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梅
在國學大師中,錢穆堪稱自學成才的典型,他沒有進入高等院校,完全憑自學躋身大師行列。另外,錢穆18歲初登杏壇,直到92歲才告別講臺,執(zhí)教生涯長達70多年,這在世界教育史上亦屬罕見。
一個成功的教師,不能照本宣科,不能滿足于“販賣”別人的成果。優(yōu)秀的教師,必須在苦讀與深思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獨立而深邃的見解。錢穆就是這樣的教師。
一
錢穆在縣立高小任教時,因?qū)W校條件簡陋,他只能和學生住在一起。一次,錢穆午夜夢回,一只腳伸出帳外觸到墻壁。他由墻壁之“壁”,想到“壁”“臂”都是形聲字,辟屬聲。臂在身旁,壁在室旁,凡辟聲似乎都有旁義。由此,錢穆浮想聯(lián)翩:避,乃走避一旁;璧,乃玉懸身旁;嬖,乃女侍在旁;譬,乃旁言喻正義;癖,乃旁疾非正病;躄,乃兩足不正常,分開兩旁,盤散而行;劈,乃刀劈物分兩旁。想到這,錢穆得出了結(jié)論:凡辟聲皆有含義,這就是宋人所說的“右文”。那夜,錢穆因思有所得而興奮不已。翌日清晨,上課時,錢穆把夜間的思考傳授給學生。恰好,那天有督學聽課,對錢穆所說的內(nèi)容大為賞識。事后,督學寫了篇文章,對錢穆來了個通報表彰。
因為經(jīng)常在課堂上講授自己的心得與體會,錢穆的課大受歡迎。著名報人徐鑄成是錢穆的學生,他對錢穆的課有這樣的評價:“我聽了錢先生一年課,這一年,他教《論語》《孟子》。他教得與別人不同。錢先生在學問上,喜創(chuàng)新,喜突破別人做過的結(jié)論,總是要自己想,執(zhí)著自己的見解。學生們對他很欽服。”
二
通常,小學生都怕作文,因為無話可說。錢穆的學生卻把上作文課視為樂事,何也?因錢穆的教學方法與眾不同。
一次,錢穆要學生帶著鉛筆和稿紙來到郊外一座古墓旁,周圍古柏蒼松林立,足有百棵。錢穆讓學生各選一棵樹,就近坐下,靜觀四周形勢景色,用文字寫出。隨后,讓學生圍坐一圈,每人宣讀自己的作文,大家相互評品,指出誰忽略了何處,誰次序不當,誰輕重倒置,一堂課下來,大家趣味盎然,獲益良多。
一天下雨,錢穆就讓學生在走廊上觀雨。錢穆問:今天下的是什么雨?學生答:黃梅雨。問:黃梅雨與其他雨有何不同?學生便七嘴八舌踴躍回答,答案自然是五花八門。錢穆就讓學生相互討論,隨后開始動筆寫,寫畢,相互觀摩,取長補短。
很多教師教作文,只注意培養(yǎng)學生寫的能力,而錢穆這種“開門教學”的方式則培養(yǎng)了學生的觀、聽、寫的綜合能力。玩,是孩子的天性,錢穆便因勢利導,讓他們在玩中去學,效果很好。后來,錢穆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仍
把“游于藝”作為辦學指導思想之一。
三
錢穆讀書時,因受到老師的賞識而信心倍增,所以當教師后,他也盡量用賞識的目光激發(fā)學生對學習的興趣。
一次下課,錢穆發(fā)現(xiàn)有名學生一直坐在位子上,不出去玩。一問,才知道此生叫楊錫麟,曾犯校規(guī),校長懲罰他,不許他下課離開教室。錢穆認為校長做法欠妥,就讓其他學生帶楊錫麟出去玩。不一會,有學生匯報,說楊錫麟在水溝邊將一只青蛙弄死,錢穆并未懲罰楊錫麟,而是對其他學生說,楊錫麟因長期呆在教室里,不知青蛙為何物才犯了錯誤,大家應該原諒他。經(jīng)過一番接觸,錢穆發(fā)現(xiàn)楊錫麟歌喉動聽,為鼓勵他,音樂課上,就讓楊錫麟領唱。因為獲得錢穆的賞識,楊錫麟恢復了信心,從此刻苦學習,由差生一躍而成優(yōu)等生。
四
在錢穆的眾多弟子中,論學問大影響廣,當屬嚴耕望和余英時。
一次,嚴耕望作學術報告,題目是“兩漢地方官史之籍貫限制”。報告中,嚴耕望提及他從一千多條材料中發(fā)現(xiàn)兩個現(xiàn)象:一、武帝后,朝廷任命的長官都不是其統(tǒng)轄地區(qū)的本地人。縣令長不但不用本縣人,也不用本郡人。二,顧炎武說漢代州郡縣長官自由任用的屬吏,都是本地人。從史料上看,他說的對。嚴耕望在演說中輕描淡寫地提到自己這兩個發(fā)現(xiàn),錢穆聽后大為贊賞,他認為嚴耕望說的兩點是意義重大的發(fā)現(xiàn),理由如下:
“秦漢時代,中國剛由分裂局面進入大一統(tǒng)時代,地方勢力仍很強,且因交通不便,容易引發(fā)割據(jù)現(xiàn)象,若用本地人擔任縣令,不利于國家的統(tǒng)一。另外,由于外地人不諳本地民情,那么,規(guī)定縣令必須任用本地人當屬吏,既可避免地方官任用私人,也便于行政事務的處理。所以,這一條規(guī)定很有意義,不能等閑視之。”
錢穆這番話讓嚴耕望大受啟發(fā),他說:“這一席話啟示我研究問題時,不但要努力的搜取具體豐富的材料,得出真實的結(jié)論,而且要根據(jù)勤奮的成果,加以推論,加以發(fā)揮,使自己的結(jié)論顯得更富有意義。”
錢穆常領著學生散步、游玩,途中也不忘教誨學生,一次,在徒步旅行中,他對身旁的兩位得意門生錢樹棠與嚴耕望說:
“我們讀書人,立志總要遠大,要成為領導社會、移風易俗的大師,這才是第一流的學者!專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現(xiàn)在一般青年都無計劃地混日子,你們有意讀書,已是高人一等,但是氣魄不夠。例如你們兩人現(xiàn)在都研究漢代,一個致力于制度,一個致力于地理,以你們讀書毅力與已有的根底,將有成就,自無問題;但結(jié)果仍只能做一個二等學者。縱然在近代算是第一流的成就,但在歷史上仍然要退居第二流。我希望你們要擴大范圍,增加勇往邁進的氣魄!”
錢穆的教誨讓嚴耕望懂得,作為學者,志向要高遠,胸懷要博大,并且,還要以學問指導人生,以知識服務社會,亦即,做學問需坐冷板凳,對社會要有熱心腸。
錢穆創(chuàng)辦的新亞書院培養(yǎng)出來的最大的學者是余英時。余英時坦承,自己的成長凝聚著老師錢穆太多的心血。他說,沒有錢穆,自己的生命將會是另外的樣子,“我可以說,如果我沒有遇到錢先生,我以后四十年的生命必然是另外一個樣子。這就是說:這五年中,錢先生的生命進入了我的生命,而發(fā)生了塑造的絕大作用”。
余英時在新亞書院學習時,曾發(fā)憤攻讀錢穆的著作《國史大綱》,為加深印象,余英時邊讀邊做筆記,把書中精要之處摘錄下來。當余英時把筆記本呈老師過目,請老師指教時,錢穆說了這樣一番話:“你做這種筆記的工夫是一種訓練,但是你最好在筆記本上留下一半空頁,將來讀到別人的史著而見解有不同時,可以寫在空頁上,以備比較和進一步的研究。”
錢穆這番話聽起來很尋常,但卻對余英時產(chǎn)生很大的啟示,他由此知道了錢穆對學問的態(tài)度:《國史大綱》是他對歷史的系統(tǒng)見解,但他不認為這是唯一的看法,而是允許別人從不同角度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另外,錢穆的話也在提醒余英時,初學者,更應該在不同之處用心,然后去追尋自己的答案。余英時因此懂得,學問的系統(tǒng)應該是開放的而不是封閉的。他說:“從此以后,我便常常警惕自己不能武斷,約束自己在讀別人的論著——特別是自己不欣賞的觀點時,盡量虛懷體會作者的用心和立論的根據(jù)。”
余英時赴美留學后,錢穆仍通過書信的方式予以點撥、指導,他的指教在余英時看來簡直具有“振聾啟聵的震撼力”:
“當時我的計劃是讀完學位后回到新亞去執(zhí)教,所以主要精力是放在西方歷史和思想方面。我的心理頗有些焦急,因為我實在騰不出太多的時間來專讀中國書,而中國古籍又是那樣的浩如煙海。我在給錢先生的信中不免透露了這一浮躁的心情。錢先生每以朱子‘放寬程限,緊著工夫的話來勉慰我,叫我不要心慌。這種訓誡真是對癥下藥,使我終身受用無窮。”
所謂“放寬程限”,就是說做學問是一輩子的事,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所以,不必心慌焦急;所謂“緊著工夫”,就是要時時有緊迫感,要認識到,只有付出一點一滴的努力,才會有一尺一寸的收獲。錢穆的話之所以讓余英時終身受用,是因為他說出了做學問的真諦,那就是,做學問如同跑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仿佛遙遙無期,但如果你每一步都踏實,你終有成功撞線的那一刻。錢穆的話使余英時懂得,水滴石穿,在于韌。做學問,最關鍵的就是要有韌勁。
錢穆做學問、育學生的故事,我們今日讀來仍然受益匪淺。他在教學上諸多的心得體會和真知灼見,都給眼下的教育很大的啟示,是一筆不可忽視的財富。
(作者單位:安徽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責任編輯李淳