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兒
公公是個農民。在農歷二零零八年開始的時候,他戴一頂船形的皮帽,穿一件三兒子出國穿過的黑色風衣站在江邊,對著攝影師的鏡頭,漫不經心地說,樹子上燒火,也不怕樹子痛。攝影師是我家先生的朋友,一個很熱情的人。本來是讓公公看看街頭的小葉榕樹掛滿紅色的霓紅燈之后流光溢彩的繁華,好拍下一個農民對于城市既羨慕又卑怯的神態。可是公公不著邊際的回答,讓攝影師干笑了兩聲,說公公不像農民。
公公的戶口在眉山的鄉下,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可是以我嫁到張家多年的了解,作為農民的公公,身上卻常常有不屬于農民的東西。我沒有足夠的信心,寫好公公這個人物。因為公公的性格里有許多對日常生活的顛覆。他如果能夠立體地來到諸君面前,大家也許也只有一句話,真是個人物。
公公出生于一九三九年,在七個孩子中排行老六。其他兄弟姐妹分散在不遠的鄉下,公公守著他母親在一個小鎮上過日子。公公常常是以父母而驕傲的,公公的父親在那一帶靠他的勤勞積攢了一些財富,同時又把財富用于筑路修橋,在那么一個閉塞的小鎮頗有些威望,鄉鄰間有什么爭吵要找公公的父親來判決。而公公的母親做得一手非常好的豆腐,人也漂亮,在小鎮有豆腐西施之稱。當然這些都是后來聽公公說的,我嫁給先生的時候,公公的父母都不在人世了。公公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絕對地自豪,好像某個沒落的貴族說起他曾經顯赫的家族。
公公只讀了初小,他心中很多想法,沒辦法用文字恰當地表達出來,他的心只能在高處吊著,飛不起來又著不了地。年輕時在鎮子后面的小丘之上吹他的竹笛,排解孤苦。憑一門燒瓦的手藝,在方圓三十里的鄉村算是名人,娶了鎮后鄧家小女兒做了媳婦,生下了五個孩子。最小的女兒在三歲的時候被一粒花生米奪去了生命,留下清一色的四個男孩。公公是那個時候第一個在偏僻的小鎮上擁有自行車的人。騎一輛上海產的永久牌自行車在小鎮碎石路上奔過的時候,小鎮人的眼睛瞪大了,有多大的風光就承受多大的打擊。割資本主義尾巴,公公站在批斗臺上卻理直氣壯,說毛主席說要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燒瓦就是加瓦建設社會主義。斗爭的人在思維上是斗不過公公的,公公還他一個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罪名。嘴癮是過了,瓦是不能再燒,一是他的嘴得罪了人,二是新興的磚瓦廠替代了手工作坊似的瓦窯。經濟來源沒了,生活卻要繼續。沒山沒水的小鎮,只有從可憐的幾分土里刨生活。公公在吹過竹笛的小丘之上,開荒種地。紅苕、玉米、花生、南瓜維系著清苦的日子。四個兒子一天天地長大,長大的兒子使狹長的小屋顯得更加地擁擠。公公又在開出的荒地上為兒子們的將來修房子。可是勞神費力修建的小四合院,卻沒有一個兒子去住,兒子們都離開小鎮到別的城市求生活。
