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群英
摘要:中西方古代“天主地仆”與“地主天仆”的不同宇宙觀,造就了中西方兩種截然不同的權力來源學說——“君權神授”與“天賦人權”。在這兩種不同的權力來源學說對中西方的國家政治體制、國家主體意識、政府職能界定以及稅收制度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理論和政治實踐。
關鍵詞:權力學說; 君權神授; 天賦人權; 國家主體意識
中圖分類號:D09 文獻標志碼:A
一、中西方權力學說的文化背景
關于人類的起源,中西方神話傳說中完全一致的觀點是:上帝創造了人類。但作為中西方現代文明起源的神話傳說所體現的民族精神和民族意識卻完全不同。
在西方文化與民族精神的母體——希臘神話中,地母蓋亞是眾神中的第一位大神,也可以稱為“原神”,奧林匹斯山是宇宙的中樞,是眾神居住之地;先后執掌天界的烏拉諾斯、克洛諾斯和宙斯都是蓋亞的兒子;天神宙斯雖貴為萬神之父,卻不是至尊的,他與掌管冥界的哈得斯神和掌管大海的波賽冬神是兄弟,都是原神地母的兒子,天、海、冥三界的關系是平等的。由于宙斯最終是經過地母蓋亞的同意、在人的幫助下才戰勝堤豐而成為天神的,因此,所謂的“天”則完全由居于地(奧林匹斯山)的大神們控制,它是被主宰,被規定的,彼此構成“地主天仆”[1]11的關系。而且,希臘神話中的神也不是神圣至上的,他們如人一樣也有七情六欲,有善有惡,神的人格化特征非常明顯。從本質上看,奧林匹斯諸神在精神上和形態上都和人一樣,只是大得無可比擬罷了。于是,人不再是屈居于神力之下的可憐生靈,而是幾乎與神處于平等的地位。每一個凡人只要能滿足諸神的意志,都可以成為天界的神祇。這種居于人間的神對天的絕對控制,“實質上是人從本質上追求控制自然、突顯個性的民族潛意識的顯現”[1]12。
在中國則完全不同:“天”是以居于天之中央的北極帝星為中心而構建起來的結構嚴謹的體系,它高高凌駕于宇宙萬物之上,是萬物的本體,具有絕對主宰的地位和權威。而且,神被高度神秘化和神奇化。“離地三尺有神靈”,神的法力無邊,神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凡人”雖然看不見神,神卻在時刻監督著人的一舉一動。在神的面前,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人完全居于神的保護和監督之下。而要想得到天神的保佑,人就必須尊敬天神、祭拜天神,而不可冒犯天神,否則就會得到報應。“天”不僅掌管天界的事務,而且人間以及冥界的事務都在天(神)的掌握之中。不過,天(神)對人間事務的管理不是直接的,而是通過人間至上的帝王,即天之子,仿照天的秩序和結構進行管理的。在這里,一般的民眾,則完全臣服于天子、聽命于天子,并嚴格按照“君臣”、“父子”等宗法等級體制,自覺地接受天子的統治和管理。從此,帝王不再是人,而是神的化身,它擁有人間至高無上的權威,享有一切生殺予奪的權力,替天行道。這是一種典型的“天主地仆”[1]11的結構關系,人治的權威被正式確定了下來。這種結構體系,“呈現出明顯的倫理性特點和政治上的一體化傾向”,從而決定了中國文化具有“注重人事,習慣人治并通過人治來實現一體化政治的民族特征”。[1]13
中西方這種文化起源的差異性,在權力學說方面具體表現為“天賦人權”與“君權神授”的對立。
二、中西權力來源學說的內涵
西方人從“地天結構”和“人神平等”的宇宙關系、以及追求個性自由發展的文化中,認為生存權、自由權、平等權和財產權是基于自然法規定的、每一個人生來就擁有而且不可剝奪的自然權利。“人類天生就是自由、平等和獨立的;沒有本人的同意,不能剝奪任何人的這些權利”[2]100。國家和政府的權力,即政治權力,包括“制定法律”、“判處死刑和一切較輕處罰”、“使用共同體的力量來執行這些法律和保衛國家不受外來侵害”等權力[2]57,是人們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通過社會契約的方式,把原本屬于個人自然權利的一部分,交由被指定的人來專門行使。即國家權力最終來源于個人權利的讓渡,而且其目的是為了公共福利。
