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旖旎明媚的春日里,一位少女身著春衣,到田頭路旁去采桑。眼見桃花燦爛,耳聞鶯啼婉轉,不覺心蕩神移、如癡如醉。這是宋無名氏詞《九張機》中的一個美麗畫面。它的全文如下:
一張機,采桑陌上試春衣。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
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一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
三張機,吳蠶已老燕雛飛。東風宴罷長洲苑。輕綃催趁,館娃宮女,要換舞時衣。
四張機,咿啞聲里暗顰眉。回梭織朵垂蓮子。盤花易綰,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
五張機,橫紋織就沈郎詩。中心一句無人會。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張機,行行都是耍花兒。花間更有雙蝴蝶。停梭一響,閑窗影里,獨自看多時。
七張機,鴛鴦織就又遲疑。只恐被人輕裁剪。分飛兩處,一場離恨,何計再相隨?
八張機,回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凄涼意。行行讀遍,懨懨無語,不忍更尋思。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這組無名氏詞《九張機》,見于南宋曾慥所編的《樂府雅詞》。《樂府雅詞》收《九張機》共兩組,本組小詞九首排列在后。前一組小詞小序中云:“《九張機》者,才子之新調”。《九張機》具有濃厚的民歌本色,詞中純真的感情、濃郁的生活氣息,都與文人的創作大異其趣。但其文采俊逸,格律精工,顯然又是經過文人修飾的。從詞的本身并結合這段序言看,這首詞應是文人學習民歌而創制的“新調”。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對此評價頗高,稱之為“絕妙古樂府”。
關于本詞的主題,《九張機》小序云:“憑戛玉之清歌,寫擲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從本組九首詞的內容看,它應是織女的相思之詞,塑造了一個來自民間的、對愛情無比忠貞、多愁善感的織錦少女的形象。她對旖旎的春光無比熱愛,對美滿的愛情執著追求。整首詞從采桑寫到織錦,從惜別寫到懷遠,傳達出一位獨守女子濃濃的相思之情和別離之苦。
“一張機”,寫春暖花開,陌上采桑。“采桑陌上試春衣”交代了勞動的對象、地點、時令。春光明媚,嬌紅嫩綠,少女身著輕薄艷麗的春裝,來到田野采桑。“風晴日暖慵無力”表現了少女陶醉在大自然中的千嬌百媚。“桃花枝上,鶯啼言語,不肯放人歸”,明明是自己留戀往返,樂不思歸,卻說鶯語留人,化無情為有情,表現了少女對生活的無限熱愛。
“兩張機”,寫兩情相悅,初戀惜別。少女與青年相逢于采桑路上,兩情相悅,含而不露。可是,他們的相戀之日,亦是別離之時。那即將遠行的人勒馬停蹄,欲行還止,要走而不愿走的遲疑之態,將別而不忍別的眷戀之情通過“意遲遲”三個字傳達得淋漓盡致。“深心未忍輕分付”是少女的心理活動描寫,傳達出少女難以啟齒的一片深情。“回頭一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顯示出少女初戀時忐忑不安的心情。這首小詞寫得生動傳神,筆觸細膩,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單純的初戀少女形象。
“三張機”,寫光陰如梭,催趁織錦。“吳蠶已老”與“燕雛飛”以兩種動物的生態變化形象地反映出了時光的流逝。“東風宴罷”以下,寫宮內宴游酣樂,為了館娃宮女要更換應時的舞衣,派人催逼織女們趕緊織錦,揭示了少女織錦勞動的緊張和艱辛,委婉地揭示出了上層統治者的荒淫奢靡生活,豐富了詞的社會內容。“三張機”,從表面上看,似乎沒有寫相思,但它沒有中斷相思的線索。在結構上,它上承采桑,下啟織錦,起過渡作用,為下文的敘事和抒情作好了鋪墊。
前三首,從采桑、惜別寫到織錦。從第四首起,寫從不同的錦紋翻出種種相思之意。