公公又陷入孤獨,孤獨的公公開始營造他自己的樂園,房子四周種下多種果樹,櫻桃、李子、桃子、葡萄、蜜桔、橙子。一年四季花開不斷,在某些日子,公公在電話里告訴兒子,果子成熟了,卻不說下句你們回來。兒子們忙碌著,忘記了公公的果子,公公的果子就在等待里被日子風干。公公吸著勁道很足的煙子煙,坐在果樹下望遠處,可天常常是霧茫茫的,看不到兒子所在城市的天空。陪伴公公的只有一只狗。好在公公不會讓這種愁緒繼續,他腦子突然冒出一些東西,就會不顧別人的嘲笑和反對,毅然去做。屋后就是土地,他非在屋前的天井里擺滿各種盆盆缽缽,栽花種櫻桃。讓玫瑰在小小的天井里瘋長。白菜開花了,他別出心裁地把白菜花插在一塊切開的蘿卜里,放到桌子上。婆婆摘下一南瓜,公公怨她沒把南瓜彎彎的把子留長,影響南瓜的美感。家里修房子,他非要在墻上留下一個空白,裝上玻璃用來喂魚,盡管老四說那樣不安全,但是他說那樣美,那是一種心情。公公有太多別人沒法理解的心情。可我想我了解公公,他人是文化的。就好像今年春天,我和一幫朋友去看桃花,大家都說桃花不如往年艷,顏色淡淡的。公公問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桃花沒笑。當時朋友們都驚訝。說公公是讀過古詩的,知道桃花笑春風。可我明白公公根本就不知道有桃花笑春風之說,他只是憑他的直覺,他骨子里是文化的。
可文化帶給公公的卻不是什么好事,他與周圍格格不入。本來四個兒子都一表人材。可是公公好像并不滿意,而他最不滿意的是婆婆。婆婆雖生長在鄉間,也算得上是漂亮而溫柔賢慧。可是公公覺得他這輩子最大的失敗就是討了婆婆這樣的女人,他們沒法說到一塊兒去,婆婆永遠達不到他的高度。在我的記憶里,公公和婆婆幾乎沒有正常的對話,婆婆永遠在聲討公公對她的不好,聲討公公蠻橫。而公公天天每餐必喝酒,勸他吧,他說,你們只知道我在喝酒,為什么不想想為啥喝酒,酒是這個世上我唯一的知己。有一次,我在聽夠了他們的互相責怪之后,厭煩地說,離婚吧。婆婆停下手里的活,公公很詫異地看著我,說,張家從來就沒有離婚這個詞。好在我沒有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公公對我還算比較客氣。就在我說了如此不恭的話之后,也沒有像對和他們住在一個屋檐下的小兒媳一樣,大一句小一句地數落。公公和婆婆雖然明白他們不可能分開,但是兩個人之間的戰爭依然。戰爭升級的結果是,婆婆退到幕后,糊里糊涂地信了上帝。家里掛了她至今也不很明白的基督像,公公數落她不是時,就對著那個像尋求庇護。公公對婆婆的不滿,禍及婆婆所有的兄弟姐妹,侄兒男女。我至今也不明白公公和婆婆當小學教師的弟弟之間有多大的仇,兩個人行同水火。公公總說婆婆的姐弟搞亂了他的家庭。明確表示他對他們不歡迎。
我初嫁張家時,過年過節很是熱鬧,來往的表兄妹很多,陰暗而潮濕的老屋也常常被歡笑裝滿。而公公可以掀起快樂的高潮也可以像扯斷琴弦一樣,讓快樂戛然而止。有一次過年,表兄妹們聚在一起,老三在唱歌。公公在灶門前燒火,滿有興致地跟著哼了幾句,表兄妹中有大膽的就起哄讓公公獨自唱。公公怪聲怪調地唱了,歡笑聲一浪高過一浪,等我們都發瘋時,公公突然不甚耐煩,扯掉土墻上老三的許多三好生獎狀,我至今也沒弄明白公公是對誰不滿。
后來,表兄妹們漸漸地疏離了,公公發泄的對象轉移到了兒子們身上。老大即我先生在西藏當兵,后來自主擇業回家,過上衣食無憂的閑適日子。老二也是從西藏當兵回來,經過幾次抽筋剝皮一樣的蛻變,靠自己的能力總算在某銀行謀得一份職業,足可以養家糊口。老三是家里學歷最高的,在某中央企業擔任要職。老四在家務農,會泥工,城里的房子多起來,老四的活也多起來,雖說是憑勞力過活,但是老四性格開朗,并不把出力看成多么下賤的事,扛包水泥上樓,嘴里還會哼著流行歌曲。在街坊的眼里,公公是個有福氣的老太爺。可是公公卻不這樣認為,他對老大是不滿的。總認為他說話上不沾天下不著地,不懂人情世故,永遠在教他也永遠教不會。老二更讓他生氣,說他假明白。老三好一點,但公公用另外一種方式表達他的不滿。老三從印度帶回一張昂貴的地毯鋪在客廳中央,公公從客廳過時緊挨墻根側身而過。老三說地毯是可以走的。