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不斷有中國青少年在各種國際音樂比賽中獲獎,充分顯示了中國專業音樂教育的豐碩成果。大部分的獲獎者獲得到國外留學深造的機會,加上通過其他各種途徑遠赴歐洲各國以及美國等地留學的音樂學子,形成了一支越來越龐大的“音樂留學中國部隊”。他們中的優秀者也在國際音樂舞臺紛紛嶄露頭角,國內媒體都給予了及時報道,這些獲獎者的學習歷程與成功,無疑以“榜樣”的力量給予尚在國內的音樂學子以莫大的鼓舞和激勵。
然而,一篇關于鋼琴神童沈文裕的訪談文章①,卻讓筆者深有感觸,加上筆者本人在德國留學幾年的所見所聞,產生了若干自問自答的疑惑,寫成此文②與音樂教育界同行交流。
一、中國音樂留學生到底該學什么、怎么學?
沈文裕在訪談中說:“其實我只會彈琴,其他什么都不會!別的事我根本比不上別的小孩。”這或許是更多的中國鋼琴學生的真實寫照,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問題是,只會彈琴的“音樂神童”,畢竟還需要生活在現實的社會中,而不可能永遠只生活在他所理解的音樂世界里。更何況,對于音樂的理解如果失去了對生活的感悟,就如無源之水了。
尤其是鋼琴、小提琴等西洋樂器的表演,畢竟是源自西方的藝術,在國際音樂舞臺殘酷的競爭下,中國音樂家要成為具有國際聲譽的世界大師,的確具有西方同行所沒有的巨大障礙,筆者認為至少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文化差異。鋼琴等西洋樂器演奏作為歐洲音樂藝術精華有著自己特定的文化環境,絕大部分這類音樂經典文獻來自于歐洲。作為中國人,要深入理解這一深具歐洲文化特質的音樂藝術實屬不易,相對于本身具有歐洲文化根基的西方音樂家而言自然要困難得多。鋼琴專業雜志“Piano news” 2004年第1期對李云迪的人物專訪③里,歐洲的記者就直接表露了他們對李云迪作為一個不是在西方音樂世界里成長的中國人能夠獲得肖邦大獎的驚訝。這從另一個側面也證明,西方人也承認鋼琴藝術對于東方音樂家而言存在的文化差異。
二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專業音樂教育方式。這里筆者僅出于個人以前在國內音樂學院的求學經歷和后來作為一位音樂學院鋼琴教師的工作經歷與現在在德國學習后的感受對比,總結以下兩點,絕對無意以偏概全,批評整個中國的鋼琴教育狀況(為表述方便,以下僅以鋼琴專業為論述對象,但其問題可以擴展到整個專業樂器教學領域):
1)重技術訓練,輕文化修養。兩個事實可以說明這一現象:音樂學院里的文化課一般不受學生與專業教師的重視,誰的演奏技藝高超誰就是好,如果能夠在各類比賽中獲獎,是為國家為學校爭得了榮譽,即便其他學習科目有多門不及格,也是教師和同學們的“驕傲”;由于師資力量所限,對于鋼琴專業學生應該是極為重要的一些課程,諸如“鋼琴音樂風格史”、“鋼琴樂器的演變”、“鋼琴經典文獻研究”等,在很多音樂院校缺乏④,而這些課程在歐洲以及美國的幾乎所有音樂學院是所有鋼琴主科學生的必修課。這對鋼琴學子全面、準確地理解鋼琴音樂文化無疑是一個很大的缺憾。
2)“榜樣式的強制誘導”代替“啟發式的自我思考”,限制了學生的藝術想象,導致思維惰性。中國音樂教師的責任心和認真態度是很多外國教授與學生絕對無法想象的。中國教師常常在課堂上大量示范演奏和諄諄教導,這樣雖然能夠給學生直觀、直接的感受,但同時也使學生對音樂的理解和演奏“強制性”地朝著一個方向打下教師的烙印。相比之下,筆者所感受到的是德國教授很少示范,常常感覺是信馬由韁地談天,并不始終談論正在回課的作品,但卻常常給人以很多的啟發和感悟。教授幾乎從不在課堂上談論技術課題,而更多的是音樂的問題,從音樂史角度宏觀分析作品應有的時代風格和作曲家風格,甚至談作曲家生活時代的趣聞軼事,到與學生共同探討樂句的微觀處理。最重要的是這些內容不是由教師一個人講授,而是由教師不斷提問與假設,學生根據自己的知識與對音樂的理解回答與不斷調整自己的演奏而完成。從教育學的角度觀察,這種教學過程真正做到了師生之間的“互動”,強調了學生的主動思考,學生對音樂的感受與處理是積極的、主動的。而在上述榜樣式的強制誘導型課堂中,學生只是被動地接受,久之就會形成思維的惰性,導致對音樂的理解與處理只是一種缺乏個性的復制與模仿,顯然也將會導致學生在未來的職業生涯中缺乏發展的潛力與基礎。
