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在飛雪里

呂婭南

黃昏是青白色的，因為漫天飛卷的雪花。路邊的景物朦朧、模糊，長龍似排列的汽車晃動著一束束橘色的光霧，像動畫片里超級巨蟒的眼睛，那些深藏的焦躁和情感的牽掛蟄伏在多雪的冬天里。

小學課本里的句子：“房頂白了，大樹白了，操場白了……”在多年以后的這個黃昏倏然而現。我驚訝雪花對這片土地的纏綿，因為“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是北國的韻味，“鵝毛似的雪，白面似的飄著”，這飄在蕭紅家鄉呼蘭河的雪，對于我來說，即熟悉又親切，我在毗鄰呼蘭河的一個小鎮生活了好多年，六十年代的風雪嚴寒烙在心上。玻璃窗上厚厚的冰花，室內墻角的寒霜，戶外潑一杯水瞬間結成的薄冰，那刮在臉上如刀割似的北風，在大地上掠過。多年前的雪，在眼前飄著，只是已沒有當時的寒冷。枝椏、廣告牌、車頂披著厚厚的白雪，一座修車的簡易棚被雪壓得塌了下來，雪像遮羞布，掩飾了廢棄的塑料袋，花花綠綠的垃圾，還有塵世的骯臟，在偽裝里，這個世界美麗。行人舉著傘，小心翼翼地走，空氣純凈清冽。公交站臺的人出奇地多，縮著脖子跺著腳，抱怨公交車難等，一輛出租車徐徐開來，足有五十個人迂回包抄，然后，大部分人看著車緩緩而去。有幾個二、三十歲的男子，穿著破舊，黑的、藍的、土黃的，還有煙灰的棉裝上油漬斑斑點點，是若干年前流行的款式，飽經風霜的臉上粗糙、黑黃，腳邊堆著大大小小的行李，有兩把用破布纏繞的框鋸，他們的家鄉，讓這場雪變得遙遠，親人之間的急切和不安在臘月的雪里攪拌蔓延，一點點地沉淀。

雪天的寒意，田野的寂寥，回家的急切，在瞬間闖進內心的意象，抬頭看蒼茫的天空，鵝毛似的雪，高聳的建筑物，我們顯得如此無助，一個滿臉稚氣的矮瘦小伙子將腰彎成九十度，很夸張地晃著頭，那草叢般的亂發上即刻有清脆細瑣的雪片飛灑著四散，他不到二十歲吧？唇上還是絨毛，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他曾在哪個腳手架上揮汗如雨呢？我常常在聳立著革命紀念碑的路口看到面前擺著油漆工、木工、水暖工、電工等標牌的打工者，他們臉上的辛勞和手的粗糙是被城市的喧囂和不斷膨脹的欲望打磨的，像一根陳年的鐵釘子，被時光侵蝕得銹跡斑斑。背著丁丁當當的工具，在城市燈紅酒綠的街道和鱗次櫛比的高樓間穿梭、奔波和流浪，在追求天堂和夢想的路上，有無數的辛酸和苦痛。在他們的念想里，和溫暖住在一起的，必然是有根，有親情，在寒冷的夜晚有明亮的爐火的家啊。

誰又不是這樣呢？

在雪光里，靠近被封閉的高速路，排著長龍似的汽車，披著厚厚的雪衣，趴臥在茫茫大地上，長途車司機們蜷縮在駕駛室里，忍著饑餓寒冷，一分鐘一分鐘地等待，等待不可知的未來。路上走動著公共汽車和星星點點的舉著雨傘的行人，在飄落在雪里，傘成了移動的大朵大朵的白花。雪，綿密地下著，路邊的樹杈枝影稀疏，鑲著潔白的邊兒，心的焦灼融入黃昏的寂寥。

雪花是純凈的，有唯美的典雅，它使靈魂歡悅，期待一次現實里的雪已是生活在長江以南人們的奢望，“暖冬”，專家說。雪花，更多的是落在童年的記憶里，那曾經玩耍的雪球，涼涼的，在手心里悄悄地融化。在靜靜地遙望天空時，雪花落進了脖頸，彌漫的飛雪攪和著焦慮、煩惱和沮喪，雪把世界帶進一個新的領地，內心的急切和漸漸濃郁的憂愁升起，蒙著雪的香樟林把路引向遠方，和蒼茫廣闊的天地結成一體，傾聽雪花飄落的聲音，在九霄之外，把淺淺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郁悶消散在空氣里，仰起頭，斜飄下來的雪花融入溫熱的口中，嘗嘗來自天空的花朵是否有一絲甜美，雪花在優雅地舞蹈。已經很久了，在無數個冬季的日夜晨昏，和千萬年的塵埃一起，在時光隧道穿越，沉睡在古老的大地。

黃昏的雪天，如一幅動態的山水畫，靜謐、安詳、冷清，電線桿、蓋著冰雪的汽車；縮著腦袋彎著腰的行人；昏黃的燈光映著窗口綠意盎然的天門冬，夾著一枚小小的紅果；笑盈盈地站在廣告櫥窗里的長發美女；在人行道雪地里狂歡的白色小狗，像一匹小駿馬似的飛馳而過。寒意，在靜悄悄地消融，清朗的笑容和濕潤的陰郁在茫茫白雪里化為滄桑的一道印痕。

在越來越熱的時代，這場雪的猛烈、深度和出其不意，讓冬天的味道更濃烈，讓人的心理生理的耐受力經受了磨煉。它與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甚至更遠的雪重疊，在漫天的雪里，天空和大地更近了，在雪地里慢慢行走，一步一個深深的腳窩，一如多年以前的那場雪中跋涉，熟悉、親切、感慨，人生中的某些場景是能夠重復的，只是內涵永遠不會相似，這里不再是故鄉，有關故鄉的夢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成為虛幻的云煙。

路邊的水塘結了薄薄的冰層，披上雪花的竹林累彎了腰，在彌漫的白里，蒼綠的點綴，連接了溫暖的記憶，一杯徐徐冒著熱氣的咖啡，香氣縈繞，漸漸濃郁的寒冷緩緩化解。雪落著，像一片片白蝴蝶，在長江兩岸落著……這場若干年一遇的大雪，一定傳遞著特定的信息，我渺小，我想不明白。

在遠處，鏟雪車進進退退，路邊有掃雪的人影影綽綽，路燈亮了。

雪，終究會過去。在將來，我們思念這天空、雪花、明凈無塵的清冽和一望無盡的潔白，或許還有別的。

時間的腳步，誰能阻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