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高 準 古遠清
一、高準致古遠清
遠清兄:
《臺灣當代新詩史》(臺北,文津出版社。2008年)已遵囑購讀。大著洋洋數十萬言,內容豐富,關涉之事極多。現初步閱讀后,提供拙見數點:
一、關于我及《詩潮》的部分
1、有幾處敘述有誤。
①撰專文指控《詩潮》第一集的是彭品光,不是彭歌。彭品光是國民黨另一黨報《中華日報》主筆,常用名彭湃。大著P48稱為彭歌,并在附注中以彭歌加括號(彭品光),是錯的。是兩個不同的人,不能混為一談。
②大著第49頁說“因為高準思想左傾”,這話很不得當。當時雖然臺灣也有些人要我當左派,我自己從來并不認為是左派(拙著《異議的聲音》中有一篇《關于(中國萬歲交響曲)的討論》可以參閱)。我主要是反對無謂的禁忌,什么一朵花也不能用、紅顏色也不能用,關于工人、農人也不能寫,使我覺得十分可惡,所以偏要頂他一下,以期突破封鎖。《詩潮》該期雖遭禁,可是風氣仍打開了,這也就是《詩潮》的一項成就。
③《詩潮》第一集出版日期為1977年5月1日。但不能說詩潮就是當天成立的。應以1976年12月16日在報上刊出征稿啟事為成立之始。《詩潮》也不是出了三期被查禁,是第一集出了就被查禁。但也沒有馬上被禁,我們于7月31日以詩潮名義舉辦“現代詩的方向座談會”時尚未被禁。如果已被禁,那座談會也辦不起來了。是在余光中發表《狼來了》之后幾天而被禁。可見,《詩潮》第一集的被禁確實是《狼來了》造成的直接后果。但因為不是定期刊物,反正未辦雜志登記,而是由丁穎的藍燈文化公司出版,所以只發令給藍燈宣告查禁此冊。在《狼來了》刊出前《詩潮》發行已三個多月,看到的人很多,很多人都認為《詩潮》展現了一種雄健詩風,在臺灣的詩刊中面目一新,并未認為有何不妥。而余光中的《狼來了》也確實是為打擊陷害《詩潮》而來的。我和余光中本來有相當時日的交情,《詩潮》第一集是我知他從香港回來就親自到他家去送給他的。他翻了一下后,一方面笑著指其中三個標題說:“你看,工,農,兵”,隨后則又說如果有人要批評我,他也是不贊成的,還請我去喝豆漿。然而過兩個星期就發表了那篇《狼來了》。所以正是看了《詩潮》就寫了那篇文章,真是“當面說好話,背后下毒手”!我和余光中在當時本來是很熟的朋友了,他留我在家吃飯有好幾次,實在想不到何以忽然下此毒手!使他成為我生平曾交的友人中最令我遺憾的一個。
翻到大著385頁起,有一大段余光中《向歷史自首?》的敘述。余氏在他那文中自稱是由于當時他在香港受到“左報”“左刊”的圍攻而“情緒失控”寫《狼來了》。這事后的解說其實是轉移焦點。如果是那樣原因,應該向香港文壇展開“反攻”才對,何以卻要對臺灣文壇拋“血滴子”呢!
《詩潮》被禁后當然就不一樣了,好幾個朋友都嚇跑了。還有人特寫存證信給我聲明他列名“社友”是被我“誤列”,只有我堅持續出,所以我在答復彭品光指控《詩潮》的文中也特寫明“全書編務均系由我一人主持,如有一切責任,當由本人負責”。其實發行人丁穎是看了全書版樣的,并曾在他家里共同校對,另有兩位社友在付印前還看了校樣,均表認可,但責任我也都一人承擔了。這樣,《狼來了》后,另有三人宣告退出。隨后,我就換了一個出版社的名義續出了第二集。第二集是用長歌出版社發行名義,這是由綠蒂所主持的出版社。我湊了印刷費就交他打印,并征得其同意,用“長歌”發行名義。當時人家都怕,他坦然愿承接,這點也是不容易的。當時也另有若干人來函表示支持,包括《笠》詩社陳秀喜以及沈君山等著名人士,都還寄了小額款項來表示贊助。第三期起就一直用“詩潮社”名義發行。《詩潮》在1980年12月出了第四集,當時氣氛非常壞,《詩潮》社委李慶榮在當年8月因另辦政論刊物發表了五篇他寫的主張兩岸溝通的文章而被捕下獄,判了5年。《詩潮》第四集上特刊入了為他呼冤的“立法委員”費希平在“立法院”的質詢文。第四集還刊入1979年9月在美國愛荷華大學所辦兩岸作家首次聚會的“中國文學前途座談會”記錄全文,這在臺灣各報都沒有登的,所以第四集也很有特色。隨后我于1986年6月去了美國,又因去大陸訪問而羈留不得返臺。