現在越來越多的中國音樂學子能夠到國外學習,無疑是件好事情。從理論上說,上述兩個影響中國鋼琴家成為世界鋼琴大師的因素可以得到大大地改善,鋼琴留學生們至少具備以下優越條件來“惡補”自己的不足:
1)主動參加各種文化活動,例如聆聽各類音樂會、歌劇,參觀博物館,參加各種城市或民間音樂節等,切身感受與深入了解西方的音樂文化。
2)充分利用充足的圖書館資源,廣泛閱讀外文文獻,不僅僅是音樂專業的,也包括其他文化藝術領域的,例如文學、藝術史等,打下深厚的文藝理論基礎;這樣,由于東西方的文化差異而帶來的發展障礙將由此而大大減少。
3)通過外籍教授的指導,參加各種大師班的學習以及參賽或聆聽各種鋼琴比賽(在海外學習這種機會遠遠大于在國內),接受各種教學方法,學會主動思考,積累藝術實踐的經驗。
然而,上述的“理想境界”常常在實際中不能得到實施。很多的情況是,中國鋼琴學生常常只是勤奮地練琴,對其他活動一概沒有興趣。由于外語水平的限制以及主觀認識的不足,不能或不愿意與同學和老師主動交流,外文文獻閱讀更不容樂觀,進圖書館恐怕也只是為了借樂譜和聽音響。這樣無異于主動切斷了與周圍良好的文化環境的聯系,放棄了深入了解西方音樂文化的機會,與在國內音樂學院學習相比,除了換了老師,還有多大的差異呢?沈文裕恐怕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年輕鋼琴家在歐洲、在美國繼續進修應該充分感受與融入那兒深厚的古典文化藝術氛圍,才能真正達到“留學”的目標,像沈文裕說的那樣“除了練琴,什么也不會”實在是可惜。
筆者愿意分享自己在德國留學的收獲:在讀博士的第一學期開始,我問教授需要學些什么課程,教授的回答是:第一學期不要求你什么課程,但要求你走出課堂和圖書館,多多參加各地的音樂節,參觀各地的博物館和藝術展覽,期末匯報自己的感受。我當時莫名其妙,但隨后才逐漸明白教授的良苦用心——后來她也曾明白地告訴我:你到德國來學音樂,就要親身感受這兒的文化,如果只是泡在琴房或圖書館,你就在中國學好了。幾年中,教授還親自帶領我們參加一些音樂節,參觀了德國若干著名的博物館,包括排隊參觀當時由于閉館維修而移居德國柏林展出的美國現代藝術展覽(MOMA)。這樣一些經歷和由此獲得的關于藝術與文化的認識,的確是在中國以及僅在書本中無法獲得的。
二、作為年輕的學生究竟應該以學習為主還是多多參加各類比賽磨煉經驗?
訪談中提到沈文裕從德國卡爾斯魯爾音樂學院轉學到漢諾威音樂學院的理由——沈文裕的父親認為卡爾斯魯爾音樂學院院長規定沈在校期間不得隨意參加各類比賽極不合理,因為音樂表演就是要歷經各種比賽的磨煉才能成功,而漢諾威音樂學院允許與鼓勵學生參加各類比賽。音樂家就是要通過比賽的磨煉才能成功,這絕不會是沈父的一己之見,而可以代表相當一部分人的觀點。無疑,多參加比賽對演奏者的心理素質以及藝術修養的提高是很好的鍛煉機會。毋庸諱言,這也是一舉成名的最好途徑,正像臺灣著名音樂評論家張己任先生指出的:“音樂比賽似乎已經成了20世紀后半期音樂演奏界的一種‘科舉制度。這種現象在短期內顯然不會有太大的轉變。日后凡是希望從事音樂演奏的新人,大概都無法不先具備‘音樂比賽得獎者的身份。”⑤
但問題是,現如今的各類國際鋼琴比賽曲目的分量都委實不輕,作為年輕的學生,如果為了參加比賽而疲于準備各類比賽曲目,是否會耽誤其他的學習而導致得不償失呢?
