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曉麗 劉 威
[摘要]公私觀念構成了中國人行動邏輯的深層基礎,而公私差異生成了中國人行動邏輯的特殊主義特性。在“差序格局”與“倫理本位”的社會生活中,“天下為公”的理想、“大公無私”的品格、“崇公抑私”的手段所衍生的“公”的觀念卻始終是一種基于私人關系的圈層意識,無法超越“一己之私”的范疇,故而思想界多有詬病。在漫長的歷史中形成并積淀扎根在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中的公私觀念,對于國人之公共參與行為、公民精神培育的影響,首先表現在對國人參與公共事務的意愿或動機的約束上。將公私看作是絕對沖突、勢不兩立的雙方,并且將與個體自我有關的一切方面都歸入“私”的范疇而視作必須滅絕鏟除之列,如此逆人天性而行,則實際結果只能是公私關系的扭曲和逆轉,只能是正常、正當的“公”與正常、正當的“私”的兩敗俱傷。追求程序公平,必然要肯定“合理之私”;強調結果公平,必然要奉行“尚公之道”。所以,培育公民精神,推進社會公平,需要大力提倡“尚公重私”的公私觀。
[關鍵詞]公民精神崇公抑私尚公重私
[中圖分類號]B82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1539(2009)02—0077—06
“傳統文化在現代中國人的心靈里已經成為滿足情緒需要而未必有實用價值的古董……雖然中國傳統文化還存在于中國人的心靈里,而且可以看得到,有時還可以摸得到,但這已不屬于他們了。”但是,傳統文化中的一些觀念、思想,諸如公與私、義和利、君與臣,在時空變遷和語境置換之下,雖歷經千年滄桑,仍有頑強的生命力,以公域與私域、國家與社會、主權與民權等新話語形式表達著一以貫之的老主題。正如學者所言,崇公抑私,是傳統文化中最活躍的思想因子;公私觀念,是古代思想史中至關重要的論證母題,相對其他概念范疇來說,具有提綱挈領、牽動全身的意義。甚至可以說,公與私的關系問題,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核心問題之一。
伴隨著經濟體制、社會結構、利益格局、思想觀念的深刻變化,如何促進社會和諧,實現由傳統向現代的全面轉型,共同構建民主法治、公平正義、合作共享、安定有序的善治社會,是當代中國社會發展的現實要求和理想目標。遵循此種要求、達成這一目標,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現代公民社會的形成,有賴于社會之公民個體的孕育,有賴于公民公共精神的養成。然而,反觀由傳統步入現代的中國社會,自古以來并不缺乏“公”的觀念,“天下為公”的理想、“大公無私”的品格、“崇公抑私”的手段更是婦孺皆知。可是,在“差序格局”與“倫理本位”的社會生活中,這種“公”的觀念卻始終是一種基于私人關系的圈層意識,無法超越“一己之私”的范疇,故而思想界多有詬病。在近代,嚴復、梁啟超、魯迅等思想先賢們就站在救亡圖存、自強求富的民族大義立場,痛斥國人公共精神之缺失、團體意識之薄弱、全民公德之萎縮,“人人各懷一己之私”,以至于“一盤散沙”。時至今日,雖然人們的公民意識正在逐漸增強,但普遍存在的公共意識淡薄、公正態度缺失和公益精神不足,卻依然是不爭的事實。在歷史與現實共同營造的公私夾縫之中,我們不禁要問,何謂公民社會?我們時代需要怎樣的公民品格和公共精神?如何培育公民社會的精神基礎及其中國元素?