“四張機”,寫相思之苦,織朵垂蓮。在織機的咿啞聲里,少女蹙眉暗鎖,心事沉沉,將一腔相思織進了絲錦。“回梭織朵垂蓮子”,“垂蓮子”是錦上之紋,運用了古樂府民歌中諧音雙關的藝術手法,即用“蓮”與“憐”的諧音,寄托對心上人的憐愛,這是少女以織錦勞動表達相思的開始。“盤花易綰,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曲折回環地織成美麗的蓮花是容易的,而要理清心頭的離情別緒則是困難的,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五張機”,寫錦上織詩,寄托相思。這一首把梁代沈約的“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寄范安仁詩》)織入橫的花紋里,寄托相思之情。另外,漢代蘇伯玉妻作《盤中句寄夫》詩云:“與其書,不能讀,當從中央周四角”,寓意愛情要從心中發出的意思。“中心一句無人會”借用這個意思,顯出內心孤寂之情。“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表明她不愿向對方傾訴“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別后愁苦,而只是在詩句中寄托著自己的寸寸柔腸、縷縷情絲。
“六張機”,寫織對蝴蝶,寂寞孤獨。織錦少女所織之物都凝結著相思的情愫:織就“沈郎詩”,她又在錦上織出色彩絢麗的各種花樣,并在花間織出一對翩翩起舞的蝴蝶。初戀中的少女,情感豐富而敏感,身外很多事物都可能觸動她那顆多愁善感的心。那嬌艷欲滴的花兒,那在花叢中雙飛嬉戲的蝶兒,怎能不讓少女心生蕩漾?而蝶兒的雙飛相隨不更反襯出少女的孤棲寂寞?“停梭一晌”又該包含了少女多少難以言喻的愁苦,所以她情不自禁地“閑窗影里,獨自看多時”,以行動襯托心情。
“七張機”,寫織對鴛鴦,渴盼歡聚。織好“雙蝴蝶“之后,多情的少女又織出成雙成對的鴛鴦,寄寓美好的愛情。但少女面對著“織就”了的“鴛鴦”心中產生一種憂慮,害怕成衣的時候,錦上的鴛鴦因裁剪而“分飛兩處”,使它們也忍受著離愁別恨的煎熬。這種疑慮和苦悶,在婚姻無法自主的中國封建社會是有普遍意義的。因此少女企盼與自己心愛的人兒彼此追隨,表達了織錦女子對愛情自由的向往。
“八張機”,織《回文旋圖》,幽怨愁思。這里的回文詩,是用晉人竇濤因罪被謫戍流沙,其妻蘇惠織錦為《回文旋圖》寄托相思的典故。“回文知是阿誰詩?”,明明知道回文詩是蘇惠寄給她丈夫的,為什么偏偏要發出“阿誰詩”的疑問呢?因為她的思戀之情、凄涼之意跟蘇氏的回文詩熔鑄在一起了。“行行讀遍”,是指反復閱讀;“懨懨無語”,是讀后的苦悶心情,疊字連用深化了幽怨的成分,生動的表現了織錦女子憂思的聲色神情。漫長的相思,嚴酷的現實,讓那個曾經天真浪漫,讓那個曾經對愛情無限憧憬的少女產生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傷感和幽怨。
“九張機”,寫雙花雙枝,永結同心。花并蒂、葉成雙、枝連理,近義迭出,使相思的感情更為濃烈,表現了少女對美好生活的執著追求;同時,更襯托出少女形只影單、獨伴織機的凄涼。“薄情郎”、“多離別”,是“自古”皆然;然而“多情女”卻要“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這句詞既是寫實,即收束全部織錦過程,用一根絲線,把紅花、綠葉,柔枝從頭到尾、成雙結對地串連在一起;也是雙關,這“心”與其說是花之心,毋寧說是情侶之心;這“一條絲”,亦是少女欲永結同心的相思。突出了少女對愛情的堅貞執著,語意誠摯。
這組詞在每首小詞的開頭都依次寫織機,以作起興,構思上的主要特點是結合勞動寫相思,處處通過勞動抒發少女思念愛人的深情。那織機的“嘔嘔軋軋”聲,是少女相思的節奏;那織機上的梭和絲,是少女描繪相思的筆墨。可謂絲絲含情,縷縷凝思,正如小序中云:“一擲梭心一縷絲,連連織就九張機。從來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風久不歸。”
參考文獻:
1、賀新輝主編.宋詞鑒賞辭典.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年版。
2、黃岳洲,茅宗祥主編.中國古代文學名篇鑒賞辭典·宋金元文學卷.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2年版。
何麗麗,女,河南司法警官職業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