既然國家和政府是受人民的委托、對人民合乎自然法的權利進行保護,那么,國家和政府行使權力最終必須接受人民的監督,如果政府沒有很好地履行職責,沒有起到保護公民財產不受侵害的作用,人民就有權收回自己的權力,甚至推翻其統治。在這里“公權”從屬于“私權”,“主權在民”是西方“天賦人權”學說的基本精神。
歸納起來,天賦人權學說的權力來源路徑可以概括為:天(自然)——人(人民)——政府(國家)。在這里,人民可以直接與天(自然、天神)打交道,國家(政府)則置于人民權力之下,服從且服務于人民和公共利益的需要,接受人民的監督和制約。
相反,在中國“天主地仆”的宇宙結構關系中,人始終處于從屬地位,人神是不平等的;上帝被稱為至上神,是天上人間的最高主宰;人生來是沒有任何權力的,上天只把管理人間一切事務的權力賦予給了他的代理人(殷商之前稱為帝王,周以后則稱天子),一般民眾的權力則由帝王或天子授予或恩賜;人們要想獲取某些權力,就必須臣服于天子的統治,服從天子的差遣,接受天子的管理和監督。這就是“君權神授”學說的基本精神。
“君權神授”強調皇帝的權力是神給的,具有天然的合理性,皇帝代表神在人間行使權力,管理人民。在中國,“君權神授”思想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時期。殷商奴隸主貴族為了實現自己的強權統治,創造了一種“至上神”的觀念,稱為“帝”或“上帝”,認為它是上天和人間的最高主宰,又是商王朝的宗祖神,因此,老百姓應該服從商王的統治。西周時用“天”代替了“帝”或“上帝”,周王并被賦予了“天子”的稱呼。在漢代,董仲舒對君權神授理論作了系統的發展,提出了“天意”、“天志”的概念,并且提出了“天人相與”的理論,認為天和人間是相通的,天是有意志的,是最高的人格神,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最高主宰,天創造了人,人就應按天的意志來行動。他認為皇帝是天的兒子,是奉天之命來統治人世的,人民應該無條件地絕對服從并以君主的意志為轉移。如是,按照“效法于天”的精神,建立起了以中央高度集權、封建宗法家長制和層層授權管理的專制統治制度。這就決定了不僅每一個人的權利是不平等的,而且每一級政府及其官員的權力也是不平等的,從中央到地方再到普通民眾,權利越來越少,權利范圍也就越來越小,在這種等級森嚴的層級結構關系,“私權力”完全從屬于“公權力”。
君權神授學說的權力來源的路徑可以概括為:天(天神)——君主(國家、政府)——人(民)。在這里,只有君權取得了與天神幾乎平等的權力,基于自然法則規定的人民權力則被剝奪了。臣民的權利取決于君王的恩賜和授予,臣民不僅不能直接與天帝(天神)進行交流和溝通,甚至不能直接與皇帝進行交流和溝通,而必須通過各級政府官員層層上呈,才能將民意送達到天子手中。至此,君王(國家、政府)取得了凌駕于人民之上的無限權力,服從且服務于君主專制統治的需要。
三、中西權力來源學說對政治影響之比較
(一)專制政治與民主政治的分野。在中國,正因為天神只把權力授予給了皇帝一個人,其他人都沒有得到授權,所以奉行皇權至上。但是,皇帝要想實現對天下的管理,光靠自己一個人不行,而必須依靠一群人來進行統治和管理。如是,效法于天,建立起了一個以皇權為中心的一元化的專制管理體系,通過皇帝對各級官員的任命和授權,實現對天下百姓的管理。由于只有天子可以直接與天神聯系,接受神喻,眾百姓只能通過聽命于天子與天神進行間接的溝通和交流。因此,皇帝的旨意就是“圣旨”,必須遵循而不能違抗。順從皇帝的旨意就是“順天承命”,違背皇帝的旨意就是“抗命不遵”,就要受到嚴厲的懲罰,直至被剝奪生命。
