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30年乃至百年的中國進步史上,企業家階層到底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從曾國藩、李鴻章、盛宣懷、鄭觀應,到張謇、榮家兄弟、孔宋家族,作者吳曉波在尋找著中國商業進步的血脈基因。本書既有文獻價值,又有生動故事。本文摘自該書。
《跌蕩一百年》
吳曉波著
中信出版社2008.12
定價45.00元
罷工浪潮
1919年5月4日,北京爆發了一場驚天的學生抗議活動,史稱“五·四運動”。
不過,從來沒有人從企業史的角度審視“五·四運動”。
然而,正如后世的日本紀實攝影家小川紳介(1936-1991)所說的,在一起重大歷史事件爆發的時候,“那些生動的故事、人物,一定在廣場的背后”。事實上,在1919年的5月、6月間,如果沒有商業團體及工人的支持,“五·四運動”僅僅是一場激動人心的學生抗議而已。在青春激蕩的天安門廣場的背后,以工人和企業家為主體的商業力量就是那些起著重要的作用,卻不被人注意到的“廣場背后”的人。
早在2月份,上海的商人就行動了起來,他們以同鄉會的名義致電北京和巴黎,反對將德國權益轉讓給日本。3月,朱葆三等人以上海商業聯合會為組織,集合滬上53個會館公所,協調工廠的抗議活動。5月4日,傳來北京學生游行并遭鎮壓的消息后,商業聯合會當即與復旦大學和江蘇教育總會聯系,一起籌劃抗議大會。5月7日,大會在老西門體育場舉行,主題是聲援學生,抵制日貨。6月5日,上海工人開始大規模罷工,以響應學生。上海日商的內外棉第三、第四、第五紗廠,日華紗廠,上海紗廠的工人全體罷工,參加罷工的有兩萬人以上。其后三日,上海的電車工人、船塢工人、清潔工人、輪船水手也相繼罷工,參與工廠43家,工人總數約6萬,他們顯然得到了工廠主們的支持、默許或容忍,這是開埠以來上海發生的最大規模的罷工活動。
在上海的示范下,抗議很快席卷全國。6月12日,武昌、九江等地商人罷市,京漢鐵路、京奉鐵路工人及廣州的工人相繼舉行罷工和示威游行,罷工浪潮波及全國22個省的150多個城市。史景遷在《追尋現代中國》一書中記錄這段歷史時認為:“工人發動罷工支持學生的愛國運動,象征中國的歷史發展邁向新的轉折。”正是在工商力量的洶涌援助下,“五四運動”才演變成了一場全民參與、影響深遠的歷史事件。
抵制日貨
企業家階層在“五·四運動”中的作為,并不僅限于聲援學生。
就在抗議活動如火如荼的6月初,張謇接受《北華捷報》采訪,對企業家在學生運動中的角色進行了闡述:“吾輩之主務,乃為開創國人使用國貨之風氣,以此促進吾國工商業之發展。現階段之情形,無疑于此十分有利,因國人愛國情緒十分高漲。”在這一理念的引領下,企業家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抵制日貨運動,甚至還在產業經濟的重建中排擠日本勢力。
在“五·四運動”爆發不久,日本報紙就已經預言,中國即將開展一場抵制日貨運動,不過它以諷刺的口吻寫道:“這場示威將是稻草上的火星,燃燒時間不會超過5分鐘。”但是,幾個星期后,上海的英文報紙《密勒氏評論報》就認定,這5分鐘的示威可能會延續下去,并嚴重威脅日本的在華利益。
在各地的抗議活動中,抵制日貨是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
在很多城市,經營日貨和為日方服務的商人紛紛收到匿名恐嚇信,警告他們與日本斷絕關系,一些日本商人的店鋪也被搗毀。美國的《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在報道中稱,學生們成為“運動中的警察”,監督商店和小販、破壞日本廣告牌等。學生們的公告欄上,堆滿了草帽、雨傘、熱水瓶以及從行人那里收繳的其他日本商品,西方媒體將此形象地稱為“草帽戰”。一個叫瑪加瑞特·莫尼格的美國傳教士對西方記者說,她的女傭拒絕購買英國霍利克公司出產的麥芽奶粉,因為它只在日本商人開的商店里才出售。很多地方的商店被要求貼上這樣的標語——“自今天起,本店鋪決不出售日貨。”
“五·四運動”在7月份達到高潮,日本對華出口幾乎斷絕。與此同時,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是,在震耳欲聾的愛國呼聲中,天性反對動蕩的商人們還十分注意抵制運動的邊界,不使之滑向社會秩序全面崩潰的境地。在整個運動過程中,企業家做了大量的工作,盡量把運動的邊界局限在非暴力的范圍內。他們多次撰文呼吁,“惟予竊欲警告國民,萬不可任令群眾再有激烈行動”。
上海商戰
除了推動消費市場上的抵制運動之外,企業家們更利用這股愛國熱潮,奪取了產業經濟的某些主導權。面粉和棉紗“兩料大王”榮宗敬就做成了兩件很有利于民族產業的大事。
從1919年的夏天開始,榮宗敬就四處奔走,聯絡面粉業人士,自行組織面粉交易所。當時在上海,日本商人開設了面粉取引所(交易所),經營面、麥的期貨交易,基本控制了上海市場的原料和成品的價格,華人企業多年仰其鼻息而無可奈何。榮宗敬乘群情激奮之際,提出自辦交易所,擺脫日本人的控制,此議得到同業的一致響應。1920年1月11日,中國機制面粉上海貿易所(后改名為上海面粉交易所)宣告成立,籌集股本50萬元,榮宗敬、王一亭等滬上面業大亨均為理事。