公公說,那么金貴,我的腳踩不起。噎得老三無話。還有更讓老三哭笑不得的是,搬家之前,要淘汰一些舊家具,公公說舊家具別丟遠了,讓我能撿到。老四只讀了初中,在家務農。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公公卻與天天守著他的幺兒不共戴天。說老四沒有承繼張家勤儉的傳統,沒有責任感。盡管老四使原來潮濕黑暗的平房變成了三層的樓房,公公一樣有一百個理由說明他孬。四兄弟偶爾相聚,公公永遠是飯桌上的主角,必須跟著他的思維走,不然桌子就拍得山響。很多時候是不歡而散,兒子與父親之間的相見最后總是以戰爭形式結束。有次看他們鬧得沸沸揚揚,我說公公怎么想不明白,長江后浪推前浪,現在的主角是他們了,該退位了卻始終不放。公公不服氣地說,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別人休想打倒他。我只有笑,說他和兒子們的關系不是父與子的關系,而是一種兄弟似的非得比個高低的關系。
印象中的公公始終如張著角的牛,精力旺盛。他總在忙碌,穿著舊而臟的衣服,身上濺滿泥點,給果樹下肥,給魚塘保坎,打魚草。我說他那么多衣服怎么不穿好一點,公公說適應,還不忘就如何適應作一番演講。公公說他活得很明白,可實質上把生活搞得一團糟。兒子們對他敬而遠之,婆婆變得沉悶,像祥林嫂老是說起她死了的女兒。嫌公公蠻橫,根本沒有交流。大家渴望一種正常的親情,可是只要他在,親情就會變味。一次他因為氣胸,呼吸困難,到我所在的醫院住院,婆婆來照顧他。我們抓緊做他的工作,說關鍵時候陪伴他的還是婆婆,說老四對他的病如何關心,要他出院后一家人和睦相處。公公顯得很弱,第一次表示會改變他的性格,第一次承認他也有不對的地方。我們欣然送他回家,哪知道還在飯桌之上,有了精氣神的公公就開始拍桌子,數落婆婆和老四了。我很氣憤地說了一句,以后別到我們醫院來看病了。公公把桌子啪嗒一拍,說為人民服務的醫院敢不要我進才怪。我倒不敢再說了。可是有很長一段時間,公公顯得焉焉的,兒子們又有一些擔心,倒希望看到他虎生生吵架的樣子。
現在公公好了,因為他又像以前了。當然公公并不是隨時都面目可憎。他對兒子們缺失的愛轉到孫子輩,對他們一味地袒護。把孫兒的照片貼在他手機上,一天拿出來看幾次,說是他最大的樂趣。幾年前孫女帶給他一小瓶酒,酒早喝完了,瓶子卻一直舍不得丟,說他保留的是心情。孫子輩說他什么他都樂呵呵的。再有就是我的一幫文朋詩友前往他家,他會穿得整整齊齊,與大家談笑風生。有次有個朋友說,婆婆年輕時肯定是美女,公公就很自豪地說,那是當然,不是美女怎能進我家。說罷哈哈大笑。朋友們說話,他總能插上一兩句,逗大家笑。他很好客,櫻桃紅了、李子熟了、蜜橘甜了、橙子黃了,他總會讓我邀請一些朋友到家做客,客人來過之后他才說賣的事。來玩的朋友寫的書法,登在網上的文章,發在博客上的照片,我們一一給他看,公公總是瞇縫起眼睛很享受的樣子。可是我明白,對公公而言人去樓空之后,日子是更大的孤獨。
婆婆近來身體不好,可公公的說法精神上的毛病,沒什么了不起,逼死的兔子都要跳一跳。我們把婆婆接到城里,公公一個人守著三層的樓房,起初他說自在,可后來給他打電話,他言語中有了落寞的感覺。勸他來一起住,他斷然說不可能。先生讓他注意身體,他就說一些酸不溜秋的帶刺的話。先生忍無可忍,很不孝地說了句,這個家伙!
在公公七十歲的生日快到來的時候,謹寫下以上一些文字作為生日禮物奉上,但愿公公一直保持這樣一種好戰的生命狀態,八十歲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