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你是梁啟超,有一支生花妙筆,能夠痛快淋漓地把四萬萬人的心底話都寫出來,或者是林行止,香江第一健筆,能日日筆耕,每年一本集子恰恰就是整個時代的記錄;否則,把時事評論結冊出書又有什么意義呢?
首先,技術上有難度。時事社會評論永遠都是一種介入,這種介入性格通常都能反映在文字里頭。例如“最近”,評論家最常使用的一個詞,當他寫下“最近”這兩字的時候,他已經假設了許多東西不必再說,因為那都是最近發生的事,感興趣的讀者早已知之甚詳。也就是說,一篇優秀的評論在發表當時總是欠缺背景的。可是它若在一兩年后成書,這種精簡的優點就會反過來變成缺點了。因為原來的背景不復存在,再鏗鏘有力的言論也會變成脈絡抽空的一堆文字,漂浮無根,讀來不知所云。
然后我們就要來談時間的問題了。
在我讀書上學的年代,香港人最歡迎的評論大概就是“馬經”了。眼光奇準的馬評家不知有多少粉絲,有時候一個人就能帶起一份報紙的銷量。可是我從來沒見過哪一個馬評家會把自己的文章結集出書,再忠實的追隨者和賭徒也不至于要看過期的賽馬預測吧。所以我很早就放棄了出書當“作者”的幻想,因為我一出道寫的就是評論。除了馬評、股評這類如此極端的例子之外,幾乎所有的評論都和時間有關,它們的壽命就和它們所評的對象一樣長,或者一樣短。
只有一種情況能使時事評論不朽,那就是你說的那些事老是重復出現。幾年前發生過礦難,評論家煞費苦心地分析它的成因,推介善后的處置,指出杜絕它再度發生的方法。結果它不只沒有消失,反而更加頻密地發生。如果時事評論的目的是為了改變現實,那么現實的屹立不變就是對它最大的嘲諷了。任何有良心的評論家都該期盼自己的文章失效,他的文章若是總有現實意義,那是種悲哀。除非他那作者的自我要大于一個知識分子的志趣:江山不幸詩家幸。
拙著取名《常識》,首先,我以為自己所說皆不脫常識范圍,沒有什么故作深刻的東西。并非自謙,這其實是嚴格的自我要求;因為我時常感到國人今日頗有一種凡事都要往“深處”鉆、議論總要談“本質”的傾向。于是明明在探討“毒奶粉”的問題,偏偏覺得光是信仰缺失還不夠,一定要把“靈魂”也搬出來才算功德圓滿。明明在點評志愿者的救災行動,卻不滿足于民間集體動員的邏輯,硬是要扯到中西文化差異的“高度”,然后再結穴于華夏文化的“基因”“本質”。
當然,我也明白“常識是一種文化體系”;雖然同在一國,雖然同是華人社會,一個香港人心中的常識未必是其他人所能認同的。身為港人,我似乎背負了沉重的原罪,不時遇到讀者批摘我“不懂國情”,進而歸罪于“殖民地子民那揮之不去的洋奴意識”。因此,我常常把自己看成一個人類學家,透過文檔爬梳與現實生活等田野調查的方法,力圖能用“本地人”的眼光去看周邊景物,用“本地人”的思維去考慮眼前的問題。目的不是丟棄自己的港臺背景,好徹底變成一個內地人,而是為了接下來的跳出。進入,然后跳出,于是就會產生批判的距離。理想的話,這種反復出入的程序可以使我同時看到內地人自己不一定意識得到的內地常識,與香港人自己所不知的港人常識,在這個意義上,我的時評與雜文其實都是一種詮釋的工夫,目的是把一連串看似淺白自然、不得不如此的“常識”一一揭出,逐個指認。
《常識》
梁文道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
定價:38.00元
本書為梁文道先生近兩年來撰寫的時評文字結集,談及政治、民主、民族、教育、新聞自由,公民道德等社會諸多方面。文字風格犀利,往往一針見血,命中問題之要害,在帶給讀者閱讀快感之余,還催人省思,給人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