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2月28日,我因撰寫老師、美學大師宗白華先生的傳記而去拜訪著名歷史學家謝國楨先生。謝先生是宗先生的老友,但他已多年未見到宗先生,因此聽我談到宗先生的近況,十分高興。他同我談了一些他所了解的宗先生過去的情況。謝先生給我的印象是精明、爽快、重感情,有著驚人的記憶力。
謝先生十分高興地取出1979年冬在蘇州舊書店中購得的《宗月鋤先生遺著八種》一書。他告訴我,當他了解到白華先生是宗月鋤先生后裔時,即在此書后作跋。在書的末頁,一行行漂亮的蠅頭小楷敘說著他與宗先生的友情。時隔二十多年,文字我已記不完整,只記得文末有詩曰:“溫文爾雅啟宗風,默默無聞訝許同,得接君家賢弟子,愧余椎魯亦成翁。”
謝先生還告訴我,宗先生的外甥呂宗力不久前考上了他的研究生,成為二人之間傳達信息的橋梁。
那天,他在我的紀念冊上題了他的一首舊作贈我:“文章何堪與世爭,胸懷遼闊自崢嶸;不求秦宓虛譚論,俯首工農作老兵。”(見圖)
當謝先生在我的紀念冊上看到宗白華先生為我手錄的幾首《流云小詩》時,十分贊賞。應他的要求,我將自己手錄的全部《流云小詩》抄成一冊呈與他。沒想到八旬高齡的謝先生居然花了許多時間把《流云小詩》用毛筆全部書錄于常熟畫苑花箋紙上,集成一冊,并寫了感情真摯、文辭優美的跋語(完成于1982年1月9日)。
謝先生當時不知道《流云小詩》曾出版過,就將他手錄的《流云小詩》送吳泰昌處,想請他在《文藝報》上發表。1982年1月12日,謝先生在給我的信中講到了他的上述想法。此信全文如下:
士方同志:
您好。一昨見過,鬯譚快甚。白華老人流云小詩業已手錄一過,并為作跋。略敘交情,是用常熟畫苑所制花箋紙寫的,頃吳泰昌同志來,我將拙寫之本交給他了,他是宗老的學生,請他能夠在文藝報上發表,它住在沙灘文藝報,望與之接洽。我今日下午赴滬度春節,三月初回來后,我們再談,我想替宗老與出版社接洽,影印成一本小冊子。

此致敬禮
謝國楨
元月十二日上午
以后我又去信上海向謝先生問安。并向他求賜簽名著作和書法墨跡。他于除夕回信,全文如下:
士方同志:正馳思間,適接來信時,朱東潤先生在坐才知道白華老人的詩二十年代業已印過,我是用常熟畫苑鐫刻花箋紙寫的,你可以向吳泰昌同志處取回來,我的跋語,交誼情深略作紀念可以不必發表,并順候白華老人。問他春節好。我元宵以后回來,拙著面交。復致敬禮謝國楨辛酉除夕不會寫字這一本詩冊送給你,作為紀念為荷。
我找到吳泰昌學兄,索取這冊《流云小詩》。泰昌兄出于慎重,沒有直接交我。3月2日謝先生又致信于我:“士方同志:我已回京(接)來函,欣悉您分配在政協學習委員會辦公室工作,至為慰甚。我用花箋抄的《流云小詩》是送給您的,作為紀念。昨天錢小云同志來寓說,她的愛人吳泰昌同志日內即到我家將原件送還。如果他尚未送來的話。我附有致吳泰昌同志一函(代)為轉寄,或持函面索均可。希望您有工夫來看我。致敬禮謝國楨3,2”。謝先生致泰昌兄信的內容已記不得,我是否持信找過泰昌兄,亦無印象。后來這冊《流云小詩》由謝先生寄給了我。這以后我因為雜事纏身,再沒去訪見他,不料他卻于半年后(9月)過世。