同時,榮宗敬積極籌建紗布交易所。作為上海最重要也是那些年贏利最強的民族產業,棉紗的原料期貨交易也被日商開辦的取引所掌控。每年的棉花和紗布交易量非常大,各棉紗廠雖有心掙脫日商控制,但是也很擔心操作不當,重蹈當年胡雪巖的覆轍。所以榮宗敬提出,必須協同一心,斷流開源。在他的召集下,華商紗廠聯合會的所有會員齊聚一堂,通過了兩條跟日商決裂的原則:一是各廠不從日商的取引所采購棉花,必堅持到底;二是凡在取引所買賣棉花和紗布的行號或掮客,各廠與之斷絕往來,并登報宣布此旨。與會廠商被要求一一舉手,以示慎重通過。1921年7月1日,紗布交易所正式開幕,籌集股本200萬元,榮宗敬、穆藕初等人為發起股東。
面粉和紗布兩個交易所的建立,意味著這兩大民族產業的期貨價格主導權回歸華商。這是企業家階層借“五四運動”的東風打贏的兩場漂亮的商戰,特別是紗布交易所的建立,也算是給亂墳堆里的胡雪巖一個遲到了三十多年的告慰。
如果說,“五四運動”決定性地改變了中國的文化生態,那么,它對商業生態的影響也是巨大的。就如同胡適等年輕的留洋博士一躍而成為文化領袖一樣,一些有現代商業背景的年輕企業家也迅速登上了舞臺。
南通模式
在偉大的“五四運動”中,企業家階層的作用與表現長期不被提及。正如我們已經描述的,在時代的重大衍變時刻,“廣場背后”的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演出了同樣精彩的一幕大戲。雄心勃勃的新興企業家們開
始試驗他們的政治理想。
中國人向來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濟世理想,對企業家來說,天下太大,那就去治理眼皮底下的那片土地吧。在這方面,張謇是一個最值得紀念的典范。從1903年開始,他就致力于家鄉南通的城市建設,大生紗廠的很多利潤都被他投入到公共事業上。將近20年下來,南通已成當時中國最出名的縣城。1920年,一位訪問者描寫他看到的南通:“在登岸以前,我們就已感受到她的現代氣息了。大道旁柳樹成行,滿載面粉、棉花以及旅客的卡車、汽車在奔馳,高聳林立的煙囪在冒著煙,工廠的機器轟鳴聲在回響一個歡快勞動的日子又宣布開始了。在江岸邊建有現代化的碼頭和倉儲設施,通過現代化的公路和運河,運輸線四通八達。”
上海英文《密勒氏評論報》主筆J·B·鮑威爾也是在這一年到訪南通,他稱之為“中國大地上的天堂”。他在報道中寫道:“張謇以及他的兄長張、他的兒子簡直可以用‘君臨天下一詞來形容,除了童話故事中對待臣民就像對待子女一樣的慈善君王外,可能無人可與之匹敵,而在南通州這卻是事實。”1922年,中國科學社在南通舉行年會,梁啟超到會,稱之為“中國最進步的城市”,文學家魯迅的朋友、日本人內山完造稱南通是一個“理想的文化城市”。同年,北京、上海的報紙舉辦“成功人物民意測驗”,投票選舉“最景仰之人物”,張謇得票數最高,這一年正好是他70歲大壽。讓人感慨的是,也正是在這一輝煌的時刻,張謇的企業突然冒出了危機的苗頭,他將很快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潭。
不過在1922年,南通模式還是如此的迷人和讓人感奮,在很長時間里它成為企業家的夢想。也是在這一年,榮家兄弟則嘗試著在自己的工廠里搞了一個“勞工自治區”。“自治區”設在家鄉無錫,建有男、女職工單身宿舍和職工家屬宿舍,宿舍分區、村、室三級,由工人自己推選各級負責人員進行管理;還興辦了食堂、儲蓄所、合作社、醫院、工人夜校、子弟學校、圖書館、電影場,乃至公墓、功德祠、尊賢堂,工人從生活、教育、文化娛樂、勞動保險到生老病死諸多方面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障,可謂社會功能一應俱全,宛若一個獨立的“公社”。到后來,為了處理各種糾紛事宜,“自治區”內還設了一個工人自治法庭。“自治區”的建立,一方面實踐了榮家兄弟的社會理念,另一方面也直接帶來了生產效率的提高,榮德生經常在周末集體訓話時宣傳自己的“自治主張”:“廠方的利益,就是各工友的利益,勞資應該充分合作,團結一致,否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如果說,張、榮等人的試驗著眼于家鄉的重建,那么,另外一些人則有更大的抱負,他們試圖在某些城市建立自治型政府。
企業家階層的自治努力每一次都因為缺乏民眾基礎和憲政理論支持,而顯得幼稚和缺乏持續性。在一個現代國家,自治政府及議會制度的真正確立,需要一個自由或穩定的社會環境,在那樣的社會內部,各種利益集團以公平協商的方式共存,但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內亂遠未停止,暴力隨時可能打斷和平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