一、公民精神的內涵及其中國元素
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又被稱為市民社會或民間社會,成為指國家或政府系統,以及市場或企業系統之外的所有民間組織或民間關系的總和,它是官方政治領域和市場經濟領域之外的民間公共領域。具體言之,相對于公共領域、私人領域而言,作為公民社會主體的非政府、非營利性的民間組織,均被稱為“第三域”或“第三部門”,具有非政府性、非營利性、相對獨立性、自愿性等特點。公民社會作為思想觀念的演進和社會實體的存在,是以市場經濟為基礎、以民間組織為主體、以公民權利為前提、以獨立公民為主角、以契約關系為中軸的社會形態,它強調人作為社會人的存在特性,強調每個社會成員作為公民的權利、義務和責任,強調公民的公共參與和公民對國家權力的約制,是現代人類文明得以演進的社會資本。
檢視公民社會生成和演化的歷史過程,我們不難發現,不僅公民社會的理論資源源于黑格爾、馬克思、哈貝馬斯等思想家關于政治國家、經濟社會與市民生活關系的探討,其實體形態的逐漸成型并不斷得以完善也肇始于西方社會。在這個意義上,公民社會的理論演化與實踐過程被歷史性地鍍上了西方文明的色彩。作為西方舶來品的公民社會概念,隨著中國現代性建構進程的推進,逐漸融入中國本土社會并落地生根,其發展歷程相當曲折,成長過程一再中斷。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經濟市場化改革、政治民主化改革的深入推進,民間社團驟增,組織形式多樣、參與人數眾多,公民社會逐漸興起并成長。邁入新世紀以來,堅持以人為本原則、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目標與要求,秉承民主法治原則,創新社會管理體制的嘗試與拓展,以及社會生活中初步顯現出的諸種精神價值形態,諸如開放多元、自覺自愿、自主參與、法治原則、契約精神等的表現與追求,都業已證明,一個相對獨立的公民社會正在中國迅速崛起,并對社會的政治經濟生活產生了日益深刻的影響。
然而,形成之中的公民社會能否走向成熟、趨向實然與應然的統一,能否增進社會和諧與公共福利,有賴于越來越多具有自主意識、自律態度、公益精神的公民,有賴于社會生活中公域和私域二元界分的形成,有賴于人們自覺自愿的社會參與和共同協作,努力促進個人利益與群體利益、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眼前利益與長遠利益、物質利益與精神需要之間的協調,實現個人、家庭、社會和國家之間的有機統一。總而言之,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通過公民社會的培育促進社會的良性治理,離不開公民精神的培育及其導引下的社會公共理性。
無論公民精神的內涵如何隨著時代而演變,對于公民社會及其構建而言,公民精神都意味著成員的統一協作性、決策的公共參與性、利益的平等共享性、制度的普遍適用性。由公民精神驅動的社會行動在國家治理中體現在:公民社會通過公民或民間組織之間自主、平等的對話,溝通、協商和共同參與,既保護和爭取自己的正當利益,又履行公共治理的某些責任,尤其是在提供公共產品和對集體需要做出反應上起到補充、緩解作用,由此增強國家作為社會治理者、公共管理者的有效性、長效性,從而使國家在全球化的社會關系網絡中變得更加強大而自制。
在當代公民社會的理論與實踐中,公民精神主要包括以下方面。第一,權責意識。公民社會以公民身份為前提,以公民在法律上和生活實踐中的權利與義務為保障,公民社會中的公民是權利主體與義務主體的統一。第二,公共意識。“公共”意味著公正公開、相互關聯與普遍共享,意味著每個公民都應當享受國民待遇、受到公平對待、得到同等保護。對自由、平等、公正、公平、公益等價值觀的追
求與維護,既是公民社會對每個公民的承諾,也是每個公民都應分擔的社會責任。同時,公民通過了解、認識和把握在不同時空背景下的角色規范和行為期待,開展有效的人際交往和社會互動,達成和維護良性的公共生活。第三,獨立意識。在生活實踐中,社會個體如果沒有獨立人格意識,缺乏自主行動能力,就沒有或者喪失了人的主體性;沒有或者喪失了人的主體性,就只能為他人、為它物所奴役,“公”就只能停留在空洞的公理或道義上。第四,協商意識。公民社會是一種基于公共理性的開放性、參與式社會,公民參與民間組織,彼此之間協商對話,最終形成“公意”,達成共識,助長“公力”,增進公益。
