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梧桐
自18世紀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提出“中國社會停滯論”以來,這種觀點長期成為西方學者的主流觀點。20世紀初,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提出“精神文化決定論”,更為這種觀點披上理論的外衣。此后。中國社會停滯論的表述盡管花樣百出,但其共同點都是認為中國古代社會穩定不變,沒有發展,自身不可能滋生近代性因素,只有靠西方的沖擊,才能打破平穩狀態,向近代社會轉變。作為對這種停滯論的回應,我國學者呂振羽于20世紀30年代初提出了“中國資本主義萌芽說”;90年代,一些學者提出“市場經濟萌芽”、“近代化萌芽”、“早期工業化”等觀點;我國臺灣的學者也展開了中國“前近代”的研究;西方和日本的學者亦從不同的角度闡述明清時期中國社會經濟內部出現的近代文明因素,從而形成與中國社會停滯論相對立的發展論的觀點。隨著爭論的不斷深入,人們把目光逐漸集中到中國封建社會晚期的明清兩朝,亟盼弄清這個時期是否滋生出新的近代社會因素。能否向近代社會轉型。于是,一些明史學者紛紛加入到這個研究行列,相繼發表了一系列論著。張顯清先生主編的《明代后期社會轉型研究》,就是其中一項最新的學術成果。
《明代后期社會轉型研究》的諸位作者都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和實證方法,同時注意借鑒和吸收其他學術觀點和研究方法。他們廣泛披閱官私修撰的各種明代通史、政書、筆記、方志、文集、傳記、譜牒、碑刻、契據、檔案和類書、叢書,挖掘出豐富的史料,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明代后期社會轉型的問題作了全面、系統、深入的探討和理論闡述,形成了明代后期是中國古代社會開始起步向近代社會轉型的觀點。所謂中國古代社會向近代社會轉型,系指由自然經濟向商品經濟轉化,由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化,由古代傳統政治、文化向近代政治、文化轉化,由封建主義時代向資本主義時代轉化。作者認為,中國古代封建社會自身經過將近兩千年的發展,至明代已積累、孕育出新的社會因素。社會轉型的苗頭,在明中期雖已出現,但到明后期才較為普遍、顯著地成長起來,所以將明后期視為轉型的啟始更為穩妥。以往學術界一般用“資本主義萌芽”、“市場經濟萌芽”、“早期工業化”、“早期近代”等概念來表明明清之際的社會變遷,不僅對變遷的程度估計較低,而且對變遷的社會屬性的論證也不明確。這部專著用“社會轉型”的概念來概括這個時期的社會變遷,說明這個社會變遷并不限于經濟基礎,也表現在上層建筑,是社會整體的變化。實質上是社會形態的轉變。“社會轉型”概念的提出,既講清了變化的程度,又點明了變化的性質,更加全面地反映了這個時期中國社會變遷的形態和特點。
遵照人類社會是由一定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構成的整體,“是人們交互作用的產物”的馬克思主義原理,判斷一個社會是否發生了較大的變化。是否發生了結構性的變異,是否發生了轉型,應該做全方位的、綜合的、整體的評估。所謂明后期社會轉型起步,應該是指這個社會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筑全面發生變化的開始。《明代后期社會轉型研究》一書,除導論外,共設九章,分別考察了明代后期的農業、手工業、商業、金融、城鎮、市場等社會經濟關系的新變化,城鄉階級關系的演變,社會風俗的變化,政治斗爭的新形態與統治階級危機的加深。早期啟蒙思想的涌現,文學藝術的革新與市民文學的興盛,傳統科技的總結創新與西方科技文化的傳入,著重揭示各個領域發生的新變化和涌現的近代性因素。以往學術界雖有研究“晚明”或“明后期”的論著問世,但或是著重論述某一方面的專史性著作,或是研究某個專題的論文匯編性著作。這本書是第一部從社會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兩方面綜合研究明后期社會整體變化的時代變遷史專著。
學術研究,貴在創新。這部專著除提出“社會轉型”的核心觀點外,對明后期各個領域出現的新變化及其近代屬性的論述,也多有獨到的見解。比如關于明清社會的資本主義萌芽問題,我國的學者在新中國建立之后曾掀起兩次研究的熱潮,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這個命題不斷遭到某些人的質疑、詰難甚至嘲諷,相關的研究便逐漸趨于沉寂。不少學者從此緘口不言“資本主義萌芽”,即使原來對資本主義萌芽的研究作出重大貢獻的學者也拋棄此說,仿佛研究資本主義萌芽是犯了什么錯誤似的。這本書的作者卻旗幟鮮明地重新肯定資本主義萌芽論,并在以往研究的基礎上,繼續探討明后期的資本主義萌芽,將研究的廣度和深度推向前進,認為它不僅出現在絲織業、礦冶業,也出現在棉織業、制瓷業、造紙業、榨油業、印刷業、商業和農業。又如對明后期的改革活動,過去學術界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改革的背景、措施、效果及其阻力的探討上,這本書則突出強調,隆慶和萬歷初年的張居正改革,其歷史價值不僅在于挽救了明王朝的統治危機,更重要的在于其施行的一條鞭法所包含的兩個核心內容,一是實行賦役貨幣化。適應了商品貨幣經濟發展的要求,二是攤丁入畝,適應了農民和手工業者掙脫封建人身束縛的要求,這些都是以往的經濟制度不曾出現過的新因素。再如對明后期的黨社運動,作者沒有停留在對具體事件爭論的是非判斷層面,而是進一步探討了爭論后面所蘊藏的時代精神,一是敢于挑戰權威的議政精神,二是要求“公論”、“共治”的政治主張,三是形成具有近代政黨色彩的政治組織。這些涉及明代后期多領域新變化近代屬性的論述,有些是前人未曾發現而為作者首次提出的,有些雖有前人論及,但這本書論述的深度與廣度都有所超越,不僅對其發展過程估計較高,而且觀點也更加明確。
這本書還對明后期社會轉型遇到的阻力和挫折作了深入的探討。作者指出,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并不是不能產生近代社會因素,之所以遲遲未能向近代社會邁進,是因為在發展中遇到了強大的阻力。從明清之際的歷史來看,社會轉型遭到巨大挫折的逆向力量主要有兩個。一是明后期封建特權制度失去約束,封建統治階級的貪婪欲望日益失控,無限制地掠奪財富,導致資源和利益分配極度失衡,造成貧富懸殊、社會階級矛盾激化,引發強烈的社會大動蕩,使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受到嚴重阻礙。二是文明程度低于內地的清王朝在入關之后進行長達四十多年的民族征服戰爭,并在很長時間內實行落后的政治、經濟、文化政策,使明后期出現的轉型趨勢發生逆轉。正是由于封建政治腐敗造成的明末社會大動蕩和接踵而來的清初逆轉,使中國延誤和喪失了百年寶貴的發展時間。待到清乾隆年間中國社會重新回歸到原來的轉型軌道時,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已經開始進行工業革命,英、法已先后完成資產階級政治革命。這樣,中國的發展步伐也就落在了西方的后面。這是個極其深刻而慘痛的歷史教訓。
中國古代封建社會晚期社會轉型問題是個具有探索性、前沿性的課題,書中新論自然會有不甚完善之處,有些觀點可能還會引起爭論。但從總體來說,這部著作無論是史料的發掘還是理論的闡述,都超越了此前的同類論著,頗多創新之處。相信它的出版,將會對社會轉型和明史的研究,產生積極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