在西方,人生來就是平等的、自由的。合乎自然法則的生命權、自由權、平等權、安全權和財產權是上天賦予的,是與生俱來的,任何人都不能隨意剝奪。對于國家和社會公共事務,人人都擁有平等的發言權和參與權。國家和政府的權力來自于公民權利的讓渡,成立國家和政府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公民的權利,通過民主選舉選出來而擔任一定官職的各級政府官員,與人民的關系是被雇用和雇用的關系,接受人民的監督,有關國家重大公共事務的最終決策權還是掌握在人民手中,人民可以隨時罷免不稱職或不滿意的各級政府官員。
至此,以中央集權統治為特征的專制政治與以主權在民和法治為特征的民主政治,發生了歷史性的分野,并各自在中西方得到了鞏固和發展。
(二)對國家主體意識認知影響之比較。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最早關于國家主體的一般認識基本上是相同的,即國家的主體是“人”或者“人民”。
這從對古漢語中的“國”字進行研究就可以看出:古代的“國”字與“或”字同。“或”字是由一個“一”字、一個人口的“口”字和一個代表武器的“戈”字構成的,意指一個人拿著武器(“戈”,象征暴力或強力)所能守護的地方。在這里“或”沒有界線,突出的是基于人體的自然力量和人口,即“人”的主體地位。這與當時“人少地多”的情形是完全相符的:人們各自守護的地盤沒有交集,因而也就不存在界限。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口的增加,土地的有限性日益突出,迫使人們相互之間對各自的勢力范圍進行無休無止的爭奪。最后,在聯合或平衡中,確定了各自的勢力范圍和疆界,于是在“或”字的外圍加上一個方框“口”,表示所守護的地域界線。“國”字就這樣產生。
在西方,國家被定義為“居住在地球表面上某一限定部分并從屬于某種權力的人的集合,整體意義上的人民”[3]。在構成國家的三個要素——領土、人民和權力(一個國家法律秩序的效力)中,領土是人們居住和改造的對象,法律秩序則是人們智力活動成果,人的國家主體地位十分明確。
隨著“人”、“人民”的國家主體地位的確立,就形成了國家主體意識,即人是國家的主體,沒有“人”,也就沒有所謂的“國”。不同之處在于:中國強調的主體不是人民大眾,而是帝王、天子。這從“國家”概念的起源就可以看出,國家本身就意味著暴力和專制,在中央集權統治下,天子的國家主體地位得了進一步的鞏固。西方的理論則相反,強調的是“人的集合”,即“整體意義上的人民”。正是這種對國家主體認識上的差異,造成中西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體制。
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4]的封建時代,中國的皇帝不僅代表國家,而且代表政府,皇帝、國家、政府三位一體,是完全統一的。事實上,在皇權至上的時代,國家的概念反而被弱化。人們只知道有“皇帝”,有“朝庭”,不知道有“國家”。“國家”的概念只是在同他國交戰或互派使節時才被提及。以皇帝為代表的中央集權專制統治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誰要是膽敢反對皇帝、反對朝庭,甚至反對皇帝任命的各級官吏,就是犯上作亂,大逆不道,就要接受最嚴厲的懲罰,就要被殺頭,甚至誅連九族,民眾完全處于無權的從屬地位,在政治權力結構中,則以中央集權制和分封制為基本特征。
在西方,國家是人們根據“契約”而成立的一個保護公民權利的機器,國家的權力是個人權力出于對個人權利或公共利益的保護而做出的犧牲,即讓渡。因此,從法律上講,公共權力從屬于個人權力,且服務于個人。包括總統在內的各級政府官員都是經過民主選舉產生的,受人民的委托代為行使國家保護公民權利之職責。因此,國家與政府是分立的。即使是實行君主立憲的國家,國王與國家也是分立的。人民可以反對和限制政府或國王,而這與叛國不相干。反對國王或者彈駭總統、罷免各級政府官員的主權始終在人民手中。在政治體制方面,則是按照“分權與制衡”原則進行設計的,人民始終保留著最后的決定權,人們可以對總統、各級政府官員、各級議會的議員、各級法院的法官正確履行職權情況進行監督、評價,罷免不職稱的各級官員,在權力結構上是以普選制基礎上的分工與制衡為基本特征。