二、私民社會之“私”及其對公民精神養成的制約
公民精神缺失與“私民”意識濃厚的鮮明反差,公益、公權不足與私欲、私利膨脹的強烈對比,已經成為推進中國現代化的歷史性障礙。現實生活中的一些人,只知追求一己的“權”與“利”,而無心關注社群的“責”和“義”,以至于“保障個體權利”、“維護個體利益”成為個人利益至上、自我中心主義的幌子,而且受著儒家關系主義傳統的深刻影響,這種基于自然人性的私欲、私利傾向不斷向公共領域延伸和拓展,以至于因私害公、損公肥私、假公濟私等。回溯歷史,思想界先賢們對中國社會整體的“公共精神”之稀缺、國民公德心之缺乏、公共人格之萎縮等問題已經進行了普遍地清醒覺知和犀利地批判。在歐風美雨席卷的中國現代化實踐過程中,一幕幕充滿悲壯色彩的“覺醒悲劇”、一出出令人刻骨銘心的歷史事件,從深層折射和顯露了中國人國民意識的諸多弱點,敦促這些思想界先賢們不得不做出現實觀照和理論反思。
在梁漱溟、費孝通的視界中,中國人的公私之辨及其界線,不僅構成了日常生活的基本話語,而且也成為學術論爭的焦點論題。梁漱溟先生將中國文化與社會定位為“倫理本位”的:“人一生下來,便有與他相關之人(父母、兄弟等);人生且始終在與人相關系中而生活。如此則知,人生實存于各種關系之上。此種種關系即是種種倫理關系。倫者,倫偶,正指人們彼此之相與,相與之間關系遂生。……是關系,皆是倫理;倫理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他于中西文化路徑的比較中論及公私觀念,“西洋人是有我的,中國人是不要我的……他不分什么人我界限,不講什么人我界限,不講什么權利義務,所謂孝弟禮讓之處,處處尚情而無我”。梁公一反其對中國文化的批判常態,豪言:“真公,還要于中國人見之”,“中國人說近就是身家,說遠就是天下,而其歸趣則在‘四海兄弟,、‘天下一家。此其精神寧不偉大?豈有自私?”不僅如此,同時亦應承認:“公共觀念不失為一切公德之本。所謂公共觀念,即指國民之于其國,地方人之于其地方,教徒之于其教,黨員之于其黨……如是之類的觀念。中國人,于身家而外漠不關心,素來缺乏于此。特別是國家觀念之薄弱,使外國人驚奇。”他指出,中國人沒有養成公德,只是“善于倫理生活而缺乏團體生活”的人情使然,無所謂自私。
與梁漱溟不盡相同,費孝通先生明確地將中國的社會結構和人際互動界定為以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為基礎的差序格局模式。費孝通先生在散文般風格的論述中提出“差序格局”,對其進行的分析,基本融化在一種敘事式的描述中。關于中國鄉下佬的“私”,費老進行了充滿調侃的印象性闡述,“一說是公家的,差不多就是說大家可以占一點便宜的意思,有權利而沒有義務了”。在此基礎上,他將公私文化的意識特質與社會結構的整體格局結合起來,進而指出,所謂私的問題是個群己、人我的界限怎樣劃分的問題。費老生動地描述了中國傳統結構中的差序格局所具有的伸縮能力——“以‘己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系成的社會關系,不像團體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個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紋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如此這般,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己”并不具有獨立的性格,而是被“人倫關系”裹著,“己”是一種關系體。此種能放能收、能伸能縮的社會差序格局所形成的推浪形式,把群己的界限變成了模糊兩可的相對性。在這個意義上,鄉下佬“為家的利益可以犧牲族,為小團體的利益可以犧牲國家……此類事實成為不證自明的公理”,因為當他犧牲族時,他可以為了家,家在他看來是公的。當他犧牲國家為他小團體謀利益、爭權利時,他也是為公,為了小團體的公。“在差序格局里,公和私是相對而言的,站在任何一圈里,向內看也可以說是公的。”