所以《詩潮》也就停了。到我回臺后,于1986年10月又籌編第五集。1987年2月出版。當時還沒有解除戒嚴,其中刊出了我的《五十年代大陸新詩選析》,還是冒了一點風險的,不過沒被找麻煩。該期另有《臺灣當代青年詩人大展》,差不多網羅了當時新出現的所有較知名詩人,也很有特色。第六集在1989年3月出版,參與主要編輯工作的新人有何郡(署名何捷)。他原為《掌握》詩刊主要成員,該刊1985年出版第十、十一期合刊,登有我所撰《初期及二十年代大陸新詩選析》,內含有郭沫若一首詩而被禁。何郡后來在2000年出過一本他自己很厚的詩集《人墻與鐵絲網》,全都是很強烈的現實批判,也應注意。80年代中期還有一本苦苓主編的《兩岸》詩刊。苦苓原為《陽光小集》主要成員,被稱為“內容敏感”的該刊第十三期即他所編,該期被向陽主張自行查禁,他就另辦了《兩岸》詩刊,該刊內容現實批判性很強,并力圖促進兩岸溝通,還轉載了我的《六十年代大陸新詩選析》。出了三期停刊。80年代中期還有另外一本《春風》詩刊,是“夏潮”集團所辦,是臺灣真正的“左派”詩刊,每期很厚,有近200頁,共出四期(第1期似曾被禁),以經費無著落而終結。以上三種詩刊,大陸似極少人知,你應設法訪求,補予敘入。
《詩潮》第七集為最后一集,出版于1994年12月,南詹澈擔任副總編。該集內有你的文章,其中我那篇《中國歷代少數民族主要作家與作品表》,也是十分有特色的。北京師范學院王景山所編《臺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增修版)中關于我的那條中還特別舉述,指為兩岸所未有的在此領域內的首創。該表我后來又陸續搜羅增訂,一年多前自己重新整理打印了一份,共列有520多人……
④關于對我的簡介。出版的詩集漏了《葵心集》與《高準詩集》,前者被禁不是因為我去愛荷華,是南于用了向日葵做封面的關系。大著235頁又說我因去愛荷華“并失去了中國文化大學的聘書”,也有誤。其前我在文化大學是兼任教授,到1979年9月應邀赴愛荷華,知道至少應去一個學期,而未再接聘……
⑤大著第235頁最后一行說到我的《詩魂》,但接下來次頁第二行起一大段說的是《中國萬歲交響曲》卻漏掉了詩題,以致那一大段在說《詩魂》了。
⑥大著第236頁的下一段所引《中國萬歲交響曲》中的“慷慨壯志驅羯”,我后來已改為“慷慨壯志臨四海”,并相應地把下旬中“威揚四海”改為“威揚八極”,應以此為準。
⑦大著第234頁說到“高準還和……唐文標等一起……認為五六十年代的現代詩是‘反社會、反進步、反平民、反生活、開倒
車”,其實我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我與唐文標的觀點也很不相同,我倒與關杰明相近。唐自己曾學寫現代主義詩而寫得甚差。然后就要來否定一切……
2、你對我的《念故鄉》、《中國萬歲交響曲》兩首的表揚,當然是使我感謝的,但你對我的愛情詩《玫瑰》,還有《異端》、《神木》、《謁孔子墓》始終未加注意,使我感到有點失望。而《念故鄉》中也包含了“故鄉”使我十分痛心的一面。你刻意不作完整交待,會造成讀者偏頗的印象。你也指出,我的詩的題材是很廣的。而我各種題材的詩,敢說都有相當水準。如我的愛情詩,應說也是很好的,在全部作品中比重也不少。不久前大陸出了一本《一生必讀的名家詩歌》,臺灣只選了少數幾首,就選了我的愛情詩《玫瑰》。臺灣去年才出的政治大學教授張雙英的《二十世紀臺灣新詩史》中則引用并介紹了我那首《異端》。這是一首強烈批判暴政并在形式上也十分有特色的詩,也展示了我的詩的另一面。就愛國詩來講,我那首《神木》是從臺灣瞻望大陸,還包含了對臺灣阿里山風光的寫照,應也不比你提到的兩首弱。而那首《謁孔子墓》,可說是我愛國詩的總結——歸結于發揚中華文化精華。大陸現在全世界辦孔子學院,不也是這意思嗎?而我那首寫于1989年,是走在前面的,也是自有新詩以來所有詩人曾晉謁孔子墓而寫了紀念詩的第一首。
二、關于大著其他部分