在將《流云小詩》交吳泰昌發表的同時,謝先生亦聯系《人民日報》文藝部姜德明先生。他在1月10致姜德明的信中說:“德明同志:您好。我最近看見美學家宗白華的《流云小詩》寫的清雋極了,我寫了一篇跋語,便送上人民日報的文藝版,是否可以登載,即奉裁奪,并希斧正。我到上海過春節不久即回家再見面。此頌春厘謝國楨元月十日。”
謝國楨先生為《流云小詩》作的跋語如下:
鄒士方同志輯錄了知友宗白華先生的少年作品《流云小詩》一卷,我欣慕他的為人,我愛讀他寫的小詩,興之所致,費了半天的氣力,用常熟畫苑新制的花箋紙抄錄了一過。我讀了白華的小詩,如同吃哀家梨,如同聽輕妙的音樂,如行云流水,悠然自在。如山間的明月,如初升海灣的太陽,如愛人的雙手溫存撫摩著已枯的心,招回了我頹唐腐朽的靈魂,恢復了青春,方知道人生的愉快,蘇長公:“徘徊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的話,是不會欺我們的。
常熟宗白華先生和涿縣馮文潛(字柳漪)同志同是當代的哲學家和美學家。同時留學德國,學習歌德的哲學,同是滿腹經綸而不喜歡寫文章。如南山的勁松和淇園的綠竹,獨抱孤芳,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回國后,他們同執教于前南京中央大學。馮先生本來是天津南開學校學生,和周恩來同志是小同學,領導了五四運動,創辦過敬業樂群會,我也是會員之一。馮先生在南京教書不到一年,就回到南開創辦了文學院任文學院院長,兼職圖書館長,總理每次到津總要找老馮談天。他不惜余力地搜集圖書,我也曾當過他的助手,采購過一點書。馮先生終以積勞致疾,扶病工作,病逝于圖書館中的辦公桌上,真是名副其實的優秀共產黨員。
我與宗先生的認識,是在一九三二年我在前中央大學任教的時候,因為同喜愛文物,頗有同好之感,他送給我一塊遼代的壁畫,那時我方治清初的史學,擬上溯到金源契丹我國東北的歷史,可是因為我賦性懶惰,東北的歷史根本沒有學成,那張壁畫,因為四六年我到上海的時候,被我的劣侄偷賣去了。
時間過得很快,四九年我到南開去教書,頗承馮先生的提攜。五八年我從天津回到北京從事于科研的工作,那時宗先生在北大任教,偶然遇到舊雨相逢,自然高興,有時他到我家里來,有時我到北大的園的風煙里湖邊去看他,看見他屋子里滿陳列著藝術工藝品,和六朝的佛頭,可見他愛好美術的心理不減當年,有時我們去逛公園,登景山,有時到故宮后花園中去看牡丹山石當中一株粉紅的牡丹,含苞待放,雋美獨秀。自“文革”以后,彼此都年到八十,步履遲頓,見面的時光,就較少了,然屋梁落月,獨坐南窗的時光,未嘗不想他。最近他的學生鄒士方同志給我看他寫的《流云小詩》才知道他少年時代長于寫新體的詩。

一展卷來看,就看見他寫的詩句。他的序言中就說:“呼集清醒的靈魂,頌揚初生(升)的太陽。”又以《我們》為題的詩說:“我們握著手,看著天,不語。一個神秘的微顫,經過我們兩心深處。”從這幾句詩句引起悼念我的老伴段慶芬替我磨墨寫《三吳回憶錄》的時候來了。我于詩本來是外行,尤其是新詩。但是我覺得,他有一首《海上》的詩,我很喜愛她,我寫在下面:
“星河流碧夜,
海水激藍空。
遠峰載明月,
仿佛君之容。
想君正念我。
清夜來夢中。”
我于詩本來外行,對于哲學和美學更是一竅不通。不過白華先生這首詩可以上繼風騷,下宗三孟,在近人的詩中還是孤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