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屬于中國志怪小說,愛倫坡的短篇小說屬于西方哥特小說,雖然出自不同的文化體系,但都可歸之于鬼怪小說,仔細分析,其可比性是可以深入發掘的。
首先,兩者的寫作動機或目的相同,都是通過虛幻的故事抒發對現實的不滿。其次,兩部作品在內容、題材、風格上也十分相似,都以寫非現實的離奇故事著稱。
愛倫坡的小說中多次出現死而復生的情節,如《麗姬亞》、《鄂謝府的倒塌》和《活埋》等。聊齋中也經常會有死人復活的情節,如《尸變》、《考城隍》等。雖然主題相同,但兩者之間卻存在著深刻的文化心理差異,本文將就此進行深入分析。
聊齋中的死亡很少讓人感到恐懼,因為它不是生命的終點,而是新的起點。這和佛教的影響是分不開的。在佛教中,“輪回”是一項很重要的教義,指的是生命在不同的存在領域中流轉。它本是印度婆羅門教的基本要義之一,佛教對之加以吸收和改造而成為了其理論基礎。在佛教看來,眾生在沒有得到解脫之前,都要在三世之中生死輪回,永無終期。輪回在六道中進行,即六種轉生的趨向: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眾生依據生前善惡行為而在六道輪回中流轉,做善則上升,為惡就下降。人死后或因做善而升為最高級的眾生——天,或因做惡而變為畜生、餓鬼,甚至下地獄,受更大的痛苦。如此生死相繼、因果相依,如車輪運轉,便形成業報輪回。輪回也成為《聊齋志異》中故事的一個最基本框架。我們經常可以在聊齋中看到“投胎轉世”這一情節。而且,在佛教東傳進入中國內地的過程中,為了適應中國人的思想倫理,逐步接受了中土土生神鬼傳說及道教神仙思想的成份,演化出了陽間、陰間、十八層地獄、鐘馗、閻羅王、鬼都等概念。總的來說,中國人認為人死后靈魂不滅,在進入陰間后還可返回陽間,處理身后未竟事業,了卻心愿,然后再投胎轉世進入下一輪回。鬼不但可以像陽間的人一樣生活,有正常的七情六欲,而且可以和陽間的人恩愛甚至生子,如《聶小倩》中,聶小倩雖為鬼,但因沾染陽氣時日長久,竟和寧采臣生了兩個兒子。死而復生很可能是前世的孽緣未了,死者的鬼魂放不下心,重回人間,附著在尸體上,從而復生,待所牽掛的事情完結,便放心死去。如《考城隍》中宋公病死后考為城隍,但因七旬老母放心不下,便請求閻羅放其還陽。閻王念其孝,令其延壽九年,侍奉老母。后果然從棺槨中復生。
在基督教的教義中,死亡來自于人自身的罪惡。人原本是不死的,人的始祖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中生活時乃是不死的,后因為夏娃經受魔鬼撒旦的誘惑和亞當一起吃了智慧果,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惡,因而收到了上帝的懲罰,從此失去了不死之身。所以死和“罪惡”是緊密相連的。人死后或來到天堂或下地獄,之后就等待末日的審判,永遠和人世脫離聯系。從這個意義上說,死亡在西方人眼中意味著與生命的永訣。這也是為什么愛倫坡對死亡的場景往往極盡恐怖氣氛渲染的原因。
在復活的情節中,《聊齋》中的死是一種超脫的,靈魂出竅的死亡,而愛倫坡小說中的死亡其實是重病人死前的重度昏迷,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愛倫坡的《活埋》一篇中得到印證,其中記述了一些人還未死便被活埋的故事。勞德里克的妹妹還未死就被裝進了棺材,她清醒后爬出來其實也是“死而復生”的一種形式。這一點是基于基督教認為人死后靈魂永遠脫離人世這一說法。在《麗姬亞》中,我們似乎看到了“借尸還魂”這一復活形式,但愛倫坡筆下的“借尸還魂”明顯帶有敘述者精神錯亂產生幻覺的痕跡。《聊齋》中與《麗姬亞》情節十分相似的有一篇《鬼妻》,也是亡妻不滿丈夫續弦,再度現形。但蒲松齡把亡妻現形作為確實發生的事情進行敘述,而不是丈夫的幻覺。
由此我們可以得知,雖然《聊齋志異》和愛倫坡的小說中都出現了“復活”的主題,但在相似的情節背后卻隱藏著深刻的、巨大的文化差異。其中,宗教觀念的不同給作者帶來的影響最為突出和深遠。
王劍飛,河南鄭州大學新校區外語學院06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