1、關于林海音。她自己并不寫詩,她因詩刊而受累之事,似不必成一節,似宜插入該章第一節中成為一段。現在全書目錄中首先出現的名字是不寫詩也不寫詩論的林海音,似有點突兀。
2、溫瑞安是否曾被判死刑?又云曾有高信疆、余光中與金庸為他力保。此說從何而來?有何明確證據可提出?金庸當時自己還是被臺灣當局排拒的人物,又何能保別人?此事一般說法是因余光中搞《狼來了》,安全單位就覺得總要抓只“狼”出來交賬,就找到了神州詩社溫瑞安。……
3、所述詩人方面,“藍星”漏了瓊虹,“創世紀”漏了管管,這兩人都應有一節。又說楊牧不屬于“藍星”,未妥。他最初兩部詩集都是用“藍星詩社”名義出版的。在臺灣,詩集用某詩社名義出版就表示認同該詩社并已獲得該社原有人士同意,并無其他儀式。所謂某詩社出版其實也都是自費的。
又,在大著中見提到陳慧,時隔40多年,臺灣大概已沒有人知道他了,你還能找到他當年文章而提到他,真不容易。
大著有很多還沒看,以后有觀感當再奉告。
拙著《異議的聲音》,數日前已以海運寄出,此書為《文學與社會》的增編本,所增之中有好幾篇重要文章,要請兄仔細賜閱。我詩集內那首《宣敘調——自敘詩》請兄也要看一看。即此敬頌
文安
高準
2008年3月2日于臺北
二、文學史家的評判不需作家本人來認可——古遠清復高準信
高準兄:
大文收到,謝謝你對拙著所提的寶貴意見。除你列舉的一些史料錯誤外,我又發現將洛夫的原名莫運端誤為莫洛夫。如有機會再版,定將一一改正。
你的來信,不僅對修訂拙著有幫助,而且你談及有關《詩潮》出版經過及遭壓制打擊的詳細情況,亦有助于大陸讀者進一步了解臺灣詩壇在解除戒嚴前生存環境的惡劣。其中余光中寫《狼來了》的背景,屬第一手資料,很有參考價值,但我希望你和余光中之間的恩恩怨怨不要看得太重,不應再糾纏歷史舊賬,應向前看。在反獨促統的斗爭中,你們兩人的目標是一致的。
你不同意拙著說你“思想左傾”的判斷,你完全可以表示異議,但文學史家有自己的主體性,其評判不一定要得到被評者的認可。你的思想傾向,并非我一人有此看法,連臺灣不少人也贊同我的觀點。歷史是你自己寫的,不必掩飾。你是中國統一聯盟成員,屬左統作家,我對你反臺獨、支持祖國統一的行為十分敬仰。現在是馬英九執政,相信當局雖不會鼓勵和資助左統作家但打壓現象將會減少。
關于林海音該不該上新詩史問題,我的看法與你完全相反。林海音雖然不是詩人、詩評家,但某種意義上說,她是與詩歌有關的編輯家。她編的《故事》一詩導致自己下臺,并引發臺灣報紙副刊長達13年之久不敢刊登新詩。將這一事件在詩歌運動中單列一節寫入新詩史,正可以看出臺灣詩壇是如何受政治干預的。所謂“純詩”的道路,在戒嚴時期乃至當今統獨斗爭激烈的年代是走不通的。
有關“武俠詩人”溫瑞安是否一度被判死刑,以及高信疆、余光中等人曾為其力保一事,分別見2004年9月溫瑞安在廣州接受《南方日報》著名編輯丁冠景的問答實錄、“文學視界”宇慧撰寫《方娥真作家簡介》。
你認為我寫你的篇幅少了,還要在生平中把你所有的詩集羅列出來,這辦不到,因為對每位詩人的生平尤其是著作部分所有詩人幾乎都是擇其要者刊出。你還要我把《詩潮》每期詳加介紹并補上《詩潮》編輯何郡的詩作評論,這也超出了拙著的寫作范圍。拙著不是人人有份的文學史,《詩潮》有你做代表已足矣!你又要我評價你的詩作時以你的修改稿為準,可你不知道,文學史家評價作品均用初版本。至于版本不同的對照,那是論文的題目。你還要我加進你的《神木》、《玫瑰》、《謁孔子墓》等詩的分析,恕不能從命。你一人已在拙著中占了兩節,算是夠多的了。我覺得,你和不少臺灣詩人一樣,均過分關心自己在詩史上的地位和占的篇幅多少,這使我感到遺憾。由此我進一步體會到臺灣當代新詩史的寫作難度:沒有寫進去的人意見很大,進史的人又嫌寫得的不充分,評價不夠高。當然,我自有主見,不可能對這些意見照單全收。另方面要說明的是,拙著不是臺灣左翼詩史,故對你介紹的幾種左派詩刊我也不能全部寫上。
希望你下次來信時,能從整體上對拙著進一步提出批評,我熱烈地期待著。
祝筆健!
古遠清
2008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