無論是梁漱溟基于“倫理本位”社會屬性而作出的中國人“無自我”的論斷,還是費孝通始于“差序格局”社會結構而導出的公私界線“相對性”的演繹,盡管二者的論述路徑大相徑庭,但他們關于中國社會公私邊界的分析基點卻不約而同,均認為在私的范圍內,中國人是無私的,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而在超出私的公的范圍內,中國人又是自私的,是只講權利不講義務的。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傳統社會是一個以“私”為本位的社會。公私觀念構成了中國人行動邏輯的深層基礎,而公私差異生成了中國人行動邏輯的特殊主義特性,也內化為培育公民精神、促進公民參與的文化阻滯。
從一般意義上說,公民精神激勵和推動的外顯行為主要體現為公民參與公共事務、擔當公共責任、分享公共利益等形式,而制約公民行為的因素不外乎內外兩個方面。外部因素主要指是否存在一個鼓勵、保障公民參與公共事務的制度環境,包括自主參與公共事務的權利、切實可行的參與渠道和成熟理性的公共空間。內部因素則主要指公民自身的素質和條件,關涉到兩個方面:一是公民有效參與公共事務的必要知識、技巧;二是公民對于參與公共事務的主觀愿望、態度。相比之下,參與意愿無疑更具有重要性和根本性。在漫長的歷史中形成并積淀扎根在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中的公私觀念,對于國人之公共參與行為、公民精神培育的影響,首先表現在對國人參與公共事務的意愿或動機的約束上。正如韋伯所言,盡管“直接支配人類行為的是物質上與精神上的利益,而不是理念。但是由‘理念所創造出來的‘世界圖像,就像鐵路上的轉轍員,往往決定著軌道的方向,在這軌道上,利益的原動力驅動著人類的行為”。換句話說,利益驅動行為,而由“理念”所形成的“世界圖像”則規范著人們對于利益關系的認識和理解,從而左右著現實行動的方向。國人關于“公”與“私”及其相互關系的文化觀念,就其對于他們的政治參與行為的作用而言,可以說首先正具有這樣的意義。也就是說,假如人們是否愿意、是否有積極性主動參與公共事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對于公共事務與自身利益的關系和責任的認識和理解的話,那么,公私觀念首先制約的就是這種認識和理解。
三、“崇公抑私”與公民精神缺失之傳統根源
在西方文化語境中,先哲們對公與私一視同仁
地進行對應論證,突出強調了公、私之間通過獨立個體的范疇而勾連貫通、相互兼容,尋求公、私各自存在的理由和依據,探索公、私相對存在的機制和道德準則。與此相反,在缺乏“獨立個體”意識的中國文化觀念中,則強調了公、私之間的沖突對抗、此消彼長,“私”在正統的意識觀念中始終是被貶斥鞭撻的一方,在道德意識和政治理念上要求人們“大公無私”、“崇公抑私”構成了中國文化的主流。
此種立公廢私、先公后私的價值觀,使中國傳統政治自秦漢以后始終沿著君主專制、中央集權的運行軌道前進。它對于維護正常的社會政治生活秩序,形成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民族向心力具有重要的意義。但是在實踐層面上,這種公私觀卻是以抽象的道德公義的先在性之公,取代了理性經濟人之私,阻礙了人類個體追求合理的自利之私的主體能動性的發揮;以虛幻的忠于道德“明君”的國家群體之公,取代了獨立的社會實體之私,把社會領域排斥在國家體系之外,阻礙了社會經濟組織的歷史生成;以宗法為核心的家國同構之公,取代了個體家庭之私,產生了以血緣宗親為核心的集權政治體制,阻礙了合理的利益調節機制的建構,導致了權力尋租和權力腐敗。將公私看作是絕對沖突、勢不兩立的雙方,并且將與個體自我有關的一切方面都歸入“私”的范疇而視作必須滅絕鏟除之列,如此逆人天性而行,實際結果只能是公私關系的扭曲和逆轉,只能是正常、正當的“公”與正常、正當的“私”的兩敗俱傷。至此,很多似是而非的難解之題便迎刃而解。
第一,為什么雖然序國一直推崇“公”,強調要“以公滅私”,但近現代的許多思想家如梁啟超、梁漱溟、費孝通諸公等都一致斷言中國所缺乏的恰恰是公共精神、團體精神?立公以滅私為前提,而這個前提事實上無法真正確立,因為,無論是作為個體自我之一部分,還是作為囊括了與個體自我有關的一切方方面面的范疇,“私”乃是個體生命所固有的有機構成部分,它無法被根絕。既然前提無法成立,那么“公”心也就無法在人們的心中真正扎根確立起來,相反,從個體的“私心”看去,“公”乃是異己之物,是壓抑甚至剝奪自己的力量。公私對立、以公滅私的實際結果是并不能滅私,徒然只導致了人們認為公共事務是與己無關的他人家的“瓦上之霜”。
