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香
幼時,有一種書,老鷹抓小雞之勇猛輕易抓住了我,不過,我馳騁其間快樂近狂,書中的故事,原野上的荒草一樣葳蕤茂密,人家叫它小說,書又大又厚,眼睛可以像越野車那樣排除障礙,不認識的字,查不查都無妨,一口氣讀完,就去給伙伴們講。書來得特別困難,我苦思冥想,沙漠中不會只有一棵青草吧!絞盡腦汁,書又來了,一本接著一本,源源不斷。
大人見我最好看的衣服穿在別人身上,輕易不吃的美食在別人手中,我有時還去幫人家干活兒,不等大人張口來質問,我早就躲到沒人的地方去看書了。
“還有外國書!”那是幾年以后的事,讓我大吃了一驚,而且比中國書還有意思,曾像神話的外國,也一下子活靈活現在我眼前,我不得不相信,另有一些人種,另有一些民族,另有一些語言文字風土人情不同于我們的人,住在廣大的中國四周,與我們毗鄰,我把書中的白蘭地很自然就和地里種的蘭草聯系在一起了,一讀到火腿,就用手摸撫自己的小腿肚子,正確的理解又認為是錯誤的。這些令人捧腹的聯想,正是引起我產生極大興趣的地方,我甚至特別留心能讓我不著邊際想像放縱的細節,我差點因此把自己以往的生活都給否定了。
中國書只能讓位給外國書了。
春夏秋冬視而不見,外國書一直伴我到成年,我長大了。
好像過了一段漂泊生活,有一天,想家,又回來了。中國書再一次光臨到我的閱讀中,我臉紅過,我想,我應該好好讀一讀我們這片土地上的金木水火土。
于是,請來歷史,請來古典文學,請來哲學,請來社會學、美學、植物學,不分中外,凡能幫我忙的書皆讀,天文地理,其實格外有用,連生物學家的當著《昆蟲記》也拿來一讀,娃娃們讀的小哥白尼雜志,充滿了幻想的天真,似乎也確實能為我所用,興趣逐漸系統起來,熱情也不再恣肆放縱,人心里有許多死結,就需要這樣來解。
人的思想可以到達一切地方,最好的天使就是我們揣在胸膛里的這顆心。
我開始在書店里挑,挑來挑去,發現自己還是更喜歡《紅樓夢》以前的中國作品,文字在那里閃爍著人類的光榮,生命的光輝,歷史的莊嚴,生活的神圣,語言妙不可言的準確靈活生動鮮亮,古老的一切好像比今天離得還近,無法相信祖先們走過的上萬年路程。
再讀,從古典文學的收尾處讀,那就是《紅樓夢》,被今天的人們評價為藝術與思想齊攀頂峰,完善到至今無后來者企及的大書,讀來稍覺味淡薄平、有人指責我太挑剔,我說,吃飯的嘴消化的胃,由不得我。
我的身體生而就知道保全自己健康強體積極向上的食物是哪些,這也是我們人的本能。有時我想,書是跟著人走的,人的高級屬性占優勢,書就趨從人的高級性,人的低級屬性占優勢,高級書也不得不淪落風塵,或與張梁同謀,或與流俗結伴,我聽人說,某某人硬是叫書給讀壞了。是這樣嗎?我沉默。
某日,一位朋友來訪做客,扯到書上,他笑我只有幾本書。我答,沒有想過書多少,倒是每有一本書,常因沒有讀得明白透徹而不安,十幾年之后,還有問題糾纏著我,偶有解答,欣然若喜,在我來說,也是家常便飯。
也見過專有書房的人,真可謂汗牛充棟,叫人羨慕,也想,若我有這許多書,清雅潔靜的桌椅供用之,我把書讀不到那么好,心里難受怎么辦,故我處處可讀書,廚房可讀,街邊路燈下可讀,等待中可讀,傷心憂愁時可讀,喧嘩熱鬧包圍著我,也可以讀,信息時代的電視上網也不能奪我手中書,書是萬水千山也不回頭的那位勇夫——我守著書,我守著快樂。
書越讀越雜,四通八達方開竅心靈,絲竹桑麻能織就生活,記得于右任先生,少年每讀書必整冠端履,作揖嗑頭,方開始讀書。書,原來,我就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