(三)對政府職能界定影響之比較。在中國,皇帝自譽是天子,“奉天承運”,因而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皇帝是“金口玉言”,絕對正確,即使是錯的也是對的,必須無條件地堅決執行。普通民眾則是賤民,愚昧無知,生來就是被統治的。因此,民眾只能在政府規定的范圍內從事生產和勞役,沒有自由、不能擁有財產。民眾權利的大小取決于皇帝或政府的恩賜,絕大部分權利都掌握在以皇帝為代表的各級政府及其官吏手中,由他們“替民做主”。因此,政府職能范圍無限擴大,政府成了無所不能、無所不為的萬能政府。更有甚者,為了實現鞏固皇權和中央集權統治的目的,使之能千秋萬代地延續下去,封建統治者往往實行極端的愚民政策,甚至剝奪了普通民眾平等接受教育的權利。
在西方,公民享有廣泛的自由和權利,國家和政府則是根據公民契約而成立的,其目的是為了保護公民的正當合法權利不受非法侵害。政府的職能受到嚴格的限定:對外防止外來侵略,維護國家安全;對內維護正常的社會生產、生活秩序,調解公民之間的糾紛,主持社會公平和正義。正如奧克肖特指出:有限政府的職責在于“解決多種多樣的信仰和活動產生的某些沖突,維護和平。”[5]因此,西方國家的政府,是有限政府,是“守夜人”[6]的角色。政府在做出有關公共利益的重大決策之前,必須征得絕大多數公民的同意和認可,真正體現了主權在民的民主立國理念。
(四)對稅收制度影響之比較。稅收是國家和政府得以正常運行和延續的物質基礎。權力來源學說對中西政治影響的差別還體現在對稅收原則和制度設計方面的差異。
在中國,皇帝是以天子即天下主宰者的身份進行統治和管理的,皇帝與國家是完全統一的,包括人民在內的幾乎所有國家要素實質上都等同于皇帝的私人財產,百姓被剝奪了財產權。因此,向人民課征稅賦是天經地義的事,“以事其上”是臣民的本份,無需征求納稅人的意見,更不需要經過納稅人同意,對于稅款如何使用納稅人也無權過問。人民習慣上稱各種稅賦為“皇糧”、“國稅”或“官課”、“王役”等,更是直接說明了中國的賦稅體制對皇權及其官僚制度利益的完全從屬性。不僅如此,皇權既以天下為自己的私產、視“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財貨以事其上者”[7]為國民之本份,那么竭盡天下之財帛以滿足一己之私欲,就是這種皇權專制制度與生俱來的本性。因此,課稅沒有一定的標準,稅額沒有限制,百姓承擔的賦稅徭役的名目和數量,隨著官僚隊伍的擴大而無限遞增,稅制體現出較明顯的專斷性和隨意性特點。
在西方,受“天賦人權”思想和“為民服務”的立國宗旨的影響,稅收理論得到了較好的解決和發展。政治經濟學創始人亞當·斯密(Adam Smith)在《國富論》第五篇提出了稅收四原則,其中有兩條最基本的:一是每個公民應該按照他在國家保護之下獲得的收入,繳納其一部分給政府,以支持政府;二是每個人向國家繳納的稅額是一定的,但不是專斷的。[8]在這種體制下,首先,決定稅收的權力在于民眾,或由民意代表組成的國會或議會,對稅收的征收和使用需在符合共同利益的前提下,征得人民的同意,并接受人民的監督。二是個人所交稅額只是個人收入的一部分,具有確定性和協商性,以不侵犯公民的財產權為前提。因此,在“小政府、大社會”的體制設計中,西方資產階級國家在發展成為福利國家之前,其宏觀稅率一直都是比較低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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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焦德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