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老爹

熊　蕾

《紅星照耀的家庭》約請17位高級干部的子女回憶并親筆實錄其家事，展示了共和國領導人真實、生動而又不為人熟知的一面。本文摘自熊向暉的女兒熊蕾寫的《有趣的老爹》。

《紅星照耀的家庭》

本書編委會編著

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

定價：36.00元

有趣的檢查

“文革”后的一天，老爹(熊向暉)在家里收拾舊文稿。忽然聽到他自己在那里嘿嘿笑，一邊看一邊樂，見我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就笑著說：“嘿，想不到我還寫過這樣的東西!”

那是1959年廬山會議批判了彭德懷后，老爹寫的一份自我檢查，檢查他的所謂“右傾機會主義錯誤”。大致內容是，老爹1958年到農村下放勞動，在河北遵化的一個公社掛職鍛煉。他認為所在公社不像當時報紙上宣傳得那么好，搞的很多類似大煉鋼鐵的“會戰”是勞民傷財，是大浪費，并提出了意見。這就被認為是“右傾”。于是老爹檢查說：我只看到社員漚的綠肥70％不能用，沒有看到30％還是能用的，的確是被“右傾”思想蒙住了眼睛。這樣的檢查簡直匪夷所思。天曉得當時老爹是怎么過關的。

不知道當時這樣寫政治檢查的人有多少，但是這樣的檢查，實在讓我忍俊不禁，什么時候想起來什么時候都覺得好笑。

有趣的神秘

五年級那年冬天，我害了眼病，媽媽帶我去同仁醫院。等到我做完手術，天已經很黑了，于是媽媽把我帶到了當時剛剛建成，警備還不很森嚴的釣魚臺國賓館，在不知道什么人在那里擺的兩桌酒席上蹭了一頓飯。

飯后，老爹和媽媽把我安置到禮堂看演出。演的是京劇折子戲，咿咿呀呀我也聽不懂，于是東張西望，看到了觀眾中坐著周恩來總理。

我趕忙跑回來向媽媽報告這個消息。接著又回去看戲。來回兩趟之后，在禮堂外邊的一個大廳里，見到出來休息的周恩來。沒等警衛人員攔我，周恩來就把我招呼過去拉家常。問起我爸爸是誰，我愣頭愣腦地對他說，反正你也不認識他。周恩來笑了，說，那你說出來看看嘛。我很不情愿地說：“熊——”。沒想到周恩來一下子就說出了老爹的名字：“噢，熊向暉，我認識他。”這下倒把我說愣了，搞不懂這個大人物怎么會認識老爹。

由于周恩來對老爹的熟悉，我第一次感到老爹可能不那么平凡。但究竟怎么個不平凡，我還是不關心也不在乎。老爹當年做地下工作的故事，我也是上中學以后才第一次聽一位大姐姐講的。

1971年夏，老爹參加接待秘密訪華的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顧問基辛格博士的時候，恰逢我從東北農場回北京探親。但是對這一歷史事件，老爹對我一絲不透。

細數起來，從老爹1962年出任中國駐英國代辦起，到1967年他們回國挨批斗，再到我去東北，哥哥參軍，全家天各一方的離別已將近10年。所以見我回到家里，老爹很高興。然而在我休假期間，他卻忙得早出晚歸，難得見面。我問老爹他在忙些什么?他說，他不能講。

臨近我離京那幾天，老爹更忙了，最后干脆不住在家里了。我和媽媽既無他的地址也無他的聯系電話，只能等他打電話回來。

我很想臨走前再見老爹一面，可是卻未能如愿。7月9日，我帶著未能同老爹告別的遺憾登上了返回東北的火車。7月16日，我從廣播中聽到關于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顧問基辛格博士7月9日至11日秘密訪問北京的新聞公報。我這才恍然，老爹這么多天神神秘秘，連天倫之樂都顧不上，原來是在參與這件大事。

有趣的率真

老爹的有趣，還在他那種給個棒槌就認真的率性，有時會令人不免尷尬。

老爹離休后，還總有過去的老同事、老朋友請他去外地參觀療養。人家好吃好喝好招待，但是只要人家征求意見，老爹就決不客氣。

90年代初，有一次他和我媽媽一起去南方，下榻在某城市當時最好的一家賓館。經理禮節性的來看看他，順口問他有什么意見。老爹可就當了真，一五一十地指責起人家管理上的不是，從餐廳餐具的擺放、上菜的程序到衛生間手紙的安排，比照國際標準全都說到。