竊以為,學習階段學生應該以學習為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和機會,像海綿一樣拼命地吸收知識營養,才能為今后的發展打下良好的基礎,具有“可持續發展性”。過多的商業性演出或比賽,主要的時間將被練習表演曲目而占用,磨煉了舞臺藝術經驗的同時,卻剝奪了學習其他東西的時間和權利,而且很可能使自己的藝術創造力過早地遷就于商業或某類比賽的需要而失去個性的光澤和全面發展的可能——很簡單,除了有國際聲望的鋼琴大師,其他的商業演出或灌制唱片,主辦者常常會有曲目的要求,各種比賽常常也有各自指定的曲目范圍,如果整天只是為了準備這些曲目,就會沒有時間學習應該學習的東西或者發展其他的興趣。歐洲最近還曾爆過丑聞:有鋼琴教授鼓動學生不停地參加各種比賽和各類演出甚至錄制唱片,一是從中收取報酬,二是學生獲獎也是在積累自己的名聲以便更進一步提高價碼。如此,學生成了教授所掌控利用的生財旺名的工具,而這一切竟是掩蓋在教授說多參加比賽和演出才能多積累經驗的諄諄教導之下,要不是因為有學生覺得太不公平忍無可忍而揭發,恐怕誰也不會想到如此“陽光”的愿望下竟是這樣的陰謀。
更何況,從比賽獲獎到成為世界級的鋼琴大師還有很長的路程。如今國際鋼琴比賽是越來越多,但眾多的比賽獲獎者中后來成為鋼琴大師的又有幾許?在全球古典音樂市場嚴重萎縮的今天,只有那些真正的具有國際聲譽的世界鋼琴大師才是樂壇常青樹,更多的比賽獲獎者可能如曇花一現,此后盡管也許在某一國家或地區繼續享有聲望,但在國際音樂舞臺上從此就銷聲匿跡了。毋庸諱言,這種現象在中國鋼琴家中也同樣存在。
或許從長遠的發展眼光來看,卡爾斯魯爾音樂學院院長的要求是合理的,是愛護沈文裕的?
也許沈文裕當時還只是一個14歲的孩子,“童言無忌”,但是我們不能不看到其中的隱憂。另一位具有世界樂壇明星地位的中國鋼琴家郎朗的訪談,則反映了他的成熟。從他的一些觀點中可以看到他成長的足跡,并能給我們以很多的啟示。僅引述郎朗在該訪談中的以下文字作為本文的結束⑥:
在中國接受基礎教育是完全值得信賴的。但是音樂領域中的確存在著文化差異。就我個人來說,在接受基礎教育的同時,我還接觸了很多西方的文學、藝術、語言知識,為我現在所走的西方古典音樂這條道路做了文化上的鋪墊。但到了一定的時候,就該到國外來深造了,因為古典音樂的鼻祖在西方,中國畢竟缺乏古典音樂生長的環境。我喜歡身臨其境地去經歷西方的自然和人文,我從中獲得領悟和演奏的靈感。
中國的音樂家,我認為應該涉獵更多的題材,而不是僅僅彈奏棘手、重點的保留曲目。德國人可以彈海頓、舒曼、貝多芬,俄國人可以彈柴科夫斯基,都有民族的烙印。可我們靠什么?我們就必須能夠全部承擔起來。
在中國,很多人都比較急功近利,這給孩子帶來的壓力太大。所以,我認為學習音樂最好還是在國外,當然這要基于你具備了一定的專業基礎之后。
這樣一些觀點相信是他從自己對西方文化的切身體會中感悟出來的。
①鮑蕙蕎《后來的人如果不能超過前人,就太可悲了!——鋼琴神童沈文裕訪談錄》,《鋼琴藝術》2003年第8、9期連載。
②本文的初稿寫于2004年,近日在電腦中重新發現此文,加上2007年廈門中國第四屆國際鋼琴比賽沈文裕鎩羽而歸引得一些媒體和專業人士“莫名驚詫”,筆者覺得還有必要將此文修改發表,期望能夠引起人們的思考。
③Yundi Li mit zwei CDs zum Weltstar(《李云迪——兩張CD成為世界明星》,von Carsten Dürer,第36-39頁。
④令人欣慰的是,目前已經有越來越多的音樂學院開始開設這類課程,有一些教師已經取得一些研究成果。
⑤張己任《談樂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53頁。
⑥歐洲中文報紙《經濟時尚導報》人物專訪《郎朗,巔峰之上的感覺》,2004年6月1日第17版“名人廣角”。
代百生 澳門理工學院藝術高等學校客座副教授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