第二,為什么講求“公德”、追逐“公利”、向往“公道”是歷久而彌新的國家主流意識形態,而平民百姓卻對“公事”、“公務”、“公益”避之唯恐不及,表現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漠?由于在中國“‘私,被置于惡的地位,成為萬惡之源,這樣就出現了一個無法解決的悖論:‘私雖是客觀存在,但在觀念上是不合理的;人們在‘私中生活,但觀念上卻要不停地進行‘斗私、‘滅私;人們實際上不停地謀‘私,但卻如‘作賊一樣戰戰兢兢,不能得到應有的保障;在社會生活中,特別是在政治上,只要被戴上‘私的帽子,一下子就失去了合理性和正當性”。而正因為“私”在政治和道德倫理上成了“過街老鼠”,“正因為在中國文化中沒有開誠布公的‘逐利行為,也沒有具有尊嚴的‘逐利行為,才會出現大家都必須把自己說得堂而皇之及純粹無私的現象,結果,公與私的界限就不知道劃在哪里,而任何人都可以假公濟私”。如果以西方觀念對于公私關系的處理方式為參照,則很顯然,認為公私對立、強調以公滅私的中國傳統觀念在人們現實社會生活中造成的結果恰是公私兩傷。人們既不能光明正大地追求私利,更不可能從“公私關聯、公乃眾人共通之私”的認識,從關心捍衛自身正當權益的動機立場出發來關心“公”、參與“公”。如果說在西方人的觀念中,我們看到的往往是:因關心私,所以關心公,關心公即關心私,那么,在公私分道揚鑣的我們這里所看到的,更多的只是假公濟私、損公肥私、陽公陰私。換言之,在中國社會,公與私始終是“兩張皮”,表現在政治體制上,就是國家(公)與個人(私)——以及社會——是兩張皮,這種兩張皮的現象既影響國人的道德人格,同時也妨礙他們的公共參與意愿。
第三,為什么政治精英竭力倡導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諸種精神,其效力恐怕沒有“莫談國事”、“禍從口出”這類貼近日常生活的勸喻來得更大?公私關系不僅表現在利益(公益和私利)、事務(公務和私事)、思想(公論和私議)等方面,也牽連著社會等級(貴與賤)、道德人格(君子與小人)和政治身份(官與民)的區分。換言之,與公私、分殊相對應的是貴族與庶人、君子與小人、官吏與草民的分化對立。而正是在這種分化對立中,中國政治濃厚的精英主義傳統顯示出來了,前者被不言而喻地看作是公的化身,而后者則成為私的象征:公體現于禮、法,而“禮義立,則貴賤等矣”(《樂記》);公私之辯對應著義利之辯,而“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官民貴賤人等之分事實上也就是對不同人的“分內事”、“分外事”的派定。中國政治之精英主義的根本實質,就在于將政治看作是精英們的責無旁貸的分內事,而對于平頭百姓而言則是分外事。這種不言而喻的分化派定,在對普通百姓的公共話語權力進行巧取豪奪的同時,也通過使百姓對自身身份意識的內化而潛移默化地侵蝕著他們對于公共事務的責任意識。所以,“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謂‘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云云,事實上只是對‘士、對‘君子,、對t精英而言的,至于普通村民百姓,他一般只會想到自己作為一家、一族的成員對家族所負的職責,想到作為村坊的居民對村坊應盡的義務,但很少會想到自己作為‘天下的‘公民對天下事應操什么心……因此,各人自掃門前雪,勿管他人瓦上霜,便成為鄉土中國中普通百姓的一條基本的遇事處世之道”。
四、公私觀轉型與公民精神的培育
西方“公民社會”傳統所孕育的公民精神對我們當下的社會建設有重要的啟發意義。無論是強調“權利優先”的洛克式公民社會(英美模式),還是強調“有機整體”的黑格爾式公民社會(歐陸模式),“都以自由政治權利和行為為基礎——寬容、法治、個人獨立、相互尊重、基本自由等等。由于個人獨立是公民社會的基礎,所以定然會要求權力、信息和社會影響在不同人群中的共同享有和分配——也就是……一系列的權力制衡。因此,與專制社會及人身依附關系緊密結合、權利與義務關系極端失衡的臣民倫理大相徑庭的是,公民精神孕育于市場經濟基礎之上,確立了市民之間自由、平等的契約關系,界定了公民和國家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養成了以公民權利為本位的社會倫理。
