗爭、郁悶反映了那一代知識分子渴望有所作為而不能的痛苦，張抗抗的《北極光》中也有這樣一批心有不甘的人物，他們的角色代表是費淵。費淵是一個思想深沉而無所行動的人，是六七十年代落魄知識分子的代表?！侗睒O光》里的費淵這個形象，從反面說明了作者通過生活的迷霧看見了“北極光”。這個人物被厄運擺布而產生的憤世嫉俗，可以諒解。他因理想幻滅而嘲弄、藐視一切的生活態度，卻未免有些過激。當我們讀到費淵“解剖社會的言詞人木三分，卻不會在別人需要的時候，伸出一雙友愛的手”的冷漠時，當他用“自我發現”發揮他“對人的價值地位的重新認識”等人文主義的高論，發揮他腐朽的“嶄新的人生觀”的時候，就揭露了他淪落為市儈的不自覺?！八麗凵?，卻不愛生活”；他“不愛人生，卻愛自已”；他的“我們這一代人只能自救”的理論，就是在救國與救自己上，“當然先救自己”。作者通過這個形象剝開了那些冒牌的“思想解放”者的外衣，揭示出他們的信念破滅、道德淪喪的內在靈魂。這個形象有現實的批判意義。創造費淵這個藝術形象，是向我們提出了這個嚴重問題，她要我們更好地理解他們，愛護他們，引導他們，重新點燃起他們心中的理想之火。費淵這個藝術形象的意義應該正在這里。

7、21世紀改革大潮中或背叛或出走的知識分子零余人

在21世紀之交的特殊時期，改革開放進一步深入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作家文人們面對這一切，從內心深處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同時對物質生活的渴望及自身價值的衰退也日益滋生了浮躁的情緒。賈平凹在《廢都》中描寫了一群西京城的知識分子。各種欲望構成了“廢都”的生態環境，這是一座死亡之城，也是一座欲望之城，人們被欲望所驅使，逃避死亡。孟云房的養生之道，龔靖元的狂賭，阮知非的漁色，隨處可見人們對權力和財富的追逐，無一不是在死亡和欲望之間抽瘋。而最能夠清晰地表達這一困境的無疑是莊之蝶。90年代初《廢都》出版后，或者說自莊之蝶出走之后，長篇小說中知識分子的“背叛”或出走的現象前仆后繼、蔚為大觀，他們成了新的“零余者”或“多余人”。這一現象我們在閻真的《滄浪之水》、張煒的《能不憶蜀葵》、張抗抗的《作女》、莫懷戚的《經典關系》、張者的《桃李》、王家達的《所謂作家》、董立勃的《米香》等大量作品中都可以看到。王蒙在《活動變人形》中塑造了一個大學教授倪吾誠的形象，這是一個在病態的婚姻關系中煎熬、掙扎的自虐者，他是一個歷史進程和革命風暴中無所作為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多余人”形象。這大概是因為這類人物的悲劇命運，最能體現出中國近、現代歷史進程的生動性、豐富性、復雜性，最能折射出中國社會變革之深刻、曲折、迂回的緣故吧。

總的來看，在社會矛盾激烈的時代，在思潮激烈碰撞的時代，有一些有知識有才華的知識分子在重重矛盾面前無力解脫又不知何去何從，從而陷入到迷失的零余狀態中。如何尋找自解之道，完善自我，豐富自我，真正擁有“面對大海，春暖花開”的心態，是當代人應該思考的問題。

參考文獻：

[1]施耐庵《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九八年版。

[2]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3]魯迅《孤獨者》浙江文藝出版社2007 年4月。

[4]郁達夫《沉淪》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7-18。

[5]郁達夫之.《<沉淪>自序》《郁達夫文集》第7卷. 花城出版社. 1983,149。

[6]柔石《二月》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 年7月。

[7]張抗抗《北極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年1月。

[8]賈平凹《廢都》北京出版社 1993年 正版。

[9]王蒙《活動變人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年5月。

[10]孟繁華.21世紀初長篇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文藝研究》.2005(2)38~39。

高春輝，河南質量工程職業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