雖然經理聽得肅然起敬，認真地記下了老爹頭頭是道的批評，可是我媽媽就覺得掛不住臉。經理走后，媽媽數落老爹說，人家這么招待你，又不是什么原則問題，你何必給人家找茬呢?讓他以后少提意見。

老爹看媽媽動了火，便答應得好好的。但是事到臨頭，他還是憋不住。臨走時，主人設宴為他餞別，喝的是茅臺酒。等到吃完了，主人間老爹感覺如何，老爹跟人家來了一句：你這茅臺酒，是假的!真把我媽媽氣壞了。

二老回來后，媽媽跟我告老爹的狀，說起來還是氣呼呼的?？晌覅s笑得不行：這才是熊老爹本色呢!

對待職位比他高的人，他也一樣率真。

“文革”中，他敬佩的一些老同志走背字兒了，他會不避嫌疑地去看他們。但是當人家重新上臺紅起來以后，他就不和人家走動了——除非他受到邀請。他直截了當地跟人家說：“你們有事，你們找我，我是不會去找你們的?！?/p>

他當年清華大學的學長宋平伯伯剛剛“解放”時，老爹高興地請他吃飯，而宋伯伯當了中組部部長后，老爹和他的聯系就少了，反而是宋伯伯和夫人、也是清華同學的陳舜堯阿姨到我家來的次數多些。宋伯伯當政治局常委后的第一個春節，和夫人一同來家里看老爹。

臨走時，老爹執意要送他們到樓下，而他以往送客人一般只送到家門口。宋伯伯請他留步，我也奇怪他為什么對宋伯伯這么特殊。老爹直率地說：我要看看你有沒有一級警衛!到了樓下，只看到一輛車和一個秘書等在那里，真正是輕車簡從，老爹才對宋伯伯一笑，說，這還差不多!

有趣的“情趣”

老爹生活上不講究，但卻很會買東西，尤其是買衣服，盡管我從沒有看他逛過商店。之所以有這個印象，是小時候，我的很多式樣新穎脫俗的衣裙，都是老爹買的。那時，他常常出差。去哪里，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回家時，準會給我帶回新衣裙。那些衣裙色彩很樸素，穿上和小伙伴們同行，并不覺得很扎眼，可是總會有相識不相識的阿姨攔住我，問這身衣服或裙子是哪里買的。我只能茫然地告訴她，是我爸爸買的。

當時懵懂的我在年紀稍長之后，才意識到不做家務也不逛商店的老爹，其實極有品位。后來，他和我媽媽去英國工作，當我們看著身著旗袍雍容大度的媽媽和風度翩翩的老爹的合影，贊嘆媽媽的美貌時，老爹會得意地說，你媽媽最漂亮的旗袍料子，都是我挑的!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我不懂世事的那些年里，老爹去參加過解決印度支那問題的兩次日內瓦會議，受周恩來總理的派遣去香港處理過克什米爾公主號失事事件，陪英國的蒙哥馬利元帥等重要外賓去各地參觀訪問……在如此繁忙的工作中，他還能抽出時間給小女兒買來頗能引來“回頭率”的衣裙，這樣的情趣，也實在有意思。

晚年的老爹，愈發純真可愛。停了煙又不鍛煉，眼瞅著他的肚子就大起來，很像大肚彌勒。他喜歡穿新衣服，喜歡吃甜食，尤其喜歡冰淇淋和巧克力?？墒?，你卻不能當面告訴他，知道你喜歡吃甜食，所以給你買了巧克力等等。他會說，他不能再吃這些甜食了，太胖了。我們只是把甜點放在那里。過些天就會發現，它們的量在逐漸減少——老爹會在我們不知不覺中，把這些甜食消用了。

令我想不到的是，老爹會把他的有趣進行到底——直到他因呼吸困難切開氣管之后。在我們最為他揪心而且他只能鼻飼的時候，他寫下“冰淇淋”，讓我破涕為笑。之后他又要求從嘴里喂他喝粥，醫生怕他嗆著，告訴他不能從嘴里喂食的道理，他批道：“教條主義”。醫生不得不同意了他的請求。最后一天半，他的呼吸、血壓完全靠機器和藥物維持，人已經淺昏迷，叫不應了，但是對冰淇淋還有積極滿意的反應。

在生命垂危的時刻，還能時時令噙著淚的親人感到有趣，感到安慰，而不是讓別人去安慰他的，大概也就是我的老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