作為社群倫理秩序的公民社會,其和諧特征首先表現在對“每個個體是自由、平等和尊嚴權利的最終持有者”的基本認同。公民精神的孕育,并不在于外在權威的支配和倡導,而是出于內在自律的信條及個人與團體權責關系的中道平衡,服從“個人的善”與“社會的善”共同組合的內在命令。它著
眼于公民在遵守交往規則、維系社會秩序與保持族群和諧的基本責任,在責任分擔中,關注公共福祉的“公民”與追求私人幸福的“個人”之間的原始沖突,就被內在地消解了。因此,作為普遍性行為規范的公民精神,與公共領域的公平原則、普遍平等的公民地位及其所應承擔的社會責任相互呼應。從這個角度而言,公民精神明顯地趨向于促進公共效用和型塑公民社會的基本規范,實際上也揭示了作為公民的社會角色應該遵照彼此配合的公共生活要求,設定每一個體的行為底線規范,在結構與制度的穩定運轉中完成對實現自我生活與他人生活的和諧與互補。
從整體意義上來說,社會發展的目標體現為程序公平和結果公平的有機統一。在當代中國社會經濟的發展過程中,程序公平對于發揮作為歷史主體的人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具有重要的意義。同時,實現社會發展的程序公平,必須以重視個體勞動價值的“合理之私”為前提,堅持對主體創造價值的合理評價原則。實踐證明,離開了程序公平,必然導致評價個人貢獻和努力尺度的制度缺失,產生以虛以之“公”代替實際之“私”,導致假公濟私、陽公陽私。但是程序公平在宏觀上無法根除壟斷、外部性等因素;在微觀上無法根除由于個人能力、機遇不同以及財富的代際積累而造成的巨大差異,因而,它也就無法最終解決貧困和不平等。所以,人們在追求程序公平的同時,還應當強調結果公平。結果公平在彌補程序公平的負效應時,要求代表社會公共利益的政治實體國家通過民主手段,遵循“尚公之道”進行制度調整,旨在創造一個適合集體生活、保證結果公平的正義環境。
由此可見,追求程序公平,必然要肯定“合理之私”,強調結果公平,必然要奉行“尚公之道”。正在經歷著體制轉軌、經濟轉型的中國社會,需要大力提倡“尚公重私”的公私觀,原因有三。首先,經濟體制、就業機制的市場化改革意味著公民身份由“單位人”向“社會人”的轉變,并要求建立促進社會公平競爭的程序公平原則,來確保適度收入差距存在的合理性,以充分肯定人們通過自身的努力與奮斗,取得與其能力相當的報酬,從而為“合理之私”的存在提供制度保證。其次,與發展中國家的后發展效應共生的經濟結構、家庭結構和社會結構的變化,必然會產生各種與社會公共利益相違背的非正當之私,如私欲膨脹、資源壟斷、公權尋租等,這就要求我們高度重視社會的結果公平原則,堅持“尚公之道”,以維持社會穩定與和諧發展。最后,伴隨著經濟全球化浪潮的席卷,中國面臨著經濟社會發展的諸多政策調整以及與國際接軌的壓力。所有這些都要求我們必須摒棄傳統的“崇公抑私”公私觀,倡導“尚公重私”。
這種“尚公重私”的公私觀,將個體利益與社會公益的有機統一看做是社會主義價值觀的內在要求,它實現的將是“一個以各個人自由發展為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的聯合體”。作為社會發展必然選擇的價值觀,如何在當代社會治理中倡導并運用“尚公重私”的公私觀呢?一方面,要承認私欲、私利的正當性、合理性和普遍性,并引導其成為社會進步的動因,從而避免“私欲”這種本能成為極端的自私自利以及反社會行為賴以滋生的溫床;同時,也要保持私人領域的相對獨立性,避免私事、私密受到來自公共權力的不必要干擾,切實保障個體權利、維護個體利益。另一方面,要養成公域、公利的平等性、協作性和多樣性,并培育其成為社會和諧的基點。因為在缺乏公共溝通機制和公民參與渠道的前提下,私欲、私利以及眾多私人領域的生長,并不必然導致公共利益的達成、公共空間的拓展、公共意見的統一,不僅如此,在理性失范、規制失效的情況下,私欲、私利、私域所內在的情感性、現實性,還可能侵蝕公共領域、損害公共利益。所以,完善兼容并包和自由平等的公共領域,促進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有機統一,增進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的共生共榮,實現公民社會與國家政權的良性互動,便